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我虧欠他

  「為臣拜見殿下。」阮芳甯輕輕一掀衣擺,跪地行禮。

  「起來吧,賜坐」

  宮人立刻抱來秀墩。

  他起身,坐下,微微抬頭看去。

  阮丹青坐在碩大的銅鏡前,面無表情,手裡把玩著一把桃木梳。

  他一身素淡紫衣,頭髮才剛剛梳好,未有著冠。

  阮芳甯皺眉。

  怎麼這麼一身寡淡淺薄的顏色?淺紫色很顯舊,也虧得這窩囊廢膚色夠白,才撐得起這顏色。

  到底是長年養在深宮的嬌貴皇子,這樣一副雪白清秀的儒生模樣,哪裡像他,三年風沙下來,十足一個皮糙膚黑的大老粗。

  「瑞王此來,有什麼事嗎?」把玩著桃木梳的手停住,阮丹青頭也不抬,輕問。

  「這是微臣第一天來東宮辦差,理當先拜見太子殿下。」

  「瑞王客氣了。瑞王這三年來為朝廷鎮守邊關,受累了。」

  「哪裡,為陛下,為太子分憂,是微臣的本分。」

  冷冷輕笑,阮丹青眉目一斂。

  本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們。到底是兄弟,說的話都一樣。

  本分?這家人心可吞天,哪裡還知道為人臣的本分。

  握緊手裡的桃木梳,他抿了抿嘴。

  「我一向身體不好,晉王在時,朝事也多煩擾他處理。如今換了你,只怕也要為我多多操勞了。」

  「臣定當竭盡全力。」

  「嗯。既然如此,那你就忙你的去吧。」阮丹青微微眯眼,握著的手一鬆,啪一聲輕響,桃木梳跌落在鏡台上。

  阮芳甯沒有應聲,只是直直看著他。

  三年前他離開京城的時候,這窩囊廢還沒現在這麼瘦,臉上還有些嬰兒肥。如今臉上沒有幾兩肉,肩削背瘦,腰也細成一把。

  也難怪,這三年,他在今上和晉王手裡,定然是沒有好日子過的。

  這人小時候比較像先皇,白白胖胖,有些福相,長大了以後卻越來越像韋妃。眉目清俊,鼻若瑤柱,唇似塗朱,膚色雪白,身姿靈秀,男兒氣不足,倒像個嬋娟。

  嘴角隱隱一笑,眼裡漸漸浮起一層朦朧曖昧之色。

  倘若真是個嬋娟……

  察覺到對面阮芳甯直勾勾的注視,阮丹青轉過頭。

  阮芳甯起身,不由自主上前一步。

  「瑞王?」阮丹青皺眉,喚了一聲。

  面前的人似乎沒有聽到,逕自又跨上幾步,轉眼就到面前。

  似被蠱惑了,阮芳甯情不自禁伸手去撫那臉。

  「瑞王!」旁邊服侍的喜順也忍不住出聲。

  指尖堪堪將要觸到那臉,啪一聲,被打開。

  阮丹青跳起身退後一步,秀眉倒豎,怒目瞪向阮芳甯怒喝。

  「我看你這三年的西北風沙是白吹了!」

  阮芳甯被震醒,臉色頓時難看。

  他不提三年前還好,他一提,就如同往他懷裡倒烈酒,一把火騰的就燒了起來。

  「怎會白吹?我是時時刻刻惦唸著殿下你對我的教誨!」咬牙切齒,擰眉怒喝,眼角的傷痕也跟著上下跳動起來,張牙舞爪。

  阮丹青有些被嚇到,又倒退一步。

  對面那人憤怒的模樣,和三年前一般無二。

  三年前,乾坤殿裡,今上召來他,阮芳庭和阮芳甯。

  屏退宮人內侍,今上告訴他們三人,要立他為太子,立阮芳庭為晉王,立阮芳甯為瑞王,要他們三人同心協力,好好相處。

  今上這一番話,猶如油鍋裡撒鹽,頓時把他們三個炸開。

  他那時候不過十一歲,先皇剛剛去了,整個人還沉浸在失去父皇的悲痛之中。一聽說今上要立他為太子,只覺得驚駭,惶恐。

  阮芳庭和阮芳甯兩人當時一個十八,一個十五,都比他大,心智思想也比他成熟多了。放著嫡長不立,卻立他這個侄兒,怎麼能不讓人驚駭惶恐。

  兩兄弟一臉悲憤,委屈,對今上的決定是一肚子的怨氣。

  阮芳庭到底年紀比較大,雖然心中惱恨怨憤,但到底沒有當場發作。年紀稍小的阮芳甯就沒克制住,當時就跳起來指著他破口大罵。

  罵他不過是個不學無術的窩囊廢,怎能堪當大任。還罵今上偏心,放著他二哥阮芳庭這個名正言順嫡長兒子不立,卻立個旁系。

  一開始他也無話可說,畢竟阮芳甯說的也是事實,自己確實不能和阮芳庭相提並論。今上估計也知道自己此舉有所不妥,但又不能當著他的面把那層緊要關係捅破,也只能軟軟勸慰幾句,安撫於他。

  但後來阮芳甯越說越混賬起來,不光罵了他和今上,連帶著連先皇和母后也扯進來。罵到自己父母頭上,他哪裡還忍得住,當然跳起來和他對罵。

  年少氣盛,口不擇言,當時兩人不光罵,還動起手來。其中的胡言亂語大多都記不得了。

  印象中最深刻的,是阮芳甯罵他將來狐媚子,娘娘腔,將來被男人壓一輩子。

  他當時暴怒,一腳踢他襠部,結果沒踢著,反而被揍中眼窩,腦子翁一聲,眼前頓時一黑,什麼也看不見了。

  阮芳庭抱他,今上抱阮芳甯,生生將打成一團的兩人拆開。

  他蒙著眼在長春殿裡養傷的時候,阮芳甯就被今上一紙敕令打發到西北鎮守邊關去了。等他傷養好了,今上就正式昭告天下,冊封他為太子。又過了一個月,還為他行冠禮。

  自此後,他就搬出了長春殿,正式入主東宮。

  而從他入主東宮的第一天起,阮芳庭也正式開始了在東宮替他處理政事的日子。

  其實從頭到尾,他都不過是個傀儡太子,正真的東宮太子就是阮芳庭。

  想起了,別說阮芳甯這三年的苦,白挨了。就連當年他們兩個那一頓惡架也是白打了。

  太子之位,他從來就不想要。當年和他打,氣的是他口不則言,侮辱先皇和母后,還用……還用那種下作的話說他。是可忍孰不可忍!

  前仇舊恨,他知道阮芳甯恨自己。

  五年前,自己害他挨了先皇一頓鞭打,差點丟了命。

  那件事,說起來自己和他都有錯。但到底他是無心,而自己是有意,大頭錯在自己。

  而三年前那樁,雖然起頭是他,自己算是自衛。可到底今上也已經替自己罰了他三年,已經兩清。

  所以,零零總總算起來,其實還是自己欠他了。

  握拳,阮丹青抿抿唇,深吸口氣,緩緩抬起頭看向他。

  「五年前,你是無心之錯,我不該在先皇面前誣告你,錯在我。」說完,他目光坦然。

  阮芳甯怔了怔,沒料到他會突然說起這個。

  乍一聽到這遲來五年的道歉,他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心裡空蕩蕩的,什麼感覺也沒有。

  當年他昏昏沉沉,滿身痛楚掙紮在死亡邊緣時,他驚慌,恐懼。他不想死,他一點也不想死。掙紮著從昏迷中醒來,望著床前守候的父母,母親雙眼紅腫,白髮突生,父親滿目擔憂,面容憔悴。他又覺得委屈和傷心。以後養傷的日子,回想起事情的點點滴滴,他漸漸怨恨,憤懣,不甘。

  後來傷好了,但疤痕消不去。每次看到銅鏡裡那一條條醜陋的傷痕,他不再怨恨憤怒,他覺得激勵,從這些傷口裡汲取力量,鞭策自己。

  身在皇家,只有手中有權勢,才能不受欺凌。

  總有一天,他也要讓阮丹青嘗嘗那頓鞭打。不止是鞭打,他還有好好的羞辱他,要在大庭廣眾之下揭穿他的謊言,讓他千刀萬剮,被天下人唾棄。

  為這復仇的一幕,他心中千百遍的演練。然而最終的結果,卻是乾坤殿裡一場鬧劇。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當時在幹什麼。

  三年來,他在西北邊關,白天頂著灼熱風沙,晚上忍著徹骨冰寒,一日一日一夜一夜的熬著。乾坤殿那一夜,一遍一遍在腦子裡回放。

  和當年那頓鞭打時一樣的事情,依然是為了這個窩囊廢阮丹青,只是這次下手的竟然是自己的父親。

  委屈,傷心都不足以形容。他只是覺得絕望。

  然而一年一年過去,他終於想通。

  這事不能怪父皇,甚至也不能怪眼前這個窩囊廢,要怪只能怪自己太衝動。

  當時殿上還有阮芳庭,他不是什麼話也沒說,什麼事也沒做。

  到頭來,這太子之位雖然是阮丹青的,可太子之實,確實他阮芳庭的。

  而自己,為這衝動付出了三年。

  也好,這三年他也沒有白遭罪。

  衝動!是啊,自己年少衝動。

  只是因何而衝動,他十足用了三年才想明白。

  想明白了,這遲到了五年的道歉,聽在耳朵裡,就什麼也不是了。

  他受的罪,吃的苦,費的心機,動的念想,從來就不是為了什麼道歉。

  從五年前,他和這個窩囊廢掉進海池裡那天起,這個莫名的衝動,就種進了他心裡。

  臉上的憤怒之色漸漸退卻,阮芳甯一步一步緩緩後退。

  退回到原先的位置,伸手微微一掀衣擺,跪地俯首。

  「微臣魯莽了。」他淡淡說道。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退讓,阮丹青錯愕,手一把扶住鏡台一角,眼睜大,不解得看著伏跪在地恭敬行禮的阮芳甯。

  「你……」手一指,他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殿下身體不適,就好好休息。微臣下了朝,再來拜望殿下。」阮芳甯依然伏跪,不卑不亢道。

  「哦,哦。」阮丹青喏喏道。

  阮芳甯起了身,掉頭大步離去。

  走了幾步,停住回頭,深深看了一眼,轉頭離去。

  阮丹青手還扶住鏡台,怔怔站著。

  不明白這人怎麼的氣怎麼突然就消的無影無蹤,難道就因為自己那一句遲了五年的道歉?

  不可能!若這人是那麼好說話的人,何至於當年乾坤殿那一出。前後這兩場,加起來十足五年時光,這人怎麼可能這樣輕易罷休。

  只怕……只怕是風雨欲來之前的那刻寧靜而已。

  他剛才說什麼來著?下了朝,還要來拜見。

  真要命了,咬得比蛇還緊。

  罷了罷了,早來早了,早死他還早超生。

  阮丹青咬了咬下唇,手捏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