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上,乳娘早已經等候多時。見他抱著孩子來,伸手要接。阮芳庭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孩子給了乳娘,然後自己跳上車,直勾勾瞪著,毫不放鬆。
乳娘沒料到他這麼不避嫌,左右為難。
「餵你的。」他這才稍微別開點頭。
乳娘沒得辦法,只好拉開衣襟,給那哭得哇哇叫的孩子餵奶。
看來是真餓著了,一吃上,那孩子就止了哭。
車子一路行駛的快,搖搖晃晃顛簸不止,這小奶娃倒是在搖晃中吃飽喝足,美滋滋睡著了。那乳娘抱著孩子,用條手絹輕輕擦著頭上來不及清理的血污,嘴裡溫柔的哼哼。
阮芳庭看著,心裡一股莫名滋味。
不曉得那廢物如何了?倘若自己不把這孩子抱走,是否也會這般給孩子餵奶哄睡?那也是個孩子一般的人,怎麼眨眼間就當了娘?
能行嗎?
而且這個孩子……能行嗎?
雙眉緊鎖,一股壓抑在心頭。
馬車低調的進城,然後從西邊角門裡放進去,一路得得得朝皇宮深處行駛。
到含章殿前面的西苑,阮芳庭從乳娘手裡接過孩子,抱緊,然後下了車。
來接的是李朝善,搓著手,比他還緊張。
「荊王這邊。」一見到人,急忙往裡邊引。
阮芳庭也不和他客套,抱了孩子往裡走。
到了偏殿裡,人進去,外面急忙關上門,李朝善親自守門。
他上前,頭微微一抬,就看到上座斜靠在圈椅裡的阮貞。
「兒臣,拜見父皇。」噗通一聲跪了,低低喊了一聲。
懷裡的孩子被震了震,小胳膊小腿掙扎幾下。他急忙用手拍了拍孩子的背,又怕拍重了,手都有些抖。那軟綿綿一團在懷裡含著手指頭喏喏喏幾下,閉著眼管自己睡。
怎麼和那廢物一個德性。他心裡有些懊惱。
上首阮貞不言語,臉沉沉的,手裡端了個茶碗,一口一口的慢吞吞喝茶。
「來了。」好半天,阮貞才慢悠悠吐出一句,看了他一眼。
「是,父皇。」阮芳庭只覺得頭頂上猶如針刺,背脊一陣颼颼涼意。
「德順,把孩子抱過來我看。」放下手裡的茶碗,阮貞轉頭,手指彈了彈。
「是,陛下。」德順上前。
「荊王,把孩子給我吧。」
阮芳庭抬頭看他一眼,手不肯鬆。
「陛下要看。」德順又催了一句。
他這才手略略鬆了些,德順見勢就把孩子抱了起來。
這孩子軟綿綿的,他小心翼翼托著,抱上去給阮貞。
阮貞接過抱在懷裡,一看,那包裹著的是件皺巴巴的女人衣服,還有股子汗味,染了些血污,髒兮兮的不成樣子。不由眉一皺。
「怎麼都不拿件好的包?」
「這是……他包的。」阮芳庭頭抬了抬,低低一句。
阮貞眉皺的越發緊,手摸了摸那衣服,心裡一陣刺痛,嘴抿得緊。
自己從來就不捨得他吃點苦受點罪,那麼單薄纖巧一個人,怎麼能受得了!
「他怎麼樣?要受苦了?」他問。
「有一陣險,不過熬過來了。」阮芳庭低著頭答。
一聽有險,阮貞一陣揪心,手臂不由緊了緊。
那懷裡的肉團好似能感覺到他的憤怒,嘟著的小嘴一張,大拇指吐出,哇哇哭起來。
阮貞哼笑一聲。
「哭得倒挺響亮的,怎麼?路上沒吃飽?」將懷中孩子抱正了,雙臂輕輕抖幾下,哄了哄。
「沉甸甸的,恐怕有個七八斤,那麼瘦個人倒養的挺大個。去,把上月他們進貢的奶糕拿來。這小東西怕是挺能吃。」阮貞一邊哄一邊說道。
「是,陛下。」德順手腳很快,取了食盒,裡面幾塊雪白綿軟奶香四溢的奶糕,小心翼翼托到他面前。
阮貞伸手捏了一點,手指遞到孩子嘴邊。
那小鼻子嗅了嗅,張嘴就去含他手指,吸啊吸的。
「哼哼,一個樣,就知道吃。」他笑了笑,說道。
他這一笑,下面的阮芳庭心裡鬆了口氣,旁邊德順也鬆了口氣。
可那孩子沒吃幾口就別開頭,繼續哇哇哭。
「喲,怎麼?我親自餵你還嫌?」阮貞眉頭一皺。
那兩人心又提起了。
「怕是要喝奶,這奶糕到底不是人奶。」德順急忙小心翼翼說了一句。
「喝,小嘴還挺叼,果然一個樣。」阮貞哼哼一聲。
「去,抱過去讓乳娘餵奶。餵完了給洗一下,這滿頭血污的,難看。」
「是,陛下。」德順急忙伸手去接,也不知怎麼的那孩子到了他手裡,哭聲緩了緩。
他心想八成這孩子是被陛下那股氣給嚇得,可憐見的,這小東西也不知將來怎麼著呢。
抱著孩子他剛要退下去,下面還跪著的阮芳庭喊了一聲。
「站住。」
德順停住腳步。
而上首的阮貞目光刷的刺過來,一片凌厲肅殺。
「父皇。這孩子……我得抱回去。」迎著那目光,阮芳庭硬著頭皮說道。
「放肆!」阮貞大吼。
「我是陛下,你要反了嗎?」
「兒臣不敢。父皇息怒。」阮芳庭急忙低下頭,重重磕了一磕。
「陛下,陛下息怒。」德順也急忙勸慰,懷裡孩子的哭喊又大聲起來,兩隻小拳頭攥緊,小腳丫蹬啊蹬,嘴巴咧得老大,撕開喉嚨哇哇哭。
那哭聲哭的阮貞頭疼心裡直冒火。
「哭哭哭,哭什麼哭。除了哭你還會什麼?連你也要反不成?你們眼裡都可曾還有我!」他怒吼。
「陛下!息怒。」德順急忙抱著孩子噗通跪下。
「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我知道的清清楚楚!」阮貞砰一下拍桌子。
「你們幹的好事!一個個,都反了天了。不敢?你們有什麼不敢?你們眼裡還有我這個父皇嗎?」衝下來手指著阮芳庭,他怒吼。
阮芳庭心裡咯登一下,立刻明白他說的是什麼。知道他要揪這筆帳,知道這關難過,可這孩子,他是答應了那廢物的。
再說了,那到底是那廢物的孩子。難道真讓那廢物恨自己一輩子去?
「父皇,千錯萬錯兒臣錯,兒臣不辯解。可這孩子,到底是他的孩子。」他抬起頭,爬過去跪到阮貞腳邊。
「他的?他是誰的?他養的了嗎?這麼個孽種算什麼東西?如何向天下人交代?」阮貞猛拍桌子,怒火衝天。
「養的了養不了那也還是他的,父皇你難道就忍心讓他們骨肉分離?倘若父皇真……父皇你怎麼捨得?」阮芳庭直著身頂撞道。
「你放肆!」阮貞伸手狠狠一個耳光甩過。
啪一聲脆響,阮芳庭被打得頭撇到一邊。
耳朵嗡嗡響,臉頰一陣燒灼似的疼痛,嘴裡一股子鐵腥味。
他緩緩轉過頭,嘴動了動,血立刻淌了出來,滴在地上。
「父皇。」他低低一句,更多的血從嘴裡淌出。
阮貞胸膛起伏不定,狠狠瞪著他,手抬起,啪又是一耳光。
阮芳庭硬生生挨著,一聲不吭。
「我對你們寄予多少厚望,可你們呢?背著我在幹些什麼?尤其是你,天資聰穎,出類拔萃,可你知道你什麼最要命?你太爭強好勝!你父皇我還活著,你就別想爭!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你就是不知道一點內斂。」阮貞指著他怒吼。
「你爭,你什麼都爭。連他你都和我爭!你眼裡還有我這個父皇嗎?」
「父皇!」阮芳庭突然抬頭吼了一聲。
「你太偏心了。我有什麼比他差?為什麼一定是他不是我!」
阮貞深吸口氣,手緩緩放下。
「很好,你終於說出來了。這話憋在你肚子裡都熬了很久了吧。沒錯,他有什麼好?他哪裡比的上你。可他不爭!你爭,大忌!我是陛下,我還活著。」
阮芳庭低下頭,手掌攥得死緊,牙咬的咯咯直響。
不甘心,他真是不甘心。就因為自己爭?可這天下當初也是父皇爭來的。他自己爭卻不許兒子爭,這什麼強盜邏輯?
陛下,皇帝,真是天底下第一個不講理的大強盜。
阮貞轉過身,緩緩走了幾步,然後停下,頭微微一側。
「他既然什麼都不好,你如今這又是何必呢?」
這一句話砸得阮芳庭眼前一陣黑,胸口一陣悶,嘴巴裡的血腥味漫天濃郁,幾乎要把他吞沒。
他不好?自己何必?那個廢物……那個廢物……
緩緩抬起頭,他看向阮貞。
「父皇,把孩子還給他吧。」低低一句。
阮貞蹭回轉身,瞪向他。
阮芳庭卻彷彿渾然不覺,眼神有些恍惚,嘴角抽了抽,哼哼一笑。
「不還給他,他恐怕要哭。那穩婆說,月子裡不能哭,要落下一輩子的病根。一輩子吶,父皇。你想他一輩子恨你我父子?」
阮貞猛吸了口氣,眯起眼。然後背過身,袖子狠狠一甩。
「滾!」
阮芳庭彎腰行禮,嘴角血又淌出,他手背一抹。
「兒臣叩謝父皇,兒臣告退了。」
雙膝跪得麻木生疼,起來的時候人都晃了晃,旁邊德順伸手扶了他一把。
將孩子抱回,他低著頭,轉身推門大步離去。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德順搖搖頭無聲嘆息,然後躬著身上前。
「陛下,息怒,身體要緊。」低低勸慰。
阮貞重重長嘆了口氣,緩緩轉身,看著那空無一人的敞開的大門。
「大了,都大了。」他低低喃語。
那孩子回到他懷裡,竟然不哭了,大拇指塞到自己嘴裡,吮吸著繼續自顧自睡。兩條淚痕掛在紅通通皺巴巴的臉上,越發難看。
真沒心沒肺的,和那廢物一個樣。阮芳庭心裡恨恨想,手忍不住掐那軟綿綿一把。
「哇!」孩子哭喊一聲,然後小腳丫登登兩腳踹他手臂,踹完了繼續吸著手指頭睡,眼睛都不睜開。
他抱緊,皺著眉哼唧一聲,嘴角動了動,傷口裂開,疼得他絲絲叫。
回到那行宮裡,一刻也不敢耽擱,急忙趕到阮丹青身邊。
阮丹青生完孩子以後累的慌,哭哭啼啼著昏睡過去。中間驚醒了好幾次,每次醒了都喊芳庭,喊孩子,可都沒影,就又哭。這輩子恐怕不會再有流這麼多眼淚的時候了。
昏沉沉軟綿綿一個人,渾渾噩噩的哭哭睡睡,傷心得連剛燉的參湯都沒心思喝。宮人們趁著他沒力氣好折騰,急忙幫他收拾了一下,把滿是血污汗水的衣服被縟都換了。
他進去的正睡著了。
臉上還掛著淚痕,睡著了都還時不時抽泣一下,鼻子一吸一吸的。
阮芳庭看看懷裡的看看床上的,還真是一個樣。
把孩子輕輕放在他旁邊,那小胳膊小腿蹬幾下,阮丹青睡得淺,猛地就醒了。
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他先是愣了愣,然後眨巴眨巴。
「孩子,孩子。」叫起來。
阮芳庭把孩子塞到他懷裡,他一把抱緊,喘著氣一臉欣喜。
那睡著了的孩子被驚醒,手指波的一聲從中嘴裡拔出,然後哇哇大哭起來。
「哎,怎麼哭了?哭什麼呀?」手忙腳亂,阮丹青不知所措。
「餓了吧,要吃。」阮芳庭提醒他。
「哦,哦,對,該餵奶。」阮丹青一邊說一邊扒自己衣服。
可他哪裡會,孩子也不知道該怎麼抱,搞得那叫一個狼狽。
「有乳娘,讓她們餵,你幹什麼呀。」阮芳庭替他害臊,伸手幫他拉住衣襟。
「不行,不能再讓人抱走了,我可以的。我母親當初不也在冷宮裡這麼把我拉扯大,我行的。」那小模樣瘦身板還擰起來,一臉大無畏的母愛樣,不肯罷休。
好在穩婆還沒走,急忙出來指導他正確的方法。
阮芳庭覺得自己在旁邊挺沒勁的,眼瞅著他那雪白渾圓的酥胸坦露出來,他覺得眼睛刺痛,渾身難受,別轉頭要走。
「哎,你留下,別走,別離開我們。」阮丹青急忙喚住他。
阮芳庭覺得尷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心想自己這算什麼?跪得膝蓋疼,抽得臉頰腫,血都留了不少,和父皇也撕破了臉。可這廢物有什麼表示了?屁也沒有!他眼裡就那團肉,還有自己剩餘的那點利用價值。
他覺得憋屈,覺得虧大了,覺得不值得。
一屁股坐在床邊的繡墩上,抓起那碗涼透了的參湯,咕咚咕咚大口灌下。
渴死了,這一來一回,水都沒喝一口。
那邊阮丹青總算是上了手,那一坨肉趴在他胸口吃的起勁,屁股撅著。
突然噗噗噗幾聲,一陣異味瀰漫開來。
「什麼東西?怎麼這麼臭!」阮芳庭一把扔下碗,大吼一聲捏著鼻子跑開。
「好臭好臭,是孩子身上的,怎麼了?」阮丹青慌了手腳,指著孩子叫起來。
「沒事沒事,是拉了。」還是穩婆四平八穩,一句定乾坤。
「拉了?哎呀,快,快弄乾淨了。」阮丹青這下皺起臉,手急忙想把那坨肉從胸脯上拽下來。
可那坨肉哪裡肯,這一路擔驚受怕,又是哭又是喊,方才還拉了,肚子裡空蕩蕩正難受,好容易吃上了,怎麼還肯鬆嘴。
死咬不放!
拽不下來沒有辦法,穩婆和宮人們只能就這麼收拾了。
阮芳庭在旁邊斜著眼看,那一層皺巴巴衣服解開,哎呀,裡面一片污穢,惡臭陣陣。
那坨肉撅著個屁股讓人伺候著,自己卻使勁賣命的吃。
那模樣,真是活脫脫阮丹青的翻版。
他忍不住笑出聲,一笑,嘴角抽痛,臉頓時歪了,模樣也很可笑。
把小孩子收拾乾淨了,包裹好,開了窗通風,好一會才將那臭味消散。
阮丹青又七手八腳的用力把那坨肉從胸脯上拽下來,換個邊。一邊換還一邊哼哼,似乎被咬疼了。
阮芳庭別開眼,心裡一股子膩味。
這廢物,真是沒半點避嫌。
拉了拉衣襟,將坦露著的半邊胸掩了掩,阮丹青抬頭看到站在角落裡的他,伸手招了招。
「芳庭,你來。」
阮芳庭皺了皺眉,慢吞吞走過去,重新坐回到繡墩上。
「你渴不渴?餓不餓?」他問。
阮芳庭瞥他一眼,不吭聲。
阮丹青嘿嘿一笑。
「我有點餓,還有點渴。」
他氣結啊,哦,合著叫他過來是幹事的。
「來人,拿點吃的喝的來。」可氣歸氣,還是喊了一聲。
宮人們急忙端來清淡的粥,餵著阮丹青喝一碗。
「你也吃吧,這一路肯定辛苦了。」一邊吃他還一邊招呼。
「你做月子吃的東西,我一大男人吃來幹嘛。」阮芳庭沒好氣的說。
「可你剛才不是把我的參湯喝掉了。」阮丹青嘴裡含著粥,含含糊糊說道。
阮芳庭一時說不出話來,心裡悶得慌。
「吃吧,味道不錯。」他又招呼起來。
「嘴巴疼,吃不下。」阮芳庭別過頭。
阮丹青不說話了,喝完粥,招呼宮人退下。
懷裡的肉團吃的差不多了,可依然戀戀不捨的不鬆嘴。他低頭看了一眼,一手抱著,緩緩起身。
手伸過去,輕輕撫上阮芳庭的臉頰,微微一用力,那臉就別了過來。
手指掠過他嘴角上的破口,惹得他絲了一聲。
「他打的?」他問。
阮芳庭不說話,心想你也夠可以的,現在才看見啊。我吃你碗參湯你都能看見,我那麼腫的臉頰你倒看不見。合著剛才你什麼也看不見,眼裡就那團肉和吃的喝的了。
不是他打的,難道我還自己摔的不成?多新鮮吶,我吃飽了自己把臉往地上磕?
這廢物,他算是白操了這心,費了這勁。良心都讓狗吃了。
心中恨恨,鼻子哼唧一聲。
「疼不?」他手輕輕扶著,又問。
阮芳庭還是不吭聲,憋著。
能不疼嗎?不疼你磕一個試試看。
「謝謝你,芳庭。」他輕輕一句,嘴角微微一撩,甜絲絲的笑。
阮芳庭依然不說話,心裡那股子憋勁堵著,肚子裡酸溜溜甜滋滋一陣,外歪膩透了。
就這樣?就這麼輕飄飄一句?他怎麼能做的出來?難道自己真欠他的?為什麼呀?憑什麼呀?
真是虧大了。怎麼會這樣!
他真是越想越替自己難受。
那懷裡的肉團咕囔一聲,哭不哭笑不笑,皺巴巴的臉好似被人扭過,真是難看極了。吃飽喝足,這團肉終於鬆開嘴,胳膊揮了揮,捲縮一團老實不客氣的霸佔在阮丹青胸口,嘴巴張開,打個哈欠然後開始睡大覺。
阮丹青的手從他臉頰上滑下,摟著那團肉,嘴裡哦哦哄著,全副神情轉移了過去。
那手一離開,他就覺得臉頰又開始抽疼起來,嘴裡的血腥味也濃了。
沒心沒肺啊!阮芳庭覺得好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