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壽全剛來京師才一年多,在八角胡同裡開了個小醫館,平時替街坊鄰居們開點小毛小病,都挺管事的。
王壽全行醫四十多年,一家三代都是開醫館的,論說原本在老家那也是有名堂,響噹噹。只是因為小兒子犯了點官非,壓在了刑部大牢裡。為了撈人,只得變賣了家產來到京師想找個門路疏通疏通。
這一來二去的就認識了同住在八角胡同的傅易青。
那時候傅易青正是新科狀元,意氣風發,念在街坊鄰居的情分上,幫忙梳理了梳理。發現案中王壽全的小兒子只是從犯,且是年幼受人挑唆。於是從輕發落,判了個罰銀取保。王壽全雖散盡家產,但終究保全了這個寶貝兒子,自然對傅易青感激有加。
這次太子殿下想秘密找個牢靠的醫生看看,傅易青自然立馬想起了他。
不敢約在八角胡同,傅易青安排了聽風樓廂房,讓阮丹青先到了,在紗帳中坐好。
然後在差店裡的小二到後面八角胡同裡把人叫來。
見他弄得這麼仔細謹慎,王壽全也頓覺身上吃了不小的斤兩。
傅大人當年是刑部的紅人,後來一朝落了難,糟了貶斥。但能讓就是能人,這樣的俊才誰能放過,閒置了一段日子就又給安排進了東宮。
那東宮可是太子住的地方,太子是儲君,未來的陛下,在這樣的貴人身邊,傅大人前途不可估量。
這樣要緊的人物把事情交付給自己,怎麼能不仔細著辦差。
況且能讓傅大人這麼伺候著的主,只怕富貴非常。可別就是那千歲太子殿下吶?王壽全心裡嘀咕著撩開雅間的簾子走了進來。
「傅大人。」見了面就作揖道。
「來了,快,正等著呢。」傅易青也不和他多客套,將人領到裡面。
床榻上紗帳嚴實,帳外是一雙小巧的靴子。
皂色白地,看起來十分尋常普通,只是料子色挺怪,不似棉緞。
「醫生來了。」傅易青到帳前,低聲交代一句。
「嗯。」裡面有人低低應了一聲,也聽不出是男是女,年紀多少。
一隻素白纖細的手從紗帳裡伸了出來,傅易青取了個小小的軟墊,擱在手下,又掏出一方素白手絹,矇住手。做派很是仔細體貼。
「王老先生,請。」傅易青朝王壽全招了招手。
「老朽這就來。」王壽全上前,自己搬了個矮繡墩坐到床邊,然後把隨身的醫包擱在腿上。
微微眯了眼,伸出兩個手指,輕輕搭在了那蒙了素帕的手腕上。
一時間,除了呼吸聲,廂房裡就再無半點響動。
大約半柱香後,王壽全皺了皺眉,收回手指,抬頭看了傅易青一眼,欲言又止。
「怎麼樣?可是很要緊的毛病?」傅易青焦急詢問。
「不知道方便不方便,恐怕老朽要看看面相,詢問仔細。」王壽全低語。
「怎的?這病蹊蹺?」傅易青心一下提起。
「似是中毒。」王壽全低低說道。
「中毒?」紗帳裡那人驚呼一聲。
「可是其他人沒事的呀。」裡面又接著叫了一句。
聲音清脆嬌甜,似乎是個千金貴體。王壽全心想。
「看是不看?」傅易青躬了身湊到帳前詢問。
「看就看吧。」裡面的人爽快應承。
傅易青伸手捲起紗帳,裡面露出一抹消瘦身影。
王壽全定眼一看,是個少年郎君,一身不起眼的灰衣,頭上梳了個髻,無冠無簪無髮帶,從頭到腳,這個人清湯寡水的沒有半點妝飾。
「王老你仔細看了,到底是何毒?」傅易青在一邊憂心忡忡的說道。
王壽全點了點頭,凝神將那少年仔細看了看。
「借傅大人頭上髮簪一用。」他突然對傅易青說道。
傅易青先是一愣,隨即明白過來。
「不必,用這個吧。」他從懷裡掏出一個手絹包,打開拿出一根金簪,遞給王壽全。
王壽全接過,看了一眼,這簪子式樣古樸,做工精緻,不似民間手藝。紗帳裡那位貴人只怕來自大內。
心裡頓時有些七上八下,這事情扯到那種地方,就是禍兮不知了。
「請伸出舌頭來。」將不安壓下,他轉頭對少年溫和低語。
那少年倒是爽快得很,立刻伸出舌頭。
王壽全用手裡金簪壓下舌頭看了看舌苔,又跳起左右兩邊看了看。
然後開始詢問今天和昨天都吃了些什麼東西,感覺哪裡不舒服,是什麼樣的不舒服,吐了幾次,吐出來的又都是些什麼,顏色樣子如何。
少年很配合,一一詳細告知。
傅易青在旁邊擔憂又疑惑。王壽全說是中毒,對太子下毒,這可是了不得的事情,在東宮眾人眼皮子底下謀害太子,可忒大膽妄為了。好似中毒反而是好事,中毒自然是比身體有疾要好,可殿下也輕鬆得太早了吧。
他有些弄不明白起來。
王壽全一邊聽一邊點頭,然後凝神思量了片刻,又在此給少年號了號脈,這才長舒一口氣。
「還好還好。」
「王老先生,如何?」傅易青見他有了結論,急忙詢問。
「不妨事的,是貴人這幾天吃的東西里有衝撞,這才惹起了不適。待老朽開些理氣和胃去晦的湯藥,吃上幾副保管好。」王壽全一邊說,一邊從自己的醫包裡取了紙筆出來,思索了片刻就開始寫方子。
「吃的東西衝撞了!」傅易青一臉的不可置信,叫了起來。
「是啊,老朽估計是這幾天貴人秋蟹吃的太多了,蟹這東西雖然味美,但脾性太涼,多吃不宜。況且也恐收拾的不夠乾淨,中了穢物。再貴人吃完了蟹又吃了不少炒雞蛋,兩廂作用之下,難怪脾胃不爽,嘔吐不止。」王壽全一邊寫一邊解釋道。
「啊,原來是螃蟹吃多了的緣故呀。這麼好吃的東西怎麼這麼多講究,也忒麻煩了。不過幸好幸好,我還以為這是怎麼的要緊了呢。」床榻上少年一邊拍著自己胸脯一邊笑語,神情輕鬆自如,全然不像是個病人。
「哎,難怪從昨晚上起就感覺好了些,晚上我啥也沒吃,就覺得餓,沒想吐了。」他還轉頭對傅易青說道。
傅易青哭笑不得。
這算什麼事情?弄到頭來是這千歲殿下吃壞了肚子而已。害得他擔憂了一天一夜,真是白操心忙活了。
這太子還真是個孩子,一點都長不大。連自己的嘴都管不住。
無奈嘆口氣,苦笑著點頭。
「是是,幸好只是吃壞了肚子,不然可真要命了。」他附和說道。
聽了他們兩個對話,王壽全心裡卻犯起了嘀咕。
他是老郎中,一號脈,自然心裡清楚明了。那紗帳裡的貴人雖然一副少年郎君的模樣打扮,可確實是個貨真價實的小娘子。這一個是年輕才俊,有為兒郎,一個是粉面朱唇,嬌滴滴的美嬌娘,這兩個人,沒貓膩才叫怪。
小娘子因吐來求醫,自己說中毒後,語氣反而輕鬆起來。這說明什麼?
他行醫四十幾年,早已經看透了世事,這裡邊的蹊蹺不必說,他就有了七八分的領會。
傅大人一聽只是吃壞了肚子,顯然也是如釋重負,只怕也是擔憂著小娘子的擔憂。
唉,這紅塵兒女,風流韻事,真是麻煩多多。兩個小年輕的,哪裡知道這些門道。只怕需得他提點提到咯。只是這貴人來頭頗大,恐怕得仔細些才是。
面上不露痕跡,他將藥方寫好了,然後交給傅易青。
傅易青看了看,然後疊起收到衣袖裡。
「勞煩王老先生了。」躬身作揖道。
「哪裡哪裡,傅大人於老朽家之恩,厚重非常,老朽無以為報,略盡薄力而已。」王壽全急忙躬身回禮。
傅易青將他送到門口,然後遞上了一包錢。
「不可不可。傅大人你這是折煞老朽。」王壽全急忙擺手,堅決不肯接受。
「不是我的意思。且拿著吧,只是莫要和其他人說起。」傅易青把塞到他手裡,然後重重一握,慎重囑咐道。
「是,老朽明白的。」王壽全點點頭,回了他個放心的眼神。
目送他下樓,傅易青這才回到廂房裡。
阮丹青已經穿好靴子,正把帽子往頭上套。
傅易青上前,幫他弄端正帽子。
「天色似乎還早,不如咱們逛逛街吧。我活了十六年,都還沒有逛過集市呢。這一路來,車上蓋得嚴實,也沒機會看看。」阮丹青拉著他的衣袖,央求起來。
「不可,這一次是偷偷出來的,看見的人越多就越不保險。還是儘早回東宮的好。」傅易青又拿起披風,給他穿上,遮蓋嚴實。
「那多沒勁呀。早知道你這麼不通情理,我還不如帶喜順出來呢。你說閹人惹眼,我就不帶他來,這都聽你的了,好歹放我會風嘛。聽說街上有耍鳥叼簽的,可好玩了,我都沒見過。」阮丹青一把把披風的帽兜掀起,跺腳撒嬌起來。
「那是蒙人的東西,不看也罷。這集市上人來人往,萬一沖撞了殿下怎麼好?市集上人多嘴雜,萬一碰上朝廷裡的人,被發現了,捅到陛下那裡去,殿下你且不說,整個東宮的人都吃不消的。殿下你千歲貴體,不能隨意怠慢。」傅易青搖頭不止,喋喋不休一堆道理。
「無妨無妨的,皇叔那裡我頂著就是了,都關了我十六年了,也改給放放風。堂堂太子殿下,連自己京師都沒逛過,說出去多丟人。你平時老說我不思進取,學業不夠刻苦,你們都指望我統領江山社稷黎明百姓,如今我想親眼看看自己的江山百姓,又這不行那不行的。你們到底要我怎麼樣嘛。」一把扯下披風,扔在地上,他鼓起腮幫子叉腰擺起架子來。
傅易青拾起披風,再次蓋到他肩上,然後嘆了口氣。
這小孩子脾氣的千歲真是讓人無可奈何,好氣又好笑。
「那要不殿下和微臣都退一步,殿下不要下馬車,咱們讓車子走慢些,一路從窗口看如何?」他妥協說道。
阮丹青撅著嘴,心不甘情不願的點了點頭,然後別開頭昂著下巴,讓傅易青為他系好披風。
將帽兜重新遮蓋嚴實了,傅易青這才拉著他的手,一起走了出去。
低頭看著身邊瘦小的人,傅易青心裡百感交集。
他是真有些搞不明白起來。這一路上來的時候,殿下小心謹慎,聽話的很,一副生怕被發現的膽小樣。可如今看完了,卻突然的膽大放肆起來。好像全然忘記了先前來的時候的擔憂。這是怎麼回事。他都糊塗起來。
一直在東宮裡忙到夜深月明,傅易青才帶了令牌,讓小廝牽了馬挑著燈一路趕回了家。
還沒喝口水,就有一早候著的僕人奉上了一封信,說是隔壁醫館王老先生特別囑咐給他的。
百思不解之下拆了信一看,是個方子。也沒寫是幹嘛的,沒頭沒尾故弄玄虛,大半夜的搞得他有些摸不著頭腦。
今天從早上開始就精神高度緊張,後來又陪著多動兒太子折騰到半夜,搞得他身心很是疲憊,於是隨手將方子塞到兜裡,叫了侍女鳳儀來伺候。
風儀是個溫柔體貼的女人,幫他張羅了熱水洗了個澡,洗去一身疲憊,頓時神清氣爽。在屋裡置了些酒菜,讓他小酌消閒,自己則坐到他身後,用銀梳子替他細細梳理頭髮。
小丫頭蕊黃站在門口喚了一聲。
「大郎君,風儀姐姐,衣服裡的東西都收拾出來了。」
「拿進來吧」風儀應了一聲。
蕊黃手裡端個盤子,伸手接過盤子,放到一邊。
「去吧,郎君的衣服要仔細漿洗,別弄壞了。」她囑咐到。
「是,我這就和老婆子說去。」蕊黃應了一聲,然後出去了。
風儀將盤子裡的物件整理了一下,捏起那張隨意疊了的紙。
「這可是要緊的?郎君要放好。」她問道。
傅易青回頭瞥了一眼。
「一個方子而已,無甚要緊。」說完就轉過頭,自顧自喝酒。
風儀將方子打開,剛看了幾行,就呀的輕叫了一聲。
「怎麼了?」傅易青回頭看她,不解問道。
風儀臉紅了紅,將手裡方子掩下。
「郎君怎麼有這種方子?」她低下頭,神情羞澀,低問。
「這種方子?這是什麼方子?是隔壁王老先生差人送來的。」他皺皺眉,說道。
「這王老先生怎麼這般唐突,這種方子,給奴婢便是了,何需要給郎君呢。」風儀低語埋怨道。
「這到底是什麼方子?」傅易青追問。
風儀臉臊紅,湊過去在他耳邊低語。
「是個女人吃了能避孕的方子。」說完,頭低垂下,羞澀不堪。
「女人避孕的方子?」傅易青低喃一句,心裡越發糊塗起來。
這方子給他作甚?還要這麼神神秘秘的差個小廝特別送到他手裡,這王老先生搞什麼名堂?也太多此一舉,唐突了些吧。
他尚未娶妻,還不想要孩子,這種私事也犯不著他一個外人來瞎操心。
搖搖頭,鼻子裡哼了一聲。
「這個老頭,管得也太寬了。」將方子一把拽過,揉成一團,作勢要扔。
「哎呀,郎君別扔呀,這方子可比奴婢先前用的那方子好多了。好多藥都溫和許多,很是平和穩妥。」風儀低語道。
傅易青把手裡的紙團遞給她。
「這種藥多吃總是不好的。」他看了她一會,然後轉過身,拉起她的手。
「以後就別吃了,我年紀也差不多了,老夫人也想抱個娃娃。」
「郎君!」風儀抬起頭,一臉驚喜。
傅易青點了點頭,握了握她的手。
風儀高興得有些手足無措起來,她自知身份卑微,不過是個通房丫頭而已,一直不敢奢望能有孩子。如今郎君這樣說了,她只要能懷上孩子,這就又靠了。
傅易青朝她微微一笑。
她臉紅低頭。
「奴婢繼續為郎君梳頭吧。」嬌滴滴低喃。
「嗯。」傅易青轉過身,讓她繼續梳頭。
風儀一邊梳著一邊拉家常。
「前幾天聽說王老先生家小兒子剛過門的媳婦也懷上了,害喜的厲害。三天兩頭的吐,一天要吐好幾次。吃下去的東西差不多都吐出來了。虧得王老先生自己是個行醫的,開了方子調理,這才好點,可也時不時要吐幾次。哎,奴婢每次看見那小媳婦,都是既羨慕又擔憂的。這要是將來奴婢有了,也不知會不會這樣折騰。不過,聽老家老人說,這吐得厲害的,多半懷的是個小子。這麼一想,到還是吐得好。」說完,她噗嗤一聲輕笑。
光噹一聲響,傅易青手裡的酒杯跌落在腳邊。
「郎君,你怎麼了?」風儀被他嚇到。急忙撿起酒杯,用衣袖為他擦拭弄污的衣擺褲子。
傅易青卻好似什麼也聽不見看不見,雙眼直勾勾入了魔,就連個姿勢也還擺著好似手裡依然捏著酒杯。
好半晌,他才一口氣吐出,低頭,一把握住風儀正在擦拭的手。
「哎呀,郎君你抓得奴婢好疼。」風儀皺眉,痛楚輕叫起來。
傅易青眉頭一擰,一把甩下她的手腕,蹭跳下矮榻,登登登大步走過去,一把撩開門簾躥了出去。
「郎君!」風儀驚恐莫名的追到門邊,看著他急速離去的背影,淒苦喚了一聲。
她真不知道自己哪裡說錯了,做錯了,怎麼就惹惱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