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阮貞披了一身大氅,站在暗處等候。
遠處時不時的傳來敲更聲,內侍拔尖了嗓門喊著,子時三刻。
他已經等了快兩個時辰了。
身邊跟著的德順覺得腳上有些涼,卻不敢跺,生怕發出的些微響動驚到別人,那可就大不好了。
女子淒慘的呼號聲聲聲入耳,深更半夜在這偏僻的深宮禁地,越發顯得恐怖。
阮貞眯了眼,深吸口氣,直挺挺的身體微微動了動。
他心裡沒底。
這聲聲呼號揪心得疼,到底是好是壞還真要看老天的意思了。倘若這一次壞了事,倒也算了了一筆孽緣。
可,心裡到底不忍。星星何錯之有?根本沒道理受這苦。
一聲淒厲慘叫過後,女之的呼號聲戛然而止。
阮貞抬起頭,卻沒有聽見那應該隨之而來的嬰兒哭聲。
難道……?他心頭一驚。
眼神一動,身旁德順領會意思,急忙轉身過去。
剛越過小門,就看到一個五大三粗的老婆子捧著個包裹小步跑來。
漆黑夜裡,那婆子手腕上粗粗的金鐲子搖花了人眼。
「怎麼樣?」德順上前一把抓住那婆子,急促低問。
「好的好的。」婆子連連點頭。
一聽好的,阮貞也急忙從黑暗中躥出,大步上前,一把從婆子懷裡抱過那包裹。
黑暗裡突出躥出這麼個黑影來,婆子有些被嚇到。但迎面那一陣異國高貴香料的味道足以說明此人身份高貴,於是婆子也沒掙扎,就把孩子交給那人了。
黑暗中那人披著黑色大氅,臉遮得嚴實,看不起面容。那身形這般高大,必然是個男子。恐怕是和裡面那位痛的死去活來的廢宮妃有私情,才會這般相助。
她摸了摸手裡那隻粗大的金鐲,這主出手可是一貫的大方厚實。
不過這到底是欺君罔上的大事,如不是她眼饞那厚實的金磚白銀,哪裡敢這般膽大包天的在皇帝眼皮底下做這種勾當。
阮貞一把抱著孩子,把那襁褓揭開來一看,一團血污之中一張皺巴巴的小臉,眼睛閉著,嘴巴嘟囔幾下,嚶嚶的叫著。
「怎麼不哭?這孩子可不好?」他急忙問。
「是有點弱,不過好歹是足月生下的,雖然小了點,但小胳膊小腿還是蠻有勁的,好好養沒問題。」那婆子急忙說道。
阮貞皺了皺眉,看著襁褓裡那張小臉無聲嘆息。
可憐的小東西,你真是生不逢時,不過好歹救了你母親一條性命。
「這孩子……」他眼皮一撩,銳利目光刺向那婆子。
那婆子只覺得眼皮上一陣疼,急忙低首斂眉。
「是個女娃子。」
「女的?」阮貞眉皺的越發緊,抱著孩子一動不動。
女的?一個公主如何能保住星星長久平安?
身邊順德感覺到那份沉重焦慮,手不由握了握。
單手抱著孩子,他從自己腰間摘下香囊,扔給那婆子。
婆子急忙接住,雙手捧著。
「拿去,稟告上去,就說生的是位小皇子。」阮貞低語。
「小皇子?」婆子輕叫一聲。
「自然是小皇子,那香囊裡的金葉子就都是打賞給你了。」阮貞淡淡說道,將懷裡的孩子抱了抱,手指伸過去,那嬰兒還以為是母親,便嘟囔了嘴要吸。
婆子伸手摸了摸那香囊,裡面厚實一團,喉嚨裡嚥了口口水。
臉上恬了笑,急忙接話說道。
「是是,生的是個小皇子。只是,婆子我這邊稟告上去,那上面還是有例行查看的主。」
「這你不用管,把孩子抱回去吧。你只管做你自己的,事成了到外面我還有賞。」阮貞伸出手,慢悠悠說道。
婆子把手裡香囊小心仔細的塞到懷裡,用手按了按,這才上前,雙手小心翼翼捧住孩子。
「是是,那婆子我這就過去了。」
阮貞點了點頭。
婆子這才福了一福,然後抱著孩子轉頭回去了。
至於那出去後的打賞,婆子自然是領不到了的。
鳥為食亡,人為財死。可這食,這財也得看你受不受得住。受不住的,就小命難保咯。
不過這京師裡皇宮外,死個婆子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街坊鄰居閒談幾日,也就煙消雲散了。
再次見到這孩子是在近兩年以後。
今上阮裕帶著皇后和安貴妃一起到驪山泡溫泉,趁著這個空檔,阮貞來見了一次星星。
星星原本豐潤的臉早已經剝落,下巴尖的能鑿穿磚頭。知道他要來,頭髮剛梳了梳,還算整齊,可髮絲早已不是當年那般油光水滑,枯黃不說,還分了叉蒙了灰,油乎乎一層。
原本就白皙的皮膚更加白,許是因為冷,顯得蒼白。越發襯得那雙烏黑大眼奪目驚人,嵌在臉上好似兩塊墨玉,有點滲人。
身上的舊棉衣也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灰暗的成年敗絮從破洞裡鑽出來,怎麼也藏不住。
腳邊跟了個披頭散髮的兩尺小兒,裹了件不合身的舊棉衣,倒是比星星身上那件好了些。
小臉紅撲撲的,仰著頭用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他,嘴巴怎麼也何不攏。
「這是……」他指著孩子問。
「是阿濃,一轉眼就那麼大了。」星星摸了摸那孩子的腦袋,笑著說。
阮貞點點頭,是啊,不知不覺這孩子都長這麼大了。
「你們母子過的還好吧?」他又問。
「還行,就是冬天有點冷,你能不能給弄點碳燒燒。」星星抽了抽鼻子,用衣袖抹了一把,說道。
阮貞看她一眼。
「行,我給你想辦法,對了,這些你拿著,要緊的時候可以用。」他從懷裡掏出一個錦囊遞過去。
星星搖搖頭。
「別,這種東西在我手裡招眼。要是讓那些狗東西看見了,會變著法子的折騰我好挖這些錢。你還是給我弄點實在的好,黃白之物我不要。」她老實不客氣的說道。
阮貞深吸口氣,把手收了回去。
星星看了他一眼,低了頭摸摸孩子的頭。
「他,沒提過接我們回去的事嗎?」悶了會,她小心翼翼的低問了一句。阮貞沉默。
星星也沉默,抿了抿嘴,抬起頭。
「對了,阿濃還是頭一次見你呢,我一直都教他喊叔,前幾天剛教會。來,阿濃,喊叔。」
那矮墩墩的小傢伙抬起頭看看他,然後看看星星,嘴巴癟了癟,奶生奶氣的喊了一聲。
「酥。」
「不是酥,是叔。」星星推小傢伙腦袋一下。
「酥。」小傢伙一開口,還是老樣子。
「哎,你這笨孩子。」星星氣的跺腳。
阮貞卻輕笑出聲。
看見他笑,那孩子也朝他咧嘴一笑,漆黑的大眼睛笑盈盈,兩坨紅撲撲的小巴掌鼓起,很是討人喜歡。
「酥,你是我爹嗎?」孩子突然問。
阮貞臉上的笑僵住。面色有些尷尬。
星星則皺起眉。
「別提你爹,再提別想吃飯。」她呵斥。
「哦。」小孩子撅著嘴,低下頭,兩隻小手扭成一團。
「你別凶孩子,他懂什麼。」阮貞心裡有些發酸,從懷裡掏出一包糖,遞過去。
「來,阿濃,叔給你吃糖。」
「他是小孩子不懂事,可那金鑾殿上的大人又哪裡懂事了。」星星憤憤低語。
阮貞沉默。
小孩子在一旁壓根聽不懂他們講什麼,聽到有糖吃抬起頭咧嘴笑,但又馬上想到身邊的娘,癟了嘴抬頭可憐巴巴的看過去。
星星嘟了嘟嘴,他才邁開兩條小短腿,撲到柵欄邊,伸出兩隻肉呼呼的小手從阮貞手裡接過那包糖。
拿了糖他回到星星身邊,然後揚起小臉伸長了手,把糖拿給星星。
「娘,藏好。」
星星接過那包糖,打開來取了一顆糖塞進他嘴裡,剩下的重新包好,藏到懷裡。
小孩子含著糖,巴掌鼓起,笑的一臉開心。
阮貞和星星零零碎碎的說著話,這孩子就一直在旁邊安靜的待著,不吵不鬧。
他發現這孩子幾乎沒動嘴巴去吮吸那糖,就只是含著。
「你怎麼只含不吃?」他好奇的彎下腰問。
「這樣可以吃得慢些。」星星替孩子回答。
阮貞皺了皺眉,直起身。
「他也有他的難處,等難處過去了,自然會為你們母子做主。」
「但願如此吧。」星星面無表情。
「時候也不早了,你們要保重,我有空再來看你們。」阮貞說道。
星星點點頭,手攬住身邊的阿濃,好似尋求一種支持和鼓勵,緊緊的攬著。
阮貞說有空來看他們,不過是一句空話。他有空也不能來,那金鑾殿上的人自己保護不住,也不許別人護,那沒良心的男人,她恨死他了。
「酥,你下次什麼時候來看阿濃和娘?還會給阿濃帶糖來嗎?」小孩子突然開口問。
「很快就來,下次叔給你帶更多的糖來。」阮貞勉強一笑,說道。
「真的,那酥你可要早點來。」小孩子聽了滿心歡喜。
他自然不知道,這很快就來一句話,一等又是一年。
靠著阮貞零零碎碎的接濟,冷宮裡的母子二人又熬過了一年。
今上阮裕在這一年裡終於把陳氏一黨連根拔出,一舉除掉了心頭大患。但為了拔出這在朝廷裡盤根錯節的老樹,他不得已還是借用了六弟阮貞的勢力。以至於讓阮貞就此坐大,在以後的日子裡一直無法擺脫這個只比他差了名分的好弟弟。
阮貞在後來想起這一段,總覺得自己的野心恐怕就是在這一段一點一滴的成長起來的。
阮裕為了自己的目的,借他的手殺人,結果卻養出了另一個對手。恐怕他也很不甘心,難怪後來處處針對他,屢下毒手。
自己這個哥哥他是看透了的,心狠手辣,瞬息之間就奪人性命,眼裡含笑,心裡指不定盤算著怎麼殺你。
是個頂靠不住的人。
沒辦法,這節制天下的權利實在太誘人了,一旦握在手裡哪裡還肯放。
大家互換位置,他也不會容對方。
這樣也好,大家各做各的,沒必要有什麼詭異的內疚感。
皇家子弟,爭權奪利也是常事。
那冷宮裡的母子二人被放了出來,再次見到那矮墩墩的小孩子,是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
他剛去母妃那裡請了安,在海池邊走,迎面就撲過來一團肉,兩隻小胳膊啪一下就抱住他的雙腿。
「酥,我的糖呢?」奶生奶氣一聲喚,那粉嫩雪白的小臉仰著,烏溜溜一雙大眼。
阮貞笑了笑,將這團肉從腿上除下。
「今天叔沒帶糖在身上。」
那小臉立刻垮了,原本滿是期待的烏黑大眼黯淡下,低下頭。
「阿濃,叔這才沒準備,下次一定記得帶糖來給你。」見他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阮貞心裡有些不忍,急忙蹲下身,說道。
那小臉抬起,看著他的雙眼,然後伸手從自己懷裡摸出個布包來。
那布包是條淺紫色的手絹,打開來裡面是幾個小點心。
「沒關係,酥,阿濃有點心,給你吃。」雙手捧著把那幾個有些壓扁了的點心遞到他眼皮底下。
阮貞笑了笑。
「叔不餓,阿濃自己吃吧。」
小孩子眨眨眼。
「酥,這些點心很好吃的,你嘗嘗吧,阿濃特地藏起來準備晚上吃的。」
阮貞摸摸他的頭。
「晚上你想吃什麼點心儘管和管事姑姑們說,不需要你自己藏這些剩下的冷點心呢。」
阿濃皺了皺眉,嘴巴撅起,想了想。
「那阿濃就藏起來,等沒得吃的時候就可以吃了。」他低喃一句,然後小心翼翼把那手絹重新包好,捧在手心裡。
阮貞眼神微微疼惜,大手握住那兩隻小手。
「以後不會再挨餓了,這些玫瑰糖糕放不到明天就會壞,還是扔掉吧。吃壞了肚子可不好。」
阿濃聽了有些吃驚。
「這麼快就會壞掉?太可惜了,那我還是現在吃掉吧。」吃完他急忙將手絹打開,捏起一塊點心塞到嘴裡。
「別吃了,吃撐了怎麼辦。」阮貞急忙奪下他手裡的點心。
「不行不行,浪費好吃的東西是很可恥的。酥,不能浪費糧食。有的吃的時候要儘量吃,不然到時候沒得吃了,那可就糟了。餓肚子很難受的。」阿濃嚼著嘴裡的點心含含糊糊說道,伸手要奪回點心。
阮貞聽到心裡直髮酸,心一軟就把那布包還給了他。
阿濃抓過布包,打開來捏起點心就往嘴裡塞。
怕他吃撐了,阮貞只得也捏了一塊,幫著一起吃。
「酥,好吃吧。」阿濃嘴裡嚼的慢慢的,腮幫子鼓起,笑嘻嘻看著他說。
阮貞笑著點點頭。
「好吃。」
見他說好吃,阿濃笑的更加甜,把一塊咬了一口的點心遞到他嘴邊。
「這個我最喜歡吃了,酥你也嘗嘗。」
阮貞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敵不過那甜甜的笑容,吃下那半塊桂花並糖糕。
他不喜歡吃這種又甜又軟的糕點,麵糊糊軟綿綿的一點沒嚼頭。不過今天這冷了的糖糕倒是比熱的時候硬多了,到還能嚼一嚼,甜絲絲尚能吃下去。
自己身陷權利之爭,生命朝夕不保,可說起來到底從小沒挨過餓受過凍。這不過三歲有餘的小孩子卻在冷宮裡飽受過生存的艱辛。好多苦都不是自己能體會的。
可這孩子依然保持著樂觀積極的笑容,反倒比自己境界高多了。
他笑著呼出一口胸中悶氣。
倘若這樣一個三歲小兒都能笑面慘淡人生,自己又何嘗不能呢?
內憂外患,咄咄逼人的皇帝,都比不上寒冬裡的挨餓受凍難受。
阿濃能挺過來,他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