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正府記事卿梁府陳大人抬頭看了看窗外。
日上三桿,太陽升的老高,照的天下之下一片亮閃閃的。
添茶水的小內侍過來給他加了熱水。
「太子殿下起了嗎?」梁府陳皺著眉頭低問一句。
「回稟大人,太子殿下還沒起呢。」小內侍低眉順眼,柔聲回答。
梁府陳不悅的瞥了一眼,暗嘆口氣。
下首正在抄錄公文的傅易青撩起眼皮看了梁府陳一眼,心裡瞭然。
這個太子殿下呵。
視線回到面前的公文上,心思卻冷不丁的飄了開去。
他依然清晰的記得,那場讓自己風光無限的金殿筆試,主考官就是這位京師出了名的無能太子,阮丹青。
比起太子出了名的無能,令他意外的是,上首正座上的那個淡薄孩子,很是漂亮。
古板的黑冠,寡素的紫衣,他穿戴了卻已讓月朗風清,彰顯一股特有的皇家富貴氣質。
並不是以討人厭的小孩子。他當下想。
當年考卷並不太難,題目下來,他洋洋灑灑就寫了大半,待到結尾處為著消磨時間,刻意雕琢起來。停筆凝眉,裝模作樣的思考,一抬眼捉到那小太子被熱水燙到了舌頭。
那咋呼的樣子惹得他不由輕笑出聲。
下意識的扯了扯嘴角,斂了心神,筆刷刷刷不停寫下去。
猖狂!自己就敗在了這個狂字上吶。
回想起來,自己何至於要笑呢?
太子失態固然可笑,可為人臣的自己有什麼立場笑?
當時在場那麼多人,又有哪個像自己這般放肆的笑了呢?
做人要低調。
非得等到自己在這個狂傲的性子上栽了大跟頭,才恍然大悟。唯一能安慰自己的,也只有年紀還輕,總還有個念想。
這日子流水似的,緊過慢過一年刷一下就過去了。
從一開始的憤懣,到如今的心靜,他覺得自己還是挺能適應環境變化的。
這所謂新科狀元,也是年年換新。以前他總太拿自己當回事,這不,轉眼自己新人成舊人。
還記得自己滿心委屈,一腔憤懣的跑到杜扶危大人那裡,喝的醉醺醺的,胡說八道的發了一通酒瘋。
他就是不明白,就是不甘心,就是不死心。
怎麼就會這樣?
陛下和藹信任的目光還一直停留在他眼前,陛下的循循教誨還在耳邊,陛下的殷切囑託還記在心頭,怎麼事成了,自己卻落得這個下場?
他做錯什麼了?
非常事行非常手段,這也是陛下的意思?
為什麼隨便一個六品參事一個彈劾摺子,陛下就拿下了自己呢?
杜大人神態自若,很是好脾氣的任他發完了酒瘋,然後將發洩後虛脫的自己拉到暗處。
「賢侄啊,這無論是上,還是下為人臣的始終不過是陛下手裡一個器而已。」
一句話如驚雷,將他生生劈醒。
在肚子裡翻滾的烈酒從毛孔裡跐溜一下全冒了出來。他渾身一個激靈。頓時感到了一陣惶恐。
杜大人的眼神在月光下顯得一片曖昧,彎腰伸手扶起跌倒在地的他,還很是和藹的為他拍了拍衣擺上的塵土。
「年輕人,要經得起事。這朝堂上的起起落落,也是常事。」
他急忙躬身作揖,將方才的狂態全副拋卻。
內心還是不甘,不捨。
十年寒窗,一朝出世。這功名利祿雖然市儈,可是到底是可以施展自己的一方舞台,若就此離開了,這人生該何其無趣。
「杜大人,卑職我……」滿目不甘渴求,他差點就給杜扶危跪下。
杜扶危伸手扶住他。
「眼光要放遠,心態要方正。陛下唯才是用。」
唯才是用?他就是才呀。陛下囑託他辦的那些事,他哪一件辦的不好?
眼光要放遠?如何遠?遠到離開這個朝堂嗎?他不甘心呀。
心態要方正?如何正?這讀書可不就是為了這一方施展抱負的舞台。他一聲渴求,怎麼能放過。
然而再不甘心又如何?君命大於天。
陛下一紙敕令,他也只能灰溜溜離開了內閣。
冉冉升起的奇蹟新星,一朝放光之後就隕落。
流星而已!
當得知陛下將他貶為六品東宮參事時,他簡直想狂笑。
倘若是別的太子的東宮到還則罷了,當朝太子的東宮,那就是個注定要碌碌無為的地方。但他還是不死心,尚有一線希望。
如今東宮如一潭死水,倘若自己能使得死水微瀾,也是一份政績。
懷著複雜矛盾的心情,他來到了這東宮。
結果一番雄心壯志,卻落得個廷杖三十的下場。
罪名是調唆是非,言語狂妄,念及初犯,陛下才沒有將他趕出東宮。
他真的不解,糊塗了。
太子平庸懶散,終日除了聽聽早課,其餘時間都在曲樂歌舞,或者躲在自己寢殿裡不知道搗鼓啥。
東宮屬寮也彷彿當這個太子是不存在的,日常庶政都自己商議了完成,連向太子報告一下都懶得做。
陛下竟然放任這種態度。
他不明白。
不過不明白的事,多想想,花多點時間琢磨琢磨,漸漸的也明白了。
比起太子殿下的無能,陛下更忌憚太子殿下的能幹吶。
提筆一勾,將公文寫完。
放下筆,伸手拈起紙,輕輕吹了吹,待到墨跡乾了,小心翼翼拿著起身送到上首梁府陳大人面前。
梁大人伸手接過,捻著鬍鬚連連點頭。
「狀元公的文和字果然一流,寫的是字字珠璣,筆筆風流吶。」
「梁大人過獎了,微臣惶恐。」傅易青淡淡一笑,急忙躬身作揖,謙遜說道。
梁大人呵呵一笑,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這個以一筆風流文章叩響金殿的文采少年,當年何其狂放豪邁。一場大起大落下來,內斂了不少。說起這煉人的功夫,到底還是陛下高明。
梁大人心想著,手指彈了彈,示意他退下。
傅易青躬了躬身,退回到自己座位上,開始寫下一個公文。
梁府陳大人算不上什麼有才的人,不過是仗著祖上庇蔭,經人推薦才在宗正府裡混了個職。但就是這麼個沒什麼特別大才幹的人,一路從七品宗正筆侍做到了三品的宗正參事。
瑞王阮芳甯被陛下派去江南治理水患,梁府陳就接替他的位置來到東宮當總領管事。
這一年下來,沒什麼政績。東宮裡的日子平淡無奇,波瀾不興。
一開始,傅易青還真看不起這個平淡無奇的梁大人。
但現在,他方知這位梁大人水深著呢。
東宮總領管事這個職位,何其凶險。
代行太子之職,不做,是錯,做過了,更是錯。要拿捏好這個過和不過的準星,非得是個辦事極妥帖,心思極縝密的人才可。
晉王有才,瑞王有魄,可他們都沒拿捏好這個準星。
結果都過了。
陛下的心思,不可不踩,亦不可多猜。
這裡面的學問太深了。
他以前總覺得學治國平天下,定江山指社稷的學問就足夠了。現在才明白,這官場朝堂之上,還需要一份與人相處,與君相處的智慧。
以前的自己,鋒芒太露,做事非得做到十分,不給旁人留半分餘地,結果連自己也沒有半分餘地。
那晉王和瑞王亦是如此,逼的陛下太過了。
對陛下這個天下唯一的人來說,不論是兒子,還是臣子,都不能太能幹,太聰明了。
讓陛下感受到威脅的人和事,都必須除掉。
但杜扶危大人說的也對,陛下確實是個唯才是用的人。
陛下還是給他留了餘地,還是看到了他的才幹,所以才給了自己在東宮歷練的機會。
同樣的,他似乎也能感受到,陛下為晉王和瑞王也留了餘地。
因為一年過去了,陛下依然沒有絲毫廢后的意思。
沒有了外戚,沒有了能幹的兒子,沒有了鋒利的臣子,陛下身邊如今是一片清明祥和。
有時候想想,傅易青還真有點佩服。
太子阮丹青做在儲君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上,很少有人能像他一樣,做到完全的撒手不管。
這一撒手就是六年,其實說起來,是太子殿下從一開始就沒接受過。
東宮對於這個太子來說,只是個居住的場所,而非他儲君起居議事論政的所在。
東宮除了日常處理政事的官屬,就別無一個作客。
太子不問朝政,不理時事,是朝堂皆知的事情。
傅易青有時覺得,這太子可能不是無能,也不是笨蛋,而是一個極有心機的人。
正是看透了陛下內心對權勢的執著,所以太子才不問世事,自顧尋歡作樂,好讓陛下安心,保住自己地位。
看這六年來別人大起大落,這無能太子卻牢牢的穩坐釣魚台,風平浪靜,穩如磐石。
如此沉得住氣,這份內斂和鎮定,非是一個無能無才之人所為。
然每次一看到那弱弱的身子,大大的眼睛,一臉眉清目秀卻毫無氣勢的俊秀容顏。他又覺得沒來由的洩氣。
難道太子真是大智若愚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這副容顏,那雙眼睛,真是尋不到半點大智慧所在。
看不透,真是看不透。
同樣看不透道不明的還有陛下對太子的寵愛。朝堂上關於太子身世的風言風語是一直沒有停止過,陛下這番寵愛的勢頭,也確實惹人懷疑。
比起對太子的那種寵愛,嫡出的二王簡直就像是陛下的庶子似的。當年為了立這個侄兒,陛下也狠削了二王一頓。如今二王落勢,這個侄兒太子卻依然寵愛有加。
那每月好幾次的留宿明德殿也惹得言官們非議重重,然而陛下收到這種摺子都只是一笑而過。言官們鬧得急了,就發了手敕安撫一下,賞賜些財帛作為嘉獎,回頭還是自顧自的讓內侍們把太子抬進明德殿,叔侄兩個共度長夜。
偶爾他也暗想,這叔侄兩個漫漫一夜,在明德殿裡都幹些什麼呢?
這太子已然成年,不是什麼黃口小兒,陛下能拿去含飴弄孫的享些天倫之樂?難道是私下裡嘮嘮家常?或者私下裡陛下傳授帝王之術?
那也犯不著拉著太子一整夜的談這些呀,行天倫,傳道授業白天不行嗎?非得大半夜的。
怪異的很。
太子一般是傍晚去,有時候第二天清晨就回來了,有時候則要到第二天中午才回來。倘若是清晨回來,必然是悶頭大睡,非到日上三竿,接近中午才會起。
這不,昨晚去了,今天就還在睡。
看太子這架勢,似乎在明德殿休息的不好。
既然太子在明德殿睡不好,為什麼陛下還要留太子夜宿?
這種事,既不合禮制,又損太子的精力,陛下卻樂此不疲。
東宮裡太多的不明白,太多的矛盾,他看了一年,是越看越糊塗。
看來,這東宮的水,也遠比他想像的深。
晌午時分,阮丹青簡單梳洗一番,穿著便服,束髮不戴冠,懶洋洋坐在圈椅裡喝茶。
剛剛用過午膳,肚子有些漲,他屁股挪了挪,坐的越發癱。
小內侍領著傅易青走進內殿。
「微臣拜見太子殿下。」上前,伏跪叩首,他朗聲道。
「起來吧,賜坐。」放下手裡的茶碗,阮丹青懶洋洋說道。
「謝殿下。」傅易青起身,跪坐到一旁。
「傅大人又給我送條陳來了?」阮丹青瞥了他一眼,說道。
「是的,這是今日東宮各項庶政條陳,微臣特地帶來給殿下過目。」傅易青低著頭恭敬說道。
說完,從懷裡掏出了一本條陳,雙手捧著遞給一旁的內侍。
內侍手捧著條陳躬身呈到阮丹青案前。
阮丹青伸出手,捏起那本條陳,拿在手裡卻不打開,眯著眼,目光落在傅易青的身上。
這個人,很有趣。
看到這張臉,他就記起自己當年在金殿上出醜那件事。這男人竟敢笑話他,實在是可惡。所以乍一見到這個人,他就帶了偏見和厭惡。
但這男人似乎臉皮很厚,他不找他麻煩,他倒自己找上門來,送什麼庶政條陳。
這可是開天闢地來的頭一樁新鮮事。庶政條陳!他做了五年多的太子,還是頭一次有人給他送條陳。這個傅易青有點意思。
這個東宮,他被自己屬寮們忽視,他早已經習慣了。反倒是被這個傅易青的重視,弄得有些侷促不安起來。
自己也沒有什麼可以被別人得到的呀?沒權沒勢,光桿司令一個。
若是這男人想從自己身上東山再起,那可是痴心妄想了。
回頭看了看,身後架子上,滿滿一架子的條陳,都是這個傅易青呈上來給他看的。一天一本,都堅持好幾個月了。
從最初的惶恐和新奇,他現在都麻木了。
對東宮的政務,他不是完全沒有興趣,但委實是沒什麼政治才幹,一開始他也興致勃勃的十來天,卻看得滿腦子胡亂一團。
這個傅易青倒也是好脾氣,哪裡不懂,他都耐心解釋。
可枯燥的政事弄得他疲憊不堪,食慾下降,睡覺也不安穩起來,沒幾天就心生厭惡,擱置起來,再沒有興趣看了。
他沒興趣看,可這傅易青卻很有股韌勁,管他看不看,照送不誤。
厭惡政事歸厭惡政事,對傅易青這番重視自己的舉動,阮丹青還是頗有些感動的。整個東宮屬寮似乎也只有這個人還當他是太子,給他幾分太子的薄面。其他人都是敷衍都懶得敷衍。
這番熱情,他也不能沒半點表示呀。
夜深人靜,旁無閒人的時候,貼身內侍喜順提醒他這個人可以為己用。他想想也對,自打有了當陛下的念頭,他覺得是該弄些有能力的人在自己身邊。
他決定籠絡這個人。
傅易青前段日子受涼生了病,就會這就來了。他特意備了上好的鹿茸老參送到他府上,結果,怎麼去的就怎麼還回來了。
一次不成,再試,反正他有時間有東西。
結果第二次送去的雲母筆架,牡丹繡屏還是被退了回來。
送財物不行,那送官爵吧。他親筆寫了信,示意要提拔他。結果這男人一本奏摺上來,又是頓首,又是惶恐,弄得好似自己不是要提拔他而是要害他似的。
鬱悶到極點。
撅了撅嘴,阮丹青用手中的條陳扇了搧風,然後扔到桌案上,用根手指懶洋洋地挑開。
蒼勁有力的字跡頓時映入眼簾。
心裡有些嫉妒和羨慕,瞧瞧別人這手字,多氣勢,哪裡像自己,娟秀有餘,氣勢全無。活脫脫一個娘們的字。
阮丹青雙肩一頹,有些洩氣。
他本來就是娘們嘛,非得讓他做什麼勞什子的太子,逼人的慌。
「殿下若是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問微臣,微臣自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傅易青微微抬起頭,看向上首,不卑不亢道。
阮丹青撩了眼皮,看他一眼,懶洋洋掃了一遍就合上條陳。
「收起來吧,我回頭再看。」朝身邊內侍努了努嘴,他漫不經心的說道。
對他這不重視的態度,傅易青也不惱,面色平靜的看著內侍將那條陳收到了後面架子上,堆在那高高一摞摺子上面。
這男人,天天給他上條陳,一副以他為重的模樣。可是自己真湊上去了,卻斷然拒絕。真是古怪脾氣,莫名其妙,給臉不要臉。
他到底想幹嘛?這算是做給自己看還是做給皇叔看?
這些讀書人,腦子都有問題,做點事情繞來繞去,折騰。
真不知道皇叔和這些人是怎麼打交道的,可真不容易呢。
「若是沒什麼起,傅大人就退下吧。」頭微微一歪,阮丹青身子越來越斜,整個癱在圈椅裡,有氣沒力的說道。
傅易青看他一眼,躬身行禮。
「那微臣告退了。」
「嗯。」伸手支著頭,斜靠在扶手上,阮丹青眯了眼哼一聲。
吃飽了他就覺得瞌睡,是時候誰個午覺了。一想起來,他就忍不住想打呵欠呢。
傅易青起身,撩起眼皮看到上首太子阮丹青伸著細白的手掩到嘴邊懶洋洋打了個呵欠。
他微微皺眉,洗下頭退到門口,跨出門檻出去。
太子容貌俊秀出眾,這倒是朝野皆知的。
只是,他怎麼覺得……太子的某些舉動,看起來……很嫵媚。
撇嘴搖搖頭,自己想什麼呢。
嫵媚?太子!真是荒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