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殿裡熏香裊裊,輕紗幔幔。
喜順領著人退到屏風外,只留下香附姑姑貼身帶的四個侍女在裡面伺候。
傅易青手裡拿著一柄象牙嵌金絲的細齒梳子,輕手輕腳的替阮丹青梳著頭髮。
阮丹青不必梳高髻大鬢,自然沒留什麼長髮,只是披肩而已。油光水滑,髮色青藍,隱隱一陣寒光似的,牙白色的梳子,漆黑的髮絲,每梳一下,那髮絲就波光閃動一下,煞是漂亮。
梳頭不是他的強項,堪堪幾個月前才從另外一個梳頭內侍那裡學了點皮毛。本來是想給太子阮玥梳的,如今陛下阮丹青要他梳,他就現學現賣。
將這滑溜溜的頭髮束起,用跟明黃色的細綢帶仔細紮好,他這才放下手。
「陛下,梳好了。」他取了銅鏡,在後面照著。
阮丹青擺了擺手,回頭看他一眼。
將手裡銅鏡放下,他垂手躬身立著,聽候差遣。
阮丹青坐在繡墩上,手裡握著個白玉雕琢而成的小猴子,把玩著。
「最近……太子有些衝動了。」半響,他才低低說了一句。
「奴婢知道的,已經勸慰過殿下了。」傅易青緩緩答道。
他聽完點了點頭。
「太子,交給你我自然是放心的。只是……」他停住,轉過身,目光刺向傅易青。
「有些事情,你還是不要踰越的好。」他幽幽一句。
傅易青屈膝跪下。
「陛下不必多慮,奴婢知道的。」
「不,你不知道。」阮丹青刷一下站起身,慢慢走到他身邊。
傅易青不敢抬頭,只看到眼前那雙雪白的便鞋。
「我從不擔心你會對太子說那些陳年往事。」阮丹青緩緩說道。
傅易青頭低了低,斂下眼皮。
「你教她教的很好,可不能太好。」阮丹青低頭看他。
「有些人你可以動,有些人你不能東動。我還要用著的人,你別想動。太子將來總是要繼承大統,但未到時候,就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的好。」
「這麼多年,這麼多事,你總也該收斂些了。」他說完,手一鬆,殷紅穗子抖落,頭裡吊著那隻握在手裡的白玉猴子。
傅易青低著頭,抿了抿嘴。
「我知道了,陛下。」
阮丹青輕笑一聲,抖了抖手裡的絲帶。
「這猴子送給你吧。」
傅易青微微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這人說送,並沒有說賞。他總是這樣,有時候像君王,有時候像朋友。其實這樣不好,讓他覺得難受。他這種態度就像是一個小鉤子掛在他心頭,時不時輕輕拽一下,扯得他心微微刺痛。這痛不是不能忍受,但總還是一種痛。
「你屬猴子的不是嗎,過幾天就是你生辰了。也沒什麼好送你的,這是剛送進來的一批新玉,我見著這個有趣,就想著可以給你玩。」阮丹青笑語妍妍,神態輕鬆而溫和。
傅易青伸手接過玉。
「起來吧。你現在怎麼老喜歡跪著說話,以前可不這樣。」阮丹青揮揮手,走到床榻前,一屁股坐下,攤開手腳倒了下去。
傅易青斂著眉,緩緩起身站著不說話。
他也不喜歡跪,可惜不能不跪。
阮丹青是君,他是臣,君臣有別。以前不跪,是他傻,是他狂,是他傲,自以為是,輕狂妄為。現在他知道錯了,哪裡還敢再犯。
床榻上阮丹青抬起頭看他一眼,然後身子動了動,朝他招招手。
他猶豫了片刻,緩緩上前。
阮丹青拍了拍自己身邊,示意他坐。
他站在床邊停住,沒動。
阮丹青一個打挺起身,一把拽他坐下。
屁股下的軟軟床墊就像是塊燒紅的烙鐵,烤得他一臉痛苦隱忍。
阮丹青瞪著他。
「還能如何?大不了一死,你現在怕又有什麼用。」他冷冷說道。
傅易青看他一眼。
「我捨不得太子殿下。」他低低說道。
阮丹青目光柔和下來,伸手撫了撫他的鬢角。
「怎麼不是我?」
「不敢。」傅易青別開頭,不敢看他。
阮丹青微微嘆口氣,伸手按在他手上。
「即使到如今,我依然不會道歉的。」他說。
傅易青手微微一顫。
「倘若道歉有用,這世界上豈不天下太平了。我終究是虧欠你的,可是也不知道如何能補償。又或者那也算活該,用不著我來愧疚。這皇宮裡的事,誰都討不到便宜。你若要恨他要恨我,就恨吧。反正,你這一輩子,是落在我手裡了。」他湊過去,撩了唇輕笑,然後伏在傅易青肩頭,手指依然輕輕撩撥著他鬢角上的短髮。
鬢角上刺刺麻麻的感覺讓傅易青身體微微顫了顫,他皺起眉,心頭懊惱。
恨,他確實是恨這個人的。可是恨又能如何?這人給了他一個孩子,給了他一副前途無量的絢爛畫卷,他推不開擋不住。
「陛下,我是個廢人。」他低低開口,語氣苦澀。
阮丹青哼笑一聲。
「我知道。」他說。
「那又如何?難道你我就只能那麼一種關係?君臣亦或是朋友,何必一定要是情人。」
傅易青低下頭,手緊緊握著那隻白玉猴子,涼涼的玉被他握得灼熱。
「今晚侍寢如何?」阮丹青在他肩頭吹了口氣。
溫熱的氣息拂過他耳朵,傅易青一下跳起身,背對著他。
「陛下。」他重重喚了一聲。
阮丹青哈哈大笑,倒在床榻上。
傅易青站在那兒,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你既然喚我陛下,可知這君無戲言。」阮丹青咧著嘴,繼續促狹說道。
「陛下,不要戲弄臣了。」傅易青不悅說道。
阮丹青止住笑,抓過一個錦枕抱在懷裡,然後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看著他。
「我不是戲弄你。我說了,在這床榻之上,未必只能做男女之事。含章殿只有我一個人,偌大的龍榻,太空太靜。我晚上會害怕,勝藍你就當是給我壯膽好了,陪我一晚又如何?」
「陛下,我……」傅易青嘆氣,握著手,回頭瞥了一眼。
這一眼更是令他懊惱,身後那雙大眼勾魂奪魄,多少年前他就是著了這魔道,落到如今的地步。
現在身已殘,這魔星卻還不放過他。
「勝藍,你當初說過,會一直陪著我的,你忘了嗎?」那人還在繼續說著,擾亂他心智。
「你過來,陪陪我。這君王天下,太寂寞了。」他喚道。
傅易青緩緩轉過身,走過去。
阮丹青伸手握住他的手。
「你的眼不要老看著太子,也該看看我。和你約定一生的是我,不是太子。」他幽幽說道。
傅易青低頭,看著手掌裡那隻凝脂白玉手,心緒萬千。
和他約定一生的,是太子,不是陛下。而現在他是陛下,不是太子。
對這個人,他恨,他愛,他分不清到底是恨多還是愛多。當年他回到東宮,和這人重逢的第一天,自己跪在他腳下,他什麼話也沒說,轉身就走,走了幾步甚至是跑,躲避瘟疫似的跑開了。
當時自己並不覺得心痛,反而覺得心裡一下子輕鬆坦然了。
這人到底沒有虛情假意的騙他哄他,只是那麼直接得跑掉了。
這就夠了。
只要他不再騙他就成。
阮丹青的手捧起他的臉,讓彼此面對面看著。
「勝藍,你看著我,不要總是看著太子,我不想嫉妒自己的孩子。」他說。
傅易青下意識的笑了笑。
都是當陛下的人了,還跟個孩子似的,和自己孩子吃醋,真也夠可以的。
「陛下不必擔心,陛下是君,勝藍是臣,臣總是忠於君的。」
「那就留下吧,你睡在我身邊,陪我說說話。」阮丹青央求道。
「我不是以君王的身份命令你,只是以朋友的身份請求你。我不會勉強你的。」
傅易青想說不,但阮丹青那麼懇求期盼的眼眸讓他一時說不出口。
這個人,總是這樣,用楚楚可憐的言語和目光逼迫勉強著別人,嘴裡卻總是一副無辜的說辭。
但他確實心軟了,緩緩低下身,他重新坐回到床榻上。
阮丹青笑起來,身體挨近他。
燭火搖曳,將兩人身影搖碎了和在一起。
屏風外,喜順低著頭,輕輕叩了幾下。
阮丹青停住身,轉過頭。
「什麼事?」
「啟稟陛下,趙王求見。」喜順低低說道。
阮丹青眉頭一皺,握著的手一緊。
傅易青渾身一顫,心智回到身體裡,急忙起身屈膝跪下。
「趙王深夜面君,必然是要緊的大事,臣還是先告退了。」
阮丹青緩緩鬆開他的手,不吭聲,點了點頭。
傅易青低著頭起身,退了出去。
這人,到底還是長大了。這人,到底如今是陛下,不是當年的太子了。這人,恐怕永遠也不會再是自己的朋友。
勝藍,這只是他空虛無聊時一個可以呼喚的名字而其。
從前的一切是再也回不去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