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裡如今一片低迷氣壓,論誰走路說話都得小心翼翼,提溜起十二分精神來,生怕一個錯著,小命可就難保咯。
言官們兩三成群的在宮門外靜坐。
李朝善伸了脖子站在角樓上看,這怎麼就鬧成這樣了呢?
懷裡抱緊了暖爐,他走到角樓裡,跺了跺腳。
昨晚又下了一夜的大雪,早上起來積雪厚厚一層,那些掃雪的小崽子們弄的滿頭大汗。想起自己年輕時當差的日子來,那時候滿身的力氣,掃掃雪一身熱。
如今老咯,懷抱著暖爐也熱不過來。
躬著身子要下樓,身後跟著的小劉喜急忙上前扶住他。
「管事小心腳下。」小劉喜聰明伶俐,臉上兩酒窩,笑起來帶股子自來熟的親熱勁,看著心裡就喜歡。
「嗯。」他應了一聲,讓攙著慢慢下樓。
「陛下那邊……」一邊走著,小劉喜兩條秀氣的眉毛皺了皺,有些擔憂的詢問。
李朝善搖搖頭。
「先去鳳儀殿吧。」嘆了口氣,他說道。
「管事爺爺心真仁厚,這宮裡頂紅踩白的,就您老還可憐著這些落勢的娘娘。當年的韋貴妃,也是爺爺您給扒拉拾掇著呢。」小劉喜急忙說道。
「你小子懂個屁。」李朝善哼哼一聲,不輕不重的往他腦袋上磕了一個毛栗子。
「哎喲,管事爺爺提點小的。」小劉喜脖子縮了縮,甜嘴道。
「哼哼,你小子啊,道行還淺著呢。你爺爺我這麼多年在這後宮裡討生活,端是看盡了這些女人們翻騰上下,這裡邊的事,深著呢。」李朝善哼唧幾聲。
「是是,管事爺爺說的事。那爺爺您看這皇后……」小劉喜低聲問道。
李朝善吧唧吧唧嘴巴,思量了片刻。
「皇后這事,不好說吶。」
「陛下這些日子天天發火,這晉王殿下在宗正府裡關了快小半月了,也不見陛下有放出來的意思。瑞王殿下自那日後,也被禁足在自己的王府裡。我昨兒個還聽說,陛下似乎有意思要給麗妃娘娘升一升。這一路看來,皇后那邊不牢靠的很吶。管事爺爺,你看陛下這麼下去會不會要廢……」小劉喜壓抑著心頭的抓撓,低低說道。
他也說不出自己心裡怎麼會有這麼股抓撓勁,他入宮的時候也不算少了。這一轉眼都五年過去了,虧得自己會眼人眼色,心思活絡,一路爬到李朝善大管事的身邊。
這世人說的好,亂世出英雄,渾水好摸魚。
宮裡如今正到了微妙時刻,他這種有心人怎麼能不緊張。
麗妃娘娘那兒他是早就布上線了,眼看著攀高枝的機會就在前邊,他只擔心自己抓不抓得著。
「小兔崽子,休得胡說。」李朝善瞥了他一眼,低罵一句。
眼梢四下了看了看,正是條幽禁的路子,左右無人,這才心安了些。
「小崽子,這些亂七八糟的話就不能亂說。被有心人聽了去,小心連你管事爺爺我也捎帶進去。」他低喝,瞪了一眼。
「是是,我這不是把心裡話和管事爺爺您說嘛。我小劉喜那點肚腸,不敢瞞著爺爺。心裡想不明白的事,就想和爺爺說說,好歹討爺爺您一點提點。」小劉喜嬉皮笑臉道。
「還笑。別以為你管事爺爺我不曉得你小子暗通麗妃娘娘那點事。」李朝善哼唧一聲,伸手在他粉白臉蛋上捏了一把。
小劉喜一驚,一個哆嗦,急忙噗通跪在他跟前。
「哎喲爺爺您明鑑吶,我這……我這可絕對和爺爺沒二心。這……這不是麗妃娘娘硬拉著我。娘娘這也是看在……看在我是爺爺您跟前的人。」
「起來吧,小崽子,就這張小嘴甜。」李朝善踢他一腳,笑罵。
小劉喜急忙起來,躬著身上前攙扶住他。
「你呀,你小子那點心思,難道爺爺我會不知道。可你小子還是看不透這裡邊的道道。」
「爺爺是說皇后不會被……」
「哼哼,你以為換個皇后那麼容易?麗妃娘娘生了小皇子,就抖起來了。這要是生個皇子就能當皇后,那也輪不到她了呀。」李朝善冷笑幾聲。
「那管事爺爺的意思,咱們還是別和麗妃有瓜葛?」
「哼哼,你爺爺說什麼時候和那娘們有瓜葛了?是你小子有瓜葛。」
「哎喲,爺爺這話說的生分了。我小劉喜還不是爺爺你身邊的人嘛。」
「你呀,麗妃娘娘,年紀輕還看不透。這後宮裡你越想上去,就越不能露在面上。麗妃娘娘差的就是這出,鋒芒太露。不過陛下最近到確實有提溜她的意思,只是,依你爺爺我來看,也就道貴妃了。想當皇后,還差得遠吶。」
「那爺爺的意思是,皇后這次沒事了?」
「沒事?怎麼沒事?皇后這次事大咯。這鳳儀殿算是被陛下抄乾淨了,裡裡外外全換了人。兩個兒子,一個大牢裡關著,一個王府裡禁足,怎麼看陛下都有殺殺威風的意思。如今這朝堂上,正為王家那點事鬧騰呢。這可都是衝著皇后這票勢力來的。」
「爺爺我怎麼不明白呢?這陛下究竟是什麼意思?」
「陛下的意思豈是你我做奴婢的能知道的?你們這幾雙狗眼都只盯著皇后和麗妃兩頭,卻忘了,這陛下之下,還有太子呢。」李朝善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
「太子?」小劉喜一臉不解。
「那太子……無權無勢的,只不過是個擺設而已。」
「擺設?這一擺設就擺設了快五年了。若真是個擺設,何至於如今這後宮裡朝堂上雞飛狗跳的,唯獨那東宮卻一貫風平浪靜,安安穩穩?」
「管事爺爺的意思是……」
「哼哼,這鬥來鬥去的又能如何,只要這東宮還是東宮,就算麗妃爬到了皇后的份上,又如何?」李朝善冷笑一聲。
小劉喜似有所悟,一時不再言語。
「人人都道東宮沒權沒勢,可再大的權勢能有陛下大?哼哼哼,東宮不簡單呢。」
「這外人都在傳,東宮是當年陛下和韋太妃……」
「休得胡說。這裡邊的事,不能亂說。」李朝善披頭一個毛栗子,瞪眼道。
「那……那這陛下為何對東宮這般不同尋常,難道陛下還真是對太妃動了真情。」
「動了真情?哼哼,動了真情的話,太妃何至於年紀輕輕就薨了?」李朝善眼珠子一瞥,冷冰冰的。
小劉喜一個激靈,身子顫了顫。
「前日子,陛下的火氣似乎還沒這些日子那麼大,到底出了什麼事?怎麼陛下突然就……」小劉喜不解詢問。
「不該問的別問。你不是明德殿內當差的,有些事還是不知道的好。可別忘了那十來個在院子裡仗斃的,這可都是碎嘴多管的下場。知道嗎?」李朝善拖著語調,語重心長道。
「是是,管事爺爺指教小的。」小劉喜心裡一個咯登,想起那滿地的血花,身上雞皮疙瘩一層。
明德殿裡到底出了什麼事?
阮芳甯把自己關在書齋裡,大口大口的灌酒。
事情好像是五年前的重演,又是為了同樣一個人,他和芳庭被父皇開罪。
他有時候都覺得憋屈,他和芳庭難道不是父皇的兒子嗎?
父皇的心怎麼就那麼偏?偏到了個什麼地步?
比之五年前,他的心情更加的複雜了。
那時候很純粹,覺得憤懣,覺得不甘,甚至有種嫉妒。
一直以來,這個人,這對母子就像陰影一樣籠罩著他們全家。
他和芳庭還有母親,所擁有的父親是不完整的。家裡的那些弟弟妹妹庶母們到底說起來也是一家人。可那對母子算什麼?憑什麼來分割他們的父親。
是啊,那對母子算什麼呢?
那個人算什麼呢?
對父皇,對自己,還有對芳庭,那廢物到底算什麼呢?
仰脖灌下半瓶酒,重重呼出一口氣。
父皇可能對自己都有點失望了吧?他把自己扔西北三年,原本指望自己能磨礪出個更世故更內斂的個性,可說到底,他還是他,還是那個一腔熱血上來就不知天高地厚的愣頭青。
五年前他為了芳庭,觸怒了父皇。五年後,還是為了芳庭,他一怒之下說錯了話。
不該,真是不該。
怎麼就會說出那麼一句話來?說出口了,他自己還沒覺得呢。反到是父皇先想到,回過味來,一臉驚詫的瞪著他。
那瞬間,明德殿裡安靜的掉根針都能聽的一清二楚。
那人那事,雖然彼此心裡都知道了,可到底從未出口。而如今一出口,便是將那層最後的遮羞布給扯下。
他讓父皇徹底的難堪了。
父皇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瞪著他的眼神絲毫沒有半點父子情,就像是瞪著生死仇敵,惡狠狠的,殺機一閃而過。
他心悸,胸膛裡突突突直跳。
在上首的人一下從父親變成了君王。
窺視點破了君王的隱情,罪該萬死。
下意識的,他跪地磕頭。
父皇在上首一言不發,半晌,才彷彿從喉嚨裡屏出一個字。
「滾!」
他抬起頭,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想辯解些什麼,可又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說了。
「滾!」父皇抓起了桌案上的紙鎮,朝他頭上砸來。
他側身避開,紙鎮砸在地上,呯一聲響。
宮人和內侍上前來扶起他,將他攙了出去。
在路上,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據說當年先皇暴怒之下也拿紙鎮砸過自己兒子,那人沒躲,額頭被砸中破了一條大口子就直接下了刑部大牢。
當時,父皇就在刑部大牢裡關著。
是啊,那人當年沒有躲,比起今日他這一側身,那人當年才是無懼無畏。
自己怎麼就躲開了呢?倘若是真一腔決絕,就不該躲開。大不了也破條大口子,淌一身血,表明心志。
可自己怎麼就躲開了呢?
這一躲,是否就是為何父皇獨獨要偏心那人的緣故嗎?
他突然覺得嫉妒。
曾經,那個廢物也曾經有過如此決絕的情感,灼熱而鋒利,一到割去,傷人傷己卻也驚天動地。
父皇那樣的鐵石心腸冷酷無情,到底也要栽。
可當初那樣一個鋒利決絕的人,怎麼會變成如今這個窩囊模樣?
皺起眉,他一口喝乾了瓶裡的酒。火辣辣的燒刀子一路從喉嚨燒撩到肚子,痛快淋漓。
回想起這幾年,他似有所悟。
君心難測。
可……他們母子幾個算什麼呢?
難道親生骨肉,結髮夫妻,都比不過那一份決絕的表態?
為何父皇要這樣對他們?
此一番將彼此的遮羞布都扯下了,父皇惱羞成怒之下會如何處置他們呢?
他擔心母后,父皇要動王家那是勢在必行,母后失去了娘家的依靠已經如風中殘燭,岌岌可危。倘若在失去兒子的依靠,可如何還能活?
真是不該,他太魯莽了。逞了這一時的口舌之快,卻害慘了自己的母后。
還有芳庭,他一心算計著要抱住母后和自己,這下,全完了。
以前他們太過自信,皇后,王家,嫡出的皇子,這樣固若金湯的架勢,有什麼可以擔心的呢?
可是如今想來,這才是最要命的呀。
這架勢惹的父皇擔憂。
皇權之下,豈容得他人比自己強大?帝王乃是個天下獨尊的存在,怎麼能容許身邊有能夠挾持自己的力量存在。
只怕是父皇登基之初,就已經動了將來要廢王家的心思。
可父皇原本還是顧及父子夫妻情分的,都怪自己,把那要命的話說出了口。
用力捶了捶自己的腦袋,他懊惱不已。
「何苦為了一個女人!」
自己怎麼能那麼說,怎麼能把這破事整個底朝天的抖露出來。
長嘆搖頭,他又想灌酒,可瓶裡空空,一滴不剩。
往著黑洞洞的瓶子,他心裡突然冒起一個念頭。
說起來,這還不算最糟糕吶。將窩囊廢是個女人捅破在父皇面前還不算最糟糕,要是把他們兩個和那廢物顛鸞倒鳳的事情捅出來,那才是大羅金仙都救不了了。
與其擔憂自己給父皇難堪,到不如提防著那些要命的事給父皇抓出來才是。
說到底,捅破太子是女的算得了什麼。天知地知,父皇知他們知,只要大家都不戳穿了,事情還不是照樣能糊平。
自己上個悔罪表,哪怕親自去宏化門長跪磕頭,只要把態度做足了,把面子給父皇糊回去了。也不是不能補救。
他蹭一下從圈椅裡跳起,焦躁不安的來回走動。
是的,與其在這裡自暴自棄,他還是趕緊和謀士們商量起來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