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裡面,光線暗了暗。
明知道這是正常現象,但還是沒來由的心慌了慌。
不敢抬頭看,只管低著頭,一步步上前,扶手叩拜。
「拜見陛下!」
上首端坐的男人手裡的筆並沒有停,將最後一句寫完了,才停手。將案上奏摺捏起,往未乾的墨跡上吹了吹,在將自己的批示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確認無誤了,這才含了淺笑,將摺子合上,眼皮微微撩起,看向下首。
烏髮金冠紫衣,細細密密針針線線細密繡上的五爪金龍,爬在這消瘦單薄的身體上,沒幾分氣勢,到顯得纖巧起來。
嘴角的笑深了深。
「起來吧!」手指撩了撩。
「謝陛下!」阮丹青這才起身,小心翼翼抬頭看了一眼,即刻低頭,垂手站到邊上。
「來,過來。」男人語氣和藹,朝他手招了招。
「是,陛下。」他小步上前,站到上座階下。
那手又招了招。
抿了抿嘴,跨上台階,直接來到座前。
男人眼梢瞥了瞥,身後的德順立刻親自捧了墊子來鋪下。
「謝陛下。」阮丹青輕語,頭低著,小心翼翼跪坐下。
「殿試完畢了?」相比於他這頭謹小慎微的侷促,那頭男人卻悠閒的斜斜靠在圈椅裡,話家常似的問道。
「完畢了。」點頭,低低回答。
「沒出什麼事吧?」男人手指一抬,身邊的老奴婢德順立刻捧上茶。慢悠悠喝了一口,端在手裡,手指輕輕扣了扣。
聽著那幾下清脆的得得聲,想起金殿上自己那狼狽喝茶樣,阮丹青不語,臉紅了紅,想撅嘴又覺得不妥,兩片薄唇抿來抿去。
皇叔這麼問,只怕是一早就知道他出醜的事了。
明知道了還問,真不給他面子。
愉悅輕笑,男人放下手裡茶碗。
「孩子氣!阿濃你呀,就是脫不了這孩子氣。」似責備又似寵溺,慢悠悠的語調,懶洋洋的。
一根手指伸過來,輕敲了敲他頭頂上的金冠。
「陛下教訓的是。」他頭越發低了,語氣沮喪。
明知道他孩子氣還讓他當大任,這不為難他。
「試卷呈上來吧。」男人手指動了動,圈椅裡懶洋洋斜靠著的身體微微起了起,坐直。
「是。」阮丹青應了一聲,將臉上委屈沮喪的神色斂了斂,起身下了座。
身後跟著的內侍急忙躬身雙手托著試卷遞給他。
雙手捧著,他重跨上座,跪地將那一捆試卷呈了上去。
「啟稟陛下,金殿一百二十一位考生的試卷,都在這兒了。臣和諸位大人都驗過了。」
「嗯。」男人點了點頭。
身後德順急忙上前,接過那一捆卷子。
「拿去讓他們審閱吧,挑了合適的在呈給我。」淡淡囑咐幾句,手指撩了撩。
「是,陛下。」德順捧這卷子,躬身應了一聲,轉身往殿後退了出去。
「起來起來,坐。」身體微微前傾,伸手握住那細細的胳膊,扶了一把。
被碰到,他微微一顫,心有些惶恐。
坐在墊子上,頭垂著,都快點到胸。
「這次殿試也算無驚無險,順利過了。說起來,我的阿濃也能幫著辦大事了呢。」男人笑語道。
今上這算是誇他嗎?
不敢確信,抬頭看了看。
眉目含笑,目光和藹,不像是拿他取笑。
這麼說,是真的誇他咯?
「臣……惶恐。」喏喏開口,手指扭了扭掛在頷下的朱紅綬帶,侷促不安又絲絲期待。
男人咧嘴哈哈一笑,手指點了點他。
「惶恐什麼,我這是真誇你呢!好孩子,越來越懂事了。」朗聲笑語,中氣十足。
真誇他呢!
聽了這話,阮丹青沒來由的心裡甜了甜,兩片薄唇不安的抿來抿去,最後抿了笑,甜絲絲的一直漾到嘴角。
眼皮撩了又撩,看了三四次,頭一次比一次抬起,探尋的目光好似撲花的蝴蝶,飛飛停停,閃閃爍爍。
男人不動,只是看著他和藹的笑,目光沉穩而深邃。
十指在膝上扭來扭去,他歪著頭,笑眯眯的。
到底孩子氣,誇他一誇就這麼高興。男人心裡暗想,心裡一動沒留神那手就伸出去了,輕輕捏了捏那鼓鼓的粉粉的巴掌。
阮丹青愣了愣,但剛被誇了,心情很好。也就沒在意,照舊沒心沒肺的抿著嘴笑,圓溜溜的大眼都快彎成兩輪新月。
這笑,淹的男人一顆心都泡軟了。眼直勾勾的盯著,好險沒管住,手差點又要伸出去。
「陛下,事情辦妥了。」身後那時常不知蹤跡卻總是不離身的老奴婢輕喚一聲。
這才回神。
這孩子,到底是大了。一顰一笑,不是小時候那可愛可憐可親勁了。這一長大,這一笑,要勾魂了。
斂了眼神,按了手腳,頹然斜靠在圈椅裡,管住自己心神。
慢慢來,慢慢來。孫猴子跳不出佛爺的手掌心。
寬了心,定了神,男人輕舒口氣。
「來來,拿上來。」手招了招。
阮丹青不解,轉頭看著小內侍端了一隻金盆上來。
置在案上,磕了頭退下。
從圈椅裡微微直起身,男人獻寶似的親自揭了蓋,是一整盆紅豔豔水靈靈嬌滴滴的櫻桃。
「剛讓人從園子裡樹上新摘下來的,這可是第一批。快嘗嘗,可甜了。」手指捻了三四個,直接遞到他眼前。
「謝皇叔。」嫣然一笑,脆生生道了謝,他伸出白玉似的兩隻手,並著像兩片蚌殼似的湊過去接住那三四個櫻桃。
御花園裡那三棵櫻桃樹每年都能產不少櫻桃。據說這頭一批的最甜,摘下來以後都是用來春闈之後的櫻桃宴,以示皇家對人才的重視。要到第二批才輪到後宮各殿賞賜享用。
捏起手心裡這即刻紅豔豔瑪瑙玉珠塞到嘴裡,一咬,甜絲絲帶股淡淡的酸味,很是清爽。
細白手指拿起邊上的銀碗,朱唇輕啟,吐出一個小小的核。夾帶著甜蜜汁液,拖拖拉拉黏黏膩膩的撫過朱唇,那核才懶洋洋跌落在銀碗裡,一副舒暢模樣。
男人喉結動了動,眼一眯,將情緒斂的更深。
連吃了三四個,他到也沒覺得這第一批比第二批甜多少。
先皇的時候他也是年年吃的,只是從未吃過這第一批的。
「如何?」男人看著他,追問。
低頭想了想。
「沒覺得比第二批的甜呀。」他頭一歪,手指在膝頭扭了扭,軟軟低低,小心翼翼,卻有帶這一絲撒嬌的放肆勁。
男人掩嘴噗呲一笑。
他也笑,肩一聳,脖子縮了縮。
男人略微斂了笑,湊過來,伸個手指頭抵到他鼻子上。
「噓!這種話阿濃你可不能到處亂說。」
他雙眼睜大,臉頰鼓了鼓,伸手掩自己嘴,有些被嚇到。
男人眉眼裡笑意浮起,用低到只能彼此兩人聽到的聲音說道。
「不過,其實皇叔我,一直也是這麼覺得的。」
眼一眯,他細白手指掩著嘴輕笑,像只偷吃了蜜的小耗子。
將那整盆櫻桃推到他面前。
「吃吧吃吧,喜歡就多吃點。」男人熱情招呼。
他眼睛亮了亮,想也沒想伸手就抓。
吃了幾個,回了神,眉一挑。
「皇叔也吃。」將手裡的櫻桃伸過去,獻媚。
男人胸膛裡一陣氣順舒坦,伸手在他手心裡捏了一個,放到嘴裡。
「等放了榜就該再開櫻桃宴了,到時候御花園裡可要好好熱鬧一番了。說起來,這可是阿濃你第一次參加櫻桃宴,可有準備?」
「嗯?」正埋頭吃著的人抬頭,怔怔看男人。
櫻桃宴上都是才子學士,他去不合適吧?
「臣沒有才學,恐怕要露醜。」他老老實實說道。
「傻孩子,你是主考官,哪裡有不去的道理。比才學那是文士們的事,與你太子何干。」
是哦,他是主考官啊。哎,這差事真麻煩,估計好長一段日子他要不得清閒了。
再說到時候反正皇叔在,朝臣們在,瑞王也會在,有頭有臉的人都在,估計也輪不到他。京師誰不知道他這太子是個擺設,應該不會提溜他來搞壞氣氛。到時候他只管吃吃喝喝,混到清場就是了。
心寬了寬,他心安理得繼續吃櫻桃。
「這一屆可全是你的門生,你可還是主角重頭呢。等放了榜,那三甲,前十可都要去你那兒登門拜師。你可要拿出太子的氣勢來,莫要讓這些酸儒們看低了你。」男人循循善誘教誨道。
嚼巴嚼巴的嘴停下,阮丹青鼓著腮幫子,面露憂愁之色。
要死了,這不是為難他這個草包了。
他哪裡來的什麼太子氣勢,怎麼鎮得住這些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眼睛都張在頭頂上的飽學之士。肯定會被欺負看扁的。
嘴巴裡的櫻桃都不甜起來,酸了,澀了。
鼓腮撅嘴,他沮喪起來。
抬眼皮看了面前的男人幾眼,可憐巴巴,委屈兮兮的。
「臣肚子裡那點料,恐怕鎮不住這些高人。皇叔救臣。」
男人洩氣無奈嘆息。
這孩子,人老實,但委實是不中用的。
伸手撫了撫那委屈兮兮的小臉。
「好,好,皇叔救你。皇叔把他們都招到正德殿來給你拜師,有皇叔給你撐腰,他們不敢欺負你。」
「嗯嗯,謝皇叔。」小臉這才笑開了花,道了謝,他又接著沒心沒肺開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