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邊打仗的時候,京師裡探子給他傳的最多密報,就是瑞王和太子交好。
這事出乎他意料之外。
今上說和他們兩個的事,他知道。但原以為也不過就是這樣了,既然父皇開了口,做兒子的總不能不給面子,表面功夫總還是要做的。
可這一連三個月過去了,他的好弟弟到是和那窩囊廢越來越親密了。
事情到了這地步,他就不能不防了。
若不過是小孩子情誼,那到還罷了。
其實他這弟弟性子很直,雖然脾氣倔強,但其實不是個太記仇的人。所以當年父皇立那窩囊廢為太子時,芳甯第一個跳出來為自己抱不平。後來被父皇打法去西北磨礪,他也算是虧欠芳甯的。
小時候雖然在那窩囊廢手裡吃過苦頭,可既然有父皇的說和,如果那窩囊廢誠懇道歉,好好補償的話,芳甯也確實會很快不計前仇。
兩個年紀相近的男孩子感情好也不見得奇怪。
可說到底,他們是在帝王之家。誰和誰好,就不似普通百姓人家那麼單純了。
窩囊廢固然窩囊無能,可到底還是太子。
這太子固然無權無勢,可爛船還有三千釘,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名正言順的太子大號壓下來,卻還是有幾斤份量的。
如今窩囊廢有太子之名,芳甯手裡有東宮之實,如果兩個人聯合起來,對他可也是股不小的衝擊力量。
但這力量要形成,前提條件必須是芳甯想和他鬥。
芳甯想嗎?他不知道。
他手下的人一直都關注著芳甯,只要他動了點滴心思,他就能第一時間想好對策對付他。但這三個月看來,芳甯一貫對太子之位沒什麼興趣,這次回到京師之後,也沒聽說他在培植勢力結交大臣。看起來並沒有什麼圖謀的意思。
不過這野心是長出來的,不是一下子冒出來的。三個月不算長,他不能掉以輕心。
這太子之位是他囊中物,誰也別想和他搶。
皇宮,嘉熙殿。
巨大的鶴行燈架列在殿內兩側,一邊十個。鶴肚子裡注滿了特殊的油膏,十來根燈芯一一點燃,照明之餘還散發淡淡清香。
燈火爍爍,絲竹陣陣,舞衣飄飄。
大殿裡到處都瀰漫著各種食物的芳香和濃烈的陣陣酒香,王公大臣們一個個紅光滿面,笑呵呵的向坐在上首的今上祝酒道賀。
晉王那邊也圍了不少人。幾個慣於做佳詩美賦的文士才子在一旁挖空心思的用各種精美的詞彙誇讚他這次平反功績。
六月本來就熱,入了夜雖然有了絲涼意,可大殿裡這麼多燈火,這熱氣就上來了。
好在窖子裡有的是冰,取了大塊的來,或雕成富貴牡丹,或雕成祥瑞松鶴,置於大殿各處,由宮人們執著長柄宮扇不停的扇著涼風,才算將熱氣壓了下去。
阮丹青坐在太子位上,喝著冰鎮的酒,很是無聊。
喝酒他不怕,反正這種宴席場合,他太子唯一能做的就是敬酒然後喝酒。
祝今上,祝晉王,匡當兩杯下肚,小事一樁。
敬完了酒以後就基本沒啥事了,別人忙著拍馬屁,顧不上他這只沒毛鳳凰。
西北那邊的蠻子進了番瓜,皮薄瓤紅,汁多肉脆,切成片置在擱了碎冰的盤裡。吃的時候捏一塊,咬一口,甜滋滋涼絲絲,別提多美了。
就是有籽,時不時要吐出來。
還有水大,吃上幾塊坐不多時,就要找茅房。
阮丹青捂了捂肚子,尋思著要撤。
眼角挑了挑,跟在身後的喜順立刻會意,扶起他往屏風後溜。
阮芳甯就坐在他下首,人一動,他立刻也跟著溜。
上面今上和晉王被圍的裡三圈外三圈的,一時也沒察覺兩人開溜。
可一時沒察覺並不代表永遠沒察覺。
喝乾杯裡的酒,上面兩人不約而同的發現了兩人的失蹤。
人呢?喝著吃著怎麼就沒了?
兩人心思各自不同,但都是老奸巨猾的裡手行家,面上沒半點流露。
好在,人很快就都回來了。
有說有笑,兩個人興高采烈的回來了。
今上笑呵呵應付著那些大臣,朝身後德順使了個眼色。
情報很快就刺探到了,上茅房放水去了。
今上啥表示也沒有,臉上的笑容不帶一絲變動。
晉王那頭的情報來的也很快,答案是一樣的。
上茅房放水去了。
晉王冷笑。
好嘛,感情都已經好到手拉手一起上茅房了。
這笑的,這說的,這眉飛色舞的,看來太子殿下是扒上高枝了。
沒來由的怒氣往上衝。
為著這麼個窩囊廢,不值得。
愛拉誰手幾拉誰手好了,反正他謀的是太子位,又不是這個賤東西。
自找死路也好,他下手時也不用心虧。
沒見識沒眼光,也不看看誰才是捏著他小命的大爺。
軟骨頭厚臉皮,不知好歹的賤人!
今晚興致很高,瑞王阮芳甯多喝了幾杯,頭重腳輕的坐著車出皇宮。
路過宣德門時,看到東宮的車輦還在。
心裡嘀咕,怎麼還沒出來?
上次他渾渾噩噩的自己離開了,這次心境不一樣,就停在外苑,打發了個內侍去打聽打聽。如果沒什麼要緊事,他就等著阮丹青一起回去。
小機靈鬼不一會就回來稟報,說太子殿下讓管事李朝善給提溜去了。
眉頭一皺,阮芳甯的酒醒了大半。
李朝善算不得今上身邊的大紅人,但卻也是正德殿大管事之一,是今上貼身的人。這一提溜必然是父皇的意思。
撩開車簾看看天,散了宴席這會子眼看要後半夜了,父皇提溜太子幹什麼?
「晉王呢?」他開口問。
沒等身邊侍從回話,後面就噠噠噠的馬蹄聲。
看車前掛的燈,正是晉王的車輦。顯然,也在同一時刻退席了。
看到他的車停在外苑,晉王的車也停了下來。
車簾一撩,裡面探出半邊身子,正是晉王阮芳庭。
「芳甯?怎麼停在這兒不回去?等人?」他明知故問。
「沒,有東西掉在正德殿了,差了人去取來。正要走呢。」阮芳甯也不是傻子,淡淡一笑,從容對答。
「哦,原來如此。你這人還是這麼馬馬虎虎的。」做哥哥的呵呵一笑,很是慈愛。
「二哥你也知道我的,就這麼個德性唄。」做弟弟的也跟著笑,沒心沒肺天真爛漫。
「那不如一起回去吧。」阮芳庭挑了眉提議。
「好啊,許久沒和二哥一起了。」阮芳甯從容一揮手,讓他先請。
於是晉王的車在前,瑞王的車在後,一前一後慢悠悠朝外走。
相對於這邊表面平靜低下暗湧的局勢,那頭阮丹青就徹底歇菜倒霉了。
他正在教義堂聆聽聖訓。
今上本人由於多喝了幾杯,正在正德殿後面的明德殿,也就是寢殿裡休息。代為聖訓的是大管事李朝善。
阮丹青垮著連,膝蓋跪在冷冰冰的地板上,垂頭喪氣聽著內侍李朝善站在上面巴拉巴拉念聖訓。
什麼失了禮儀,缺了規矩。說破了屁大點事,不就是他貪杯喝酒,喝的高了,把酒倒出了半杯,撒在衣擺上弄髒了衣服。
可皇帝要找你麻煩怎麼都可以。
這酒是御賜的,衣服是朝服,撒了御酒,髒了朝服,這事就可以說道說道了。
這一說道,他堂堂太子就跪地板,聽聖訓了。
他委屈啊,嘴撅的老高,眉都擰成結了。
可委屈又能如何?委屈你敢抗旨?委屈你敢頂嘴說皇帝訓你太子訓的不對?
不敢,借他八個十個膽子也不敢。
所以只能老老實實跪,老老實實聽,老老實實認錯。
李朝善唾沫橫飛的講完了,退下了。
而他,還得乖乖的跪著。因為今上讓他反省。
反省個啥?反省自己手不夠穩,反省自己酒量還不夠大?
反省自己沒權沒勢吧。
頭兩柱香的時候還跪的住,地板不算太涼,不算太硬。可漸漸的,地板越來越涼,越來越硬。他的膝蓋可是肉做的,跪的時間長了,疼的厲害。
沒有聖旨,誰敢起來?跪吧,老老實實跪吧。
疼就熬一熬,不疼不長記性!
正德殿那裡人多燈多酒多菜多,熱鬧的好似個蒸籠,把人一個個蒸的滿頭大汗。可教義堂卻不一樣,孤苦伶仃幾盞燈,暗到不算暗,可也不夠多呀。門打開著,窗也沒關,後半夜的涼風吹啊吹啊,吹的燈火搖曳,吹得他透心涼。放才那一身汗全吹乾了,衣服冷冰冰的。
膝蓋疼,後背涼,他遭罪。
好想哭,鼻子一酸,抽抽搭搭起來。
也不知溜哪裡去了的李朝善回來了,見他哭了,急忙上前詢問。
「我冷,膝蓋疼。」他抽抽搭搭著老實回答了。
沒為難他,給他取了披風,取了墊子。
繼續跪!
這下,後背不涼了,膝蓋也不那麼疼了,可後半夜了呀,困!
跪在那裡開始搖擺,晃來晃去晃的李朝善心驚肉跳。
陛下說了,罰跪。可沒說要把太子磕著碰著傷著。看太子像個不倒翁似的搖來晃去的,真算不好啥時候就倒了。
囑咐兩個貼心機靈的小跟班盯著,他一溜煙跑出稟報。
今上喝瞭解酒的茶,躺了兩柱香,精神好了許多。
他到來時,正坐在案前看摺子。
「怎麼了?」懶洋洋問了一句,眼皮都沒抬。
「太子殿下困了,跪在那兒搖晃的厲害。」低著頭恭順回答。
今上手裡的摺子磕了磕下巴,撩著眼皮想像了一下那場景,噗呲笑出聲。
「把太子叫來吧。」將手裡的摺子扔到一邊,懶洋洋囑咐。
「是,奴婢這就去。」李朝善依然低著頭,躬身退了出去。
沒多時,就把人弄來了。
那頭阮丹青膝蓋跪的發僵,走路兩條腿直打顫。若是攙著走,又覺得沒個樣子。李朝善到底是老油子,讓個粗壯內侍背著來的。
一背到明德殿,放下。
阮丹青要跪,這下地板上沒了墊子,一磕下去,撲撲兩顆豆子般大的眼淚頓時就砸在地上。鑽心的疼。
「拜見陛下。」一鼻子的哭腔,眼淚撲撲的流。
沒見到的時候心還能狠的下,見著了,哪裡還能忍。心軟的厲害,今上急忙從上首下來,一把扶起他。
「怎麼了?怎麼了?」用衣袖給他抹淚,一臉憐惜之色。
「膝蓋疼。」阮丹青扁著嘴,曲著腿,委屈的說。
「來來,坐坐。」扶著他到座下。
屁股坐下了,兩隻膝蓋還曲著,還打顫。大眼睛滿是淚,巴眨巴眨可憐兮兮的看著今上。
「我看看。」今上伸手,卷他褲管。
捲到膝蓋,兩隻通紅的大饅頭露了出來。
手指按了按,還有點淤腫了。
沒敢大聲喊疼,只絲絲叫喚幾下,鼻子抽泣幾聲,眼眶裡眼珠又轉起來。
「疼,也是希望你長記性。」撫摸著他的腦袋,今上語重心長。
點頭,皇帝訓你,怎麼都是有理的。阮丹青一臉誠懇虛心。
「臣知錯了,臣不敢了。」低低認錯。
「陛下,藥拿來了。」德順又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低著頭躬著身,雙手托著個紫檀漆盤,上面一隻瓷盒。
今上拿了瓷盒,打開,一股子清香,裡面碧綠色一坨凝膠。
挖了一大塊,小心翼翼輕手輕腳替他抹在膝蓋上。
膝蓋上腫的通紅,火辣辣的疼,一抹上那藥膏,一陣涼絲絲的感覺。
「臣自己來,自己來。不敢有勞聖駕。」誠惶誠恐,他急忙擺手。
「你手腳沒個輕重,哪裡知道要怎麼上藥。還是我來吧。」今上語氣緩緩,態度不容置疑,手一下一下揉著他的膝蓋。
「你這孩子啊,讓我說你什麼好?」今上慢悠悠一字一句訓斥。
又大又暖的手掌和著清香的凝膠在膝蓋上揉著,溫溫的,疼也輕了許多。
阮丹青不抽泣了,頭耷拉著,老老實實挨批。
「知道我為什麼罰你嗎?太子。」
他搖搖頭,又急忙抬起頭。
「因為臣在宴席上失禮了。」
今上笑了笑,搖搖頭。
「失禮不失禮,還不是我一句話。你這孩子心眼太實在了。」
不是失禮啊?那為什麼?他不解,看著今上一臉疑問。
「我罰你,是因為你結交諸王!」今上雙手按在他膝蓋上,臉色一正,語氣一重。
阮丹青渾身一震,身體一下彈起,急忙撲身上前要跪。
「皇叔明鑑,阿濃沒有啊,阿濃不敢!」悲呼,眼淚眼看又要掉。
今上雙手插他肋下一把扶住他。
「沒事了沒事了。」轉眼臉色一柔,哄道。
「皇叔,我真沒有,真的沒有。瑞王他和我,只是朋友而已。我……我哪裡敢結交諸王,我不敢。我回頭就和他斷絕來往。皇叔你信我,信我。」嚇的渾身簌簌發抖,結結巴巴急急忙忙辯解。
「皇叔明白皇叔明白。」哄小孩似的哄著,今上將他攙到座上坐好,臨了還摸了摸頭,撫了撫臉,擦了擦淚。
「你不那麼想,可難保別人不那麼看。你是太子,要時刻注意自己的身份。你和瑞王走的太近,難保朝裡那些大臣親王們亂想,到時候言官們參你一本,你就是一身嘴也說不清了。」今上語重心長說道。
阮丹青連連點頭,眼淚隨著頭的搖擺紛紛落下,砸在今上衣袖上。
「乖孩子,要記住,你可是太子。」今上慈愛一笑,手撫了撫他慘白的臉。
「臣記住了。」保證似的重重點頭,他喏喏道。
殿外更漏聲聲,這一會就後半夜都過半了。
「這天色都這麼晚了,太子索性也別回去了,就在明德殿睡了吧。」今上彎著腰,一邊說一邊替阮丹青將挽起的褲管卷下。
兩條白生生玉一樣的小腿被再次掩蓋好。
由不得拒絕,他只能點頭謝恩。
太子殿下留宿皇帝寢宮,恐怕他算頭一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