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貞後來總是問自己,究竟是阿濃身上有什麼優點,讓他如此身陷?
想不出來。
這孩子小的時候就知道吃,脾氣也不好,任性放肆,心眼和他爹阮裕很像,小氣不說,還很記仇。
長大了,雖然知道收斂裝樣子,但本性還是小氣任性。
自家芳甯不過無心將他撞到海池裡,被搭救上岸後,那孩子卻一口咬定芳甯是故意的。
阮裕早已經窩了一肚子火,揪不到自己的錯,就把氣撒在他兒子身上。不可謂不卑劣。
芳甯不過十來歲的孩子,那一頓鞭打差點要了他的性命。
而他這個做父親的卻無能為力,只能看著上面那對父子各懷鬼胎的一臉陰晴不定。
後來從芳庭的嘴裡他才知道,阿濃這孩子是氣他們兩兄弟小時候不跟他玩,這一口氣憋了五六年,終於找著錯發洩出來。
芳庭從小就是個機敏的孩子,小小年紀做事就頗有見識,平時處事為人滴水不漏。阿濃本來是想揪他的錯,無奈找不到錯處。
而芳甯天性熱情好動,有一股子的衝勁,平時雖然自己嚴加管教不許惹是生非,可將人撞垤海池裡畢竟是無心之過。
沒想到阿濃這孩子卻揪著錯報復。
他心裡很傷心。
手心手背都是肉,無論哪一個孩子出了事,他心裡都不好受。
所以後來得了天下,他立阿濃為太子,卻任由芳庭去管教這孩子。
芳庭雖然心智比年齡成熟,處事也看的遠看的深,可到底還是年輕人,況且又認定阿濃奪了他太子之位,心裡嫉恨得深,下手陰得很。
那孩子的脾氣,不下重手恐怕是治不住,他也就睜眼閉眼,裝做不知道。
三年,芳庭也真是好本事,生生將他棱角拗斷磨平,變成了膽小如鬼,懦弱無能的廢物。
他雖然心裡不滿意,但自己也是幫凶,沒有什麼資格責怪芳庭。
倘若不讓芳庭發洩這股心中鬱悶,只怕他也未必能安服這三年。
阿濃的棱角平了,芳庭的棱角卻越來越鋒利,所以他調回芳甯,下放芳庭。
這三個孩子,是他未來的指望,非得好好磨礪不可。
從小到大,阿濃這孩子從來就沒有什麼出眾的才能,何至於讓自己如此牽掛揪心,逐漸沉淪呢?
難道就因為那額頭上的一道傷?
想起那道傷,他心頭還是忍不住疼了疼。
阮裕必然是氣急了,才會沒輕重的將那翡翠紙鎮砸阿濃頭上。
想來也是,到底是他的親兒子,卻胳膊肘向外拐,心向著身為死對頭的自己。怎麼能讓他這位剛愎自用心高氣傲的哥哥服氣。
不服氣又如何?天下,阿濃,他都林從他手裡奪走。
阿濃說他愛自己勝過阮裕,願意為自己付出生命,他很感動,心裡暖融融一陣,到底沒從小白疼了這孩子。
可既然他愛自己勝過阮裕,為什麼阮裕死了,他一臉慘白,魂不守舍,傷心得連哭都哭不出來。
阿濃雖然缺乏洞察力,而且由於自己和星星的保護得當,他對皇宮裡的爭鬥是渾然不覺。但他到底是個敏感的孩子,自阮裕死後,開始對自己有些疏遠。
即使在路上碰到了,也再不像以前那樣撲過來撒嬌,而是和其他人一樣,恭恭敬敬的磕頭行禮,高呼陛下。
甚至有時候還不如其他人,他偶爾不經意間會突然的慘白了臉,用那雙大眼睛直勾勾瞪著自己,原本的歡喜甜蜜變成了恐懼和疑惑。
他幾乎能從那眼睛裡看出他內心的疑問。
是你殺了我的爹嗎?他不停的在問他。
阮貞無法回答,每次都只能別開頭裝作沒看見。
但裝作沒看見不等於他真的沒看見,他看見了,清楚明白的看見了。
他覺得難受,渾身難受,心裡窩了一把火。
這孩子是屬於他的,不是屬於阮裕的。
這孩子愛的是他,而不是那個當初將他和母親扔進冷宮裡挨餓受凍的男人。
難道那所謂的愛就真的敵不過血緣嗎?
難道自己依然爭不過阮裕嗎?
他不甘心,他不服氣。
這孩子他要定了。
星星是個很聰明的女人,雖然她一直在阮裕面前裝傻,但自從嫁給他以後卻從來沒有在自己面前裝過。
從冷宮裡出來的女人帶著一種洞察世事的眼力,自己內心的焦躁,惶恐和嫉妒被她察覺了。
為了安撫自己,達到她的目的,星星幫著他勸說了阿濃。
這孩子開始和他接觸,但不再像以前那樣放肆的扎頭滾進他懷裡,變得小心翼翼而拘謹,目光質疑而審視。
他受不了。
全天下人都可以質疑和審視他,唯獨阿濃不可以。
因為是他自己在他面前承諾,永遠最愛他。
他承諾了,他聽到了,記下了,就永遠不許他後悔退縮。
所以他撲過去,一把拽住那退縮的雙手,緊緊的握住。
「皇叔,他們說的是真的嗎?」那離子在他懷裡問他,清澈的雙眸逼視著,想從他眼睛裡探尋到真實的答案。
他斂了心將所有的罪惡包藏,神閒氣定的睜眼說瞎話。
「沒有,我什麼也沒有做。」
那孩子注視了他很久,從那雙大眼睛裡,他看到了孩子的掙扎和疑惑。但最終,阿濃還是相信了他,相信他的回答。
很久以後,他曾想,阿濃當時是真的相信了自己嗎?
又或者阿濃只是選擇相信他而已。
因為這孩子最怕的,是挨餓,是受凍,是死亡。
他知道如果和自己站在對立面,很有可能就要重新面對那些可怕的事情。
然而其實阿濃多慮了,即便如此,他是不會捨得讓他再受這些苦的。當然,他也讓阿濃有機會站在自己的對立面。
要控制住這孩子,他有許多的辦法,那些辦法估計阿濃是想也想不到,防也防不到的。
但即使明知道這孩子無法掙脫自己的控制,但他還是品嚐到了可能失去這孩子的可怕,抓到手的東西,他不允許失去。
所以為了徹底的控制住這孩子,他給星星下毒。
他要除掉這孩子所有的親人,除了自己。
這孩子不需要其他人,只需要自己。
這孩子不必愛其他人,只需要愛自己。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甚至不惜去吃下那些下了慢性毒藥的菜。
要從星星手裡奪走阿濃,不捨得本錢可是不行的。
在星星死後,他依然能面不改色的注視著阿濃的雙眼,坦然的說這一切不關他的事。
阿濃還是繼續相信了他。
這真是個聰明的孩子,他果然沒白疼他一場。
這孩子,只剩下自己了,他牢牢的握住了他。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執著?為什麼自己就非得這孩子不可呢?
他說不清楚,只是一味的認定了。
既然是孩子在那一夜的牢房裡把自己的真心獻祭,他收下了,就不再可能歸還。
他不允許這孩子逃出自己的手掌。
所以這份感情和阿濃到底哪裡好其實並沒有什麼關係,阿濃就是阿濃,是好是壞都無所謂,他只是牢牢的抓著這個人不放。
當一個人坐上君臨天下的位置之後,真心這種東西就再也遇不到了,即使千百萬個人跪在腳下呼喊著要為自己表真心,他也無法相信其中任何一個。
但是他的手掌心裡抓了一個真心,一個曾經貨真價實的真心。
這就夠了,他得到了。
但是阿濃始終是阮裕和星星的孩子,這兩個人的基因不可謂不強大。
阮裕的奸猾狡詐,星星的冷酷無情,在時間的流逝中,漸漸在阿肖身上表露。
他很不願意相信,這個孩子能一邊在自己床上笑語妍妍甜言蜜語,轉眼卻拉著別的男人上他的床。
但這就是一種手段,一種獨屬於阿濃的求生手段。
他可用最真誠的心最無辜的眼神對你說最虛假的謊言,說的心安理得,說的天花亂墜而絲毫不帶一絲愧疚。
他從來沒有懷疑過這個孩子在騙自己。
又或者說,正如這孩子自己說的。
他從來沒有騙過他。
他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心實意,而且確實對自己沒有任何隱瞞。只是自己沒有問起而已。
沒有一個男人能夠忍受這樣的侮辱,發覺自己的寶物被人覬覦佔有,而自己卻絲毫不知情,非得等到事情搞大了搞砸了,一切才坦露出來。
結果大家都很尷尬難堪。
是啊,那是自己的兒子,親生兒子。那是自己布下的棋子,寄予厚望的朝堂新秀。那是自己最信賴最珍愛的寶物,他都決定把江山社稷都託付於他。
結果,卻是一團糟。
他很為難,手心手背都是肉,兩邊他都舍不得。
一連稱病罷朝三日,他躺在明德殿的龍榻上,撫摸著那光滑柔軟的錦被,想了又想,夜不成寐。
一直到第三天黎明,他眼睜睜的看著朝陽從天邊升起。
他終於做出了決定。
他選擇相信阿濃,就如同當年阿濃選擇相信自己。
他相信阿濃依然是最愛自己,從來就沒有心存欺騙,對自己一心一意,那些人,不過是他的良臣而已。
這樣也好,本來自己就擔心芳庭和芳甯恐怕將來不服氣,如今既然阿濃自己有法子治住這兩人,那其實也是再好不過的了。
至於那個傅易青,這個麻煩,他會替阿濃處理好。
待到萬事具備,這天下他就可以放心的交付給阿濃,也算沒有辜負當年對星星的承諾。
回想起來,當年阮裕從他手裡奪走了星星,自己又從阮裕手裡奪走了天下和阿濃,如今阿濃再從自己手裡得到了天下和他的兩個親兒子。這一場下來,勝負輸贏還真是不好說。
百年之後到了九泉之下,倘若阮裕指著自己鼻子罵他篡位奪權,他也能會罵回去,到底他那好兒子也把這皇位奪了回去,還拐走了自己的兩個好兒子,比自己還狠還黑呢。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阿濃不愧是阮裕和星星的結合物。
雖然他作為皇帝,作為父親,作為皇叔,能夠忍,能夠讓,能夠顧全大局,但作為一個男人,他嚥不下這口氣。
所以即使是自己的親兒子,他也還是想了法子折磨他們洩氣。
他逼迫著芳甯去替阿濃迎娶那個七寶郡主做太子妃,他讓芳甯搞大那女人的肚子,他要讓芳甯知道什麼叫做君命不可違,什麼叫做嚥不下吐不出的痛楚。
和是他加諸在自己父皇身上的痛苦,現在還給他。
他命令芳庭放下手頭的所有政務軍務,坐牢似的天天陪著阿濃養肚子裡的孩子。他要讓高傲自負的芳庭天天看著那個肚子大起來。每一天每一刻都感受那種心愛之物被人奪走佔有的痛苦,他要逼著這個死不肯低頭認輸的孩子認輸,承認自己栽在一個窩囊廢的手裡。他要記芳庭親手迎接這個印刻著他們父子三人恥辱的孩子出生。並且在阿濃的委託下,拋棄自己的自尊自傲保護這個孩子。他就是要擊垮芳庭那堅強高傲的內心,讓他崩潰讓他深深的感受到對自己的失望。
因為這一切同樣也是這個好兒子加諸在自己父皇身上的痛楚。
至於傅易青,他有更好的法子折磨他,什麼叫生不如死,他會讓這麼狂妄的年輕人好好體驗一輩子,這是他罪有應得的,誰讓他竟敢奪走了那麼珍貴的寶物。
是啊,大家都深受痛楚,唯獨阿濃,坐享其成,心安理得。
不過算了,因為他知道,這個世界上能夠讓阿濃感受的痛苦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自己。
只要自己放手,只要自己狠心,這孩子就會痛不欲生。
可是他捨不得
所以就這樣吧,毀滅那孩子的力量他握在手中,至於用不用,其實從來都不重要。
他只是握著而已,就像握著阿濃當初那顆最真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