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臨湖夜談

  走在卵石小道上,傅易青停下了腳步。

  隔著水傳來叮叮咚咚的撥弦聲,伴著不知名的小蟲子唧唧的叫聲,在暖春涼風之中蕩漾,顯得有些慵懶而寂寞。

  他抬頭望,臨湖的聽波水榭裡有點點燈火搖曳,隔著瀾草簾子,模糊的人影晃動,看不真切。

  是誰在水榭裡聽小曲?太子殿下嗎?

  舉步上前,隱隱的隔著水又送過來幾聲輕笑,朗朗清脆,似少年又似少女。

  更往前走近了些,半撩起的草簾露出幾抹輕紗薄影,那上首正中依靠在圈椅裡的,可不正是太子阮丹青。

  傅易青走過去,在階下躬身行禮。

  「微臣傅易青拜見太子殿下。」

  曲聲停,笑聲斷,嬌媚婀娜的樂妓都紛紛停下,回頭看他。

  坐在上首的少年從圈椅裡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原來是傅大人。」懶洋洋慢條斯理吐出一句。

  「正是微臣,夜深了,殿下怎麼還不安寢。」傅易青微微抬頭,低聲懇切勸慰。

  那少年呼呼輕笑幾聲,神情越發慵懶。

  「夜深正是行樂的好時候,伴明月清風美姬,聽曲樂品甘酪,何等快意。睡覺,多沒意思。」

  輕輕揮了揮手,細白修長的手指宛如美玉雕琢似的,劃出一道光彩。

  傅易青斂下眉,撩了撩嘴角。

  「殿下真是好雅興。」

  身子懶散的攤在圈椅裡,阮丹青慢慢將腳翹起,擱在矮案邊,舉止有些輕佻。

  「這麼晚了,傅大人公務纏身,還不得返家?」歪著頭,他問道。

  「今晚是卑職在東宮值夜當差,並非公務纏身。」傅易青在階下回答。

  「哦,原來是值夜。既然如此,何不一起同飲,月色清朗,我一個人喝酒還怪寂寞的。」笑了笑,少年朝他招招手。

  傅易青抬起頭,看了一眼。

  「謝殿下美意。」抬腳邁上石階。

  到了裡面,一旁服侍的宮人已經擺好了墊子,待他坐下,又抬上來案几,擺上酒壺酒杯和幾碟精緻點心。

  「來,給傅大人斟酒。這可是宮裡新出的櫻桃釀,傅大人嘗嘗。」阮丹青輕笑著舉起杯,邀他。

  傅易青躬身行禮。

  「謝殿下。」

  「唉,深夜就你我二人一起飲酒作樂,就別來這套虛禮了,弄得人怪累的。」擺了擺手,輕笑微斥。

  「是,殿下。殿下同飲。」傅易青點了點頭,然後舉起杯敬少年。

  「好,同飲。」爽朗一笑,少年仰脖喝乾杯中的酒,然後翻轉酒杯看向他。

  傅易青也不示弱,一口喝乾酒,也亮杯底給他看。

  櫻桃酒入口微酸,不是他喜歡的味道。這酒過於軟,是女人家喝的酒。他心想。

  「痛快。快,奏樂,別讓場子冷了。」阮丹青攤在圈椅裡伸手揮了揮,朗聲說道。

  聽了他的令,樂妓們即刻拿起手裡的琵琶洞簫,撥撩吹奏起來,歡快曲樂悠悠傳出,合著清風碧波很是悅耳動聽。

  柔和的火光被攏在薄沙宮燈裡,泛著朦朧的光暈照耀在她的臉上,反射出毛絨絨的光芒,使得那光潔飽滿的面容好似玉雕成的,有種清冷堅硬不可接近的質感。

  烏髮只簡單在頭頂梳成一束,未綰成髻,淡薄的身上只罩了件紫色的常服單衣,袋子鬆鬆的繫著,寬寬的袍子搭在身上,連個腰帶也沒扎。翹起的腳上套著雙雪白的軟稠單鞋,同色的細帶子在腳背上紮了個蝴蝶結,顯得有些女孩子氣。

  說起來,這太子殿下還真稱得上是個美男子。

  不愧是那姿色過人,嫵媚出眾的韋氏太妃生的孩子,頗有些其母的風範。

  就是有點娘,沒多少男子風範。

  按說這太子也有十五六了,卻還未變聲,依然是一副清朗的少年嗓音,有些怪異。

  傅易青心想道。

  察覺到他的目光,那少年轉過臉來,朝他笑了笑。

  這一笑猶如春風拂面,吹開了凝結在臉上的清冷氣質,頓時透出幾分熱絡來。

  「傅大人盯著我看,可是有什麼不妥?」

  「微臣唐突了,只是覺得夜裡有些涼,殿下穿得會不會太少了?受了涼可就不好了。」傅易青從容一笑,說道。

  「不礙事,喝著酒,身子就熱。傅大人你可別覺得這櫻桃酒清淡,後勁大著呢。前日我在明德殿和皇叔對飲,可醉了好大一場。」阮丹青不以為然的擺擺手,笑著說道。

  「殿下這麼說,那微臣可要悠著點喝了。」他淺笑順口接話。

  「傅大人可有字?」從圈椅裡撐起身,纖弱少年依靠在扶手上身子微微前傾,問道。

  「卑職字勝藍。」傅易青說道。

  「勝藍,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有意思。那不如我以後就叫你勝藍吧。」

  「卑職惶恐,殿下抬愛了。」傅易青酒喝了一半,急忙放下被子,躬身低頭說道。

  「唉,你老是這樣惶恐來惶恐去的,多沒意思。大不了只咱們單獨相見的時候,我這麼叫你好了。」

  「殿下抬愛了。」

  「別說這些了,來來來,喝酒喝酒。」少年擺擺手,舉起手裡的酒杯說道。

  傅易青拿起杯,同他一起喝了幾口。

  「勝藍,你家裡可有兄弟姐妹?」

  「回殿下,家裡還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

  「父母可安好?」

  「卑職的父親小的時候就過世了,是母親一個人把我們姐弟三個帶大的。」

  「哦,那你母親可真不容易呢。說起來,我小時候也是母后一個人帶大的。唉,那時候母后也怪不容易的。對了,你的弟弟妹妹都多大了?」嘆息一聲,阮丹青撩起眼皮,看向他。

  「弟弟比我小三歲,已經在我老家成家了,妹妹今年剛及——。」傅易青不卑不亢接下他的目光,回答道。

  「十五歲是個大姑娘了,可許了人家?若沒有,不如給我做太子妃如何?勝藍你一表人才品貌非凡,妹妹一定是個大美人。」阮丹青嘻嘻一笑,調侃道。

  「殿下說笑了,布衣貧寒人家的女子怎麼能做殿下的太子妃,殿下就不要取消微臣了。」傅易青急忙搖搖頭,臉微微泛紅。

  少年頓時哈哈大笑起來,沒想到這一向板著臉的傅大人會為這麼個小小的調侃而臉紅,讓他覺得挺有意思的。

  「當不成太子妃,也可以當我東宮的孺人良娣。難道勝藍覺得我配不上你家妹妹不成?」興致起了,他一時還不想放過取樂傅易青的機會,心頭一陣樂,臉上卻佯裝微怒,接著調侃道。

  「殿下這不是折煞微臣,不可不可,我家妹子性格粗劣,姿色平凡,實在當不起殿下的厚愛。」傅易青急得滿頭是汗,連連說道。

  阮丹青看著他一副窘迫的模樣,忍不住趴在扶手上大笑出聲,手裡的酒杯都撒了,殷紅色的酒淌在腳邊,襯著那白綢單鞋,分外豔麗。

  宮人急忙上前扶住他的手,用自己的裙襬吸掉地上就酒,免得污了那潔白的鞋面。將酒杯在桌案上擺好,另一邊的宮人急忙又斟上酒。

  「我不過是說笑而已,看把你急得。」從雙臂間抬起頭,他玉臉粉面熠熠生輝,漆黑的眼睛都笑得出了微淚,含著薄薄水汽在烽火下熠熠生輝。

  傅易青一時看的有些愣住。

  真是一副好姿容,錯投了男兒身吶。他心裡暗想。

  「唉,說起來,其實嫁到皇家最是不好。一入宮門深似海,想回家和親人見個面都難。深宮裡起起落落,一個不小心,就難得善終。若是愛惜自己女孩兒,誠不應當入宮伴駕。」突然的,少年嘆了口氣,原本滿是笑意的臉龐黯淡下來,浮起淡淡哀傷。

  「殿下……」傅易青心頭沒來由的一軟,低低的喚了一聲。

  「不說這些了,你既然不肯嫁我妹子,我也不勉強,自然會有別家好女兒能嫁給我。只是嫁給我是福是禍還真說不好。對了,勝藍你可成家了沒?」揮手將哀傷之氣趕走,他扯起嘴角笑了笑,問道。

  「卑職還沒有成家。」傅易青回答。

  「不會吧,你弟弟都成家了,你怎麼還沒成家?難道是你母親厚此薄彼,把你的終生大事給忘了?唉,說起來,我的終生大事好像也被人忘了呢。比我小的幌子都成家好幾個了,我堂堂太子怎麼卻還是孤家寡人?」睜大眼睛,阮丹青好興致的調侃說道。

  「這不怪母親,是我自己一心求功名,不想被兒女私情分了心。至於殿下 的大婚,怎麼可能會被忘。殿下是儲君,陛下自然是要慎重選擇、多方考慮,不敢輕易做決定。殿下你千萬不要多想了。」傅易青急忙解釋。

  但雖然嘴巴裡這麼解釋,心裡卻也有疑問。

  關於太子大婚的事,其實朝廷裡已經有好幾個大臣上摺子向陛下提議過了。但這些摺子都猶如泥牛入海,不見蹤影。

  前幾天禮部員外郎泰孝亮在早朝上當著陛下的面又提了這事,陛下躲不過就打了馬虎眼,說是在考慮考慮。結果這一考慮又沒有蹤跡。

  太子如今的年紀說大也確實不大,可說小也不小了。冠禮早在十三歲的時候就行過了,這大婚卻遲遲不動,也不知道陛下心裡是怎麼想的。

  「我開玩笑的啦,你又緊張了。大婚對我來說又沒什麼意思,要美姬豔婢,東宮裡多的是,何必弄個老什子的太子妃來管我。對了,勝藍,你看看這幾個,有沒有喜歡的,領回家去,我賞賜於你。」他笑起來,拍打著扶手,伸手指了指下首的三四個樂妓說道。

  「不可不可,殿下又拿我取樂了。」傅易青急忙搖頭。

  「唉,難道是我這些美姬們長得不好看,入不了勝藍的法眼?還是說勝藍你心中已經有了中意的女子?若是有,來來來,說給我聽,是哪家的姑娘?我給你做主,哪怕是公主郡主縣主,我也幫你去皇叔面前討去。」阮丹青卻不依不饒起來。

  「沒有沒有,微臣沒有中意的對象,微臣還沒考慮過這些。」

  「那既然沒中意的,不若在我這兒挑一個,孤枕難眠,有個人幫你熱被窩也好呀。來來來,於我一同湊近了看。」懷著促狹調侃之意,他蹭地從圈椅裡跳起,登登登上前,伸手一把拽起他的手,硬拉著往那幾個美姬樂妓身邊走去。

  「殿下,殿下……」傅易青急得恨不能跳腳,可又不敢掙扎。

  那握著他的手柔軟潔白,手腕纖細猶如少女,害得他生怕自己一個用力,就弄散了這幅淡薄的骨架。

  「你看這個,豐腴美豔,很是銷魂。還有那個,嬴弱纖巧,楚楚動人。這個也不錯,膚色潔白,摸起來手感一定好。那個,眉目如畫,明豔動人,也是個尤物。」伸手指點過去,如數家珍,說完阮丹青回頭看向傅易青,伸手拉他上前,兩個人頓時挨在一起。

  那些被他指指點點的女人們紛紛含羞帶怯,低著頭搔首弄姿,擺弄起風情來。

  要知道對這些東宮的女人而言,太子殿下固然俊美非凡,但總還是脫不去一股孩子氣,況且太子雖然平時喜好遊樂酒色,但其實並沒有真正寵幸過哪個女人。比起這孩子般 稚嫩的太子殿下,英俊高大的傅易青就更有吸引力了。

  然而對於傅易青來講,這麼多念來在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一直是功名,還從未曾在乎過男女之事。

  府裡也一直有照顧他起居的通房丫頭,可也未曾放在心上過。

  這促狹少年卻拿捏著他的軟處取樂,真有些讓他手足無措,懊惱起來。

  但不知怎麼的,面對這如此靠近的少年,他突然覺得有些炫目起來。

  這還是他和太子殿下頭一次湊的這麼近,近的都能看到對方粉面上細細的容貌。

  比起那些塗脂抹粉,燻燻作態的女人,他竟然覺得眼前這個似少女般纖細的少年更美豔動人幾分。

  那是一種撲面而來的青春嬌豔,不施半點脂粉,完全本色的雪膚凝脂,如玉華彩。

  太子殿下當真是投錯胎了。他心裡暗暗想,猛地驚醒過來。

  該死該死,怎麼能意淫起太子來。真是該死,這可是大不敬,要殺頭的大罪。

  「殿下別取消微臣了,不可不可。」急忙收斂了心神,擺著頭低下頭。

  「哎呀,大家都是男人,你何必這麼害羞呀。來來來,挑一個挑一個。你看她們幾個,都含情脈脈的看著你呢。別辜負了這良辰美景,嬌花絕色。」笑的越發得意起來,阮丹青失禮的伸手來拉扯他。

  這古板的傢伙一直面無表情,好似泰山崩於面前而不動的鎮定神態,他早就看的極為不爽。今日好不容易拿住了這傢伙的軟肋,怎麼能輕易放過。

  「不可不可,殿下繞過微臣吧。」傅易青不敢大力掙扎,卻又不能不掙扎。

  拉拉扯扯之際,那促狹少年肚子裡酒勁猛地上來,腳步虛浮,手臂單薄無力,噗通栽倒下去。

  「殿下小心。」傅易青急忙伸手抱住他。

  阮丹青也有些被驚嚇奧,伸手環抱住他的脖子,倒在他的懷裡。

  「哎呀哎呀,這櫻桃酒的後勁過來是厲害吶。」阮丹青搖搖頭,用手揉了揉眉心,說道。

  「夜深了,殿下還是早些歇息吧。」阮丹青掙紮著要起來,可是腳步綿軟,手臂無力,膝蓋一軟又落到他懷裡。

  「殿下醉了,微臣送殿下回去吧。」傅易青低聲勸道。

  「唉,真是掃興,我的酒量不錯的呢,今天怎麼就醉了。定然是吹了冷風,給熏著了。」阮丹青伸手撫了撫自己的額頭,懊惱嘆息。

  寬寬的袖子從手臂上落下,傅易青一眼就看到他上臂有一些隱隱的淤痕,似被什麼人捏起。

  「殿下,這是哪裡弄起的傷?」他湊近問道。

  不看倒還罷,一看又看到一處結了疤的抓傷。

  這是怎麼搞的?誰那麼大膽,敢弄傷太子殿下?簡直是不要命了。

  阮丹青扭頭看了自己手臂一眼,臉色變了變,掙紮著從他懷裡起身,一把擄下衣袖,將傷口遮蔽住。

  「沒什麼,是前日不小心碰傷的。」他隨口說道。

  碰傷的?不可能。傅易青一臉狐疑。他在刑部呆了快半年,什麼樣的傷沒見過,碰傷的還是人弄傷的,他分得清。

  太子殿下為什麼要說謊?他是替什麼人在遮掩?又是誰能在宮人內侍和東宮屬寮們的眼皮子底下傷著太子?

  他滿腦子的疑問。

  不過當務之急還是要把醉酒了的太子殿下安全送回寢殿去,於是他上前欲扶阮丹青。

  阮丹青退後一步,避開他伸過來的手。

  「玉奴、碧荷,你們扶我回去。」

  兩個宮人上前,一左一右的扶住他。

  「傅大人也早些歇息吧。」阮丹青伸手攬住兩個宮人的肩,面色平淡的朝傅易青說道。

  「是,微臣恭送殿下。」傅易青急忙退下一步,跪地行禮。

  阮丹青別過頭,由宮人扶著緩緩離開。

  傅易青抬頭起身,看著遠去的背影,心裡有些不解。

  他知道,太子殿下態度突然的轉變是因為自己察覺道了他手臂上的傷痕。但他不明白,太子殿下掩飾這傷痕的緣由。

  攤開手,懷抱那人的感覺還停留在他的雙臂間。

  太子不光顏若少女,就連一身重量也和少女似的,輕飄飄沒幾兩重。

  這麼淡薄纖弱的少年,孤身一個人在深宮裡求生,還真是有些為難他了。

  才智平庸,喜好酒色遊樂,太子殿下確實難堪大任。但從他憐惜尋常人家好兒女的言語中,他能感覺到,太子是個本性不錯的孩子。

  這樣一個孩子,手無力,身無勢,人無才。雖然有陛下寵愛保護,卻還是免不了要被人暗算傷害。

  昔日有權有勢的晉王和瑞王遠在千里之外,如今還真不知道是哪個有大來頭的人物,能在眾人眼皮底下傷著太子?

  他覺得自己可能有必要就此事暗地裡調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