長春宮裡法事辦了十來天后,禮官擇了良辰吉日,為母后發喪。扶棺戴孝的是七哥,今上昨晚一道手敕,將阮丹青留在東宮。
說是因他連日來操勞傷心,怕他身體吃不消,其實是不給他任何出皇城的機會,防止任何可疑的閒雜人等靠近他。
這昭然所示的提防之心,就像把高懸在他頭頂的鋼刀,真不知何時,今上就會取了他性命。
阮丹青站在東宮最高處,拂風樓上,眺望著母后浩浩蕩蕩的出殯大隊。
這就是皇宮,這就是生在皇家的悲哀。
骨肉分離,生離死別,都由不得自己決定。
「殿下,風大,小心身體。」喜順在身後輕聲勸慰。
他無聲嘆氣,轉身無奈下樓。
回寢殿的途中,路過議事殿,停了停。
殿裡面人才濟濟一堂,就時事,就朝政議論紛紛,各抒己見,高談闊論。
晉王坐在上首,儼然他才是貨真價實的太子。
察覺到有人在看,他轉頭看到窗外廊下站立的阮丹青。
那消瘦的身體挺的筆直,蒼白的臉上總是一副高傲的神態,好似他能憑這單薄模樣抵擋一切風雨。
實在可笑的很,他不知道他那雙眼眸早已經出賣了自己。
不過是條可憐喪家犬,卻還要在這狼堆裡死撐活熬,也真為難這窩囊廢了。
他一直以為這傢伙撐不了多少日子,卻沒想到三年過去了。這淡薄瘦弱的傢伙還是搖搖晃晃的一路撐了過來。
他知道父皇對這窩囊廢頗有好感,說起來也是父皇從小看大的孩子。只是不成才就是不成才,就算成才又如何,不是親生的兒子,父皇哪裡肯真拿他貼心。
他不過是父皇設立的一個傀儡,擺設而已。說起來父皇最喜歡,最貼心的還是自己。
只是他真不知道,這窩囊廢父皇到底打算什麼時候廢。
三年了,他等的真有些心急起來。
這窩囊廢看在眼裡,是一天比一天厭憎。
意隨心動,阮芳庭雙眸一眯,流露殺機。
阮丹青站在廊下,一言不發。
「拜見太子殿下。」裡面的人到底還認得阮丹青是誰,紛紛俯首叩拜。
太子,這太子他還能做幾時。阮芳庭嘴角動了動,不屑冷冷一哼,但最終也還是裝模作樣的跟著俯首叩拜。
阮丹青冷冷一笑,轉身就走。
他知道阮芳庭心裡想的是什麼,他眼神裡的殺機,已然到了不屑掩藏的地步。這人憎惡他,憎惡他擋在他前往太子之位的路上。
可他這太子,是他父親冊封的。要廢也只能是今上來廢,所以怨不得他賴在位子上不走。這太子之位,他是被人趕鴨子上架而已。待到今上一紙手敕下來,他絕不會再多待一刻。
到時候自然是他阮芳庭稱心如意之時。
而於他,恐怕就是大限來臨之時。
冷冷輕嘆,他轉回頭,昂首朝前走。
「殿下留步。」阮芳庭在裡面叫了一聲。
他停下腳步,頭都懶的回。
「去,把我的披風拿來。」阮芳庭追到廊下,停在他身後。
「是。」廊下伺候著的內侍急忙跑到議事殿裡取了他的披風來,雙手奉上。
他一把扯過,用手抖開,罩在阮丹青肩頭。
「這幾天風大,殿下怎麼只穿這麼點衣服就出來吹風。萬一受了涼,傷了身子,阮丹青在陛下面前可擔待不起。」他悠悠說道,語氣很是體貼誠懇。
他貼到阮丹青背後,頭低垂,湊在他額邊,手撫摸著他的肩。
這三年到也真為難這窩囊廢了,一年瘦過一年,如今都快只剩下一把骨頭了。看來是撐不了多久的了,他心頭一陣惡意,但手卻越發溫柔起來。
一陣噁心從心裡泛起,阮丹青伸手推開他。
阮芳庭後退一步,似被他大力推開,扶住廊下的柱子才穩住身形。
裝模作樣!卑鄙無恥!
阮丹青瞪他,手恨恨一揮,披風從肩頭滑落,掉在地上。
「殿下!」喜順輕喚阮丹青一聲,神色擔憂。
太子殿下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脾氣他是再熟悉不過的。當年先皇和太妃對這個寶貝孩子萬分驕縱,受不得半點委屈。可如今早已經不是往日,坐天下的由哥哥換成了弟弟,這朝堂裡先皇的勢力早已經被今上砍的七零八落,不成氣候。
如今太子不過是個掛名而已,東宮的實權是掌握在晉王手裡。
晉王是一貫看不起太子,不待見太子。自打三年前來到東宮,就處處欺凌太子,羞辱太子。太子從小就沒受過委屈,對人心險惡也渾然不知,三年來不知道吃了多少虧,受了多少氣。
東宮裡都是今上和晉王的爪牙,太子殿下的日子其實過的很不好。
不幸中的萬幸,許是念在小時候的情分,今上對太子還算上心,禮遇。這日子才算將就著撐過了三年。
三年了,晉王看太子的眼神,是越來越凶險。
三年了,晉王等了三年,忍耐了三年。
恐怕是要忍不下去了。
這份時局之下,太子實在不該再和晉王頂著幹。晉王的手段是朝野皆知的狠辣,萬一他起了興,對太子不利。到時候,只怕今上亦會順水推舟,將錯就錯。
然而太子到底不過及冠之年,手段心機哪裡是那父子的對手。性情又一貫魯莽直率,實在是處處凶險,另人擔憂。
他這做下人的,受太妃十幾年的恩遇,事到如今也只能在這種要緊關頭盡力勸阻殿下,隱忍受氣,以求太平。
聽到喜順這一聲輕喚,猶如當頭棒喝,將阮丹青從激憤中敲醒。
可這披風已然被他甩落在地,要他低頭去撿,是萬萬不能的了。
骨氣比性命重要,當年夫子是這麼教過他的。身為皇家子弟,豈能屈就強勢,丟了自己身份。
他別開頭,咬咬牙,消瘦淡薄的身體挺的更直。
阮芳庭不以為然的輕輕一哼,彎腰低頭,從他腳邊拾起披風。輕輕抖開,重新披到阮丹青肩頭。
比方才撫著阮丹青肩還異樣彆扭,他這次直接貼上他後背,雙臂從身後圈到他胸前,慢條斯理在他領口繫著那兩條猩紅色纏金絲的帶子。
「三年了,殿下真是一點也沒長大,還和個孩子似的。」他一邊繫著帶子,一邊悠悠說道。
說完,還輕笑一聲,好似他自己說了什麼好笑的話。
阮丹青僵著身子一動不動,任他用這種踰越的姿勢羞辱他。
繫完了,阮芳庭放開他,退後一步,面帶著輕佻得意之色裝模作樣的垂手低頭,恭敬立到一邊。
阮丹青側臉回頭,瞥他一眼,披風下拳頭握的死緊,強忍著要把拳頭砸他臉上的衝動。
「有勞晉王掛念。這三年來,晉王你為丹青分憂操勞,處理國事,丹青都不知道該怎麼謝你。」
「太子是君,芳庭是臣,為臣的為君王分憂,是本分。」他語氣恭敬,然挑起的眉梢眼角,儘是不屑。
不屑就不屑吧,阮丹青知道自己是個廢物。
「那就有勞晉王了。」他恨恨一甩袖,起身要走。
「芳庭送殿下。」他緊貼著跟上。
有完沒完了!阮丹青停住腳步,回頭瞪他。
阮芳庭絲毫不以為然,大步上前,伸手一把扶住他的腰。
「殿下小心,芳庭撫著你。」
「阮芳庭,你別得寸進尺。」阮丹青忍無可忍,低聲怒喝,伸手去抹他的手。
「阮丹青,你別給臉不要臉。」他淺笑,語氣威嚇,一把抓住他的手,用力捏住。
「放手!」阮丹青喝。
「不放。」他道。
兩個人在廊下僵持。
「知道嗎?三日後我就要出征了。」阮芳庭突然話題一轉,目光若有所思看想他。
阮丹青一愣,心頭不解。
出征?他為何要出征?他出征了,這東宮裡的事情誰處理?不可能是自己,今上絕不會允許自己插手政事,他就要他這麼個窩囊廢的模樣一路到底。
阮芳庭是今上心目中太子的不二人選,他怎麼會讓他去出征?萬一有個好歹,朝野會亂,人心會動。
看到阮丹青一如既往的窩囊無知模樣,阮芳庭沒來由一陣厭惡,卻也有些欣慰。這窩囊廢到底是不能成才,不過確實還是不成才的好,成了才就要沒命。
這皇宮裡,容不下那麼多有才之人。
「你不知道,你身在東宮,可卻又能知道什麼?」他笑了笑,忍不住譏諷。
「有晉王你在,還需要阮丹青知道什麼。」阮丹青自嘲,冷冷一哼。
阮芳庭對他冷嘲熱諷了三年,他還有什麼受不了的。
「是,有我,何需你。」他捏著阮丹青的手緊了緊,說道。
「晉王急了?」阮丹青冷笑,低語。
「不必急,這太子之位遲早是你的。而阮丹青的位置,不過是在西郊皇陵,一抱黃土而已。」他淡淡說道,似譏諷阮芳庭,又似嘲弄自己。
聽完他的話,阮芳庭淡淡一笑,自得滿滿,不予否認。
「不過晉王此去要保重,沙場不比東宮,萬一有個好歹,晉王這幾年的心血就白費了。」他那副得意的模樣刺痛了阮丹青,讓人忍不住想要刺他痛腳。
今上不是只有他一個兒子,這朝堂上,不是只有先皇一派和他爭鬥。自家兄弟之間,齷齪也不少。
他固然目前最出色,可死人不能和活人爭。皇家子弟,大多沒有什麼兄弟情分,有的,只是對那至高無上皇權的嚮往。
被戳到痛腳,阮芳庭果然眉頭一皺,神色變了變,隨即便恢復了自得悠然的神態。
想不到這窩囊廢腦子裡還是有點料的,他還以為這傢伙除了發脾氣,哭鼻子,腦子裡就沒其他的料了。
「殿下放心,為臣定然不負殿下期望,早日得勝還朝,繼續為殿下效勞。」他悠悠然四兩撥千斤,將阮丹青的嘲諷擋了回去。
「在外一日,朝中數年,晉王要好自為之,不要此一去,等回來了,京城裡就已經變了天。」阮丹青氣不過,揪著他痛腳不放。
他哼哼一笑,鬆開捏著阮丹青的手,拍了拍。
「殿下一番厚愛,芳庭牢記在心。只是殿下語氣替芳庭擔憂,不若多擔心擔心自己。我這一去,殿下就沒想想誰來東宮繼續伺候您?」他悠悠道。
阮丹青瞪著他,不語。
阮芳庭哼哼一笑,眼裡一絲惡意。低下頭附到他耳邊。
「陛下已經把芳甯從西北招回來了,明日就會到京。三年不見了,殿下應該有些想念他了吧?」
阮丹青渾身一震,頓時滿頭冷汗。
那個王八蛋竟然回來了!
那他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