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六一特別番外

  成皇六年,鳳儀殿。

  皇后陳氏才剛起來梳洗完畢,近日有桑蠶祭祀,是後宮女人們的頭等大事,為皇后,是主祭,非得更加用心才是。

  福壽在她身後輕手輕腳地用銀篦子將髮髻梳理光潔,然後推開小步。

  「成了,皇后。」捏著嗓子細聲細語,一股子膩味。

  「嗯。」陳氏對著銅鏡左右前後看了看,滿意地點了點頭。

  今兒個是祭祀,須得這種樸素不失端莊,簡單不減秀麗的造型才好。

  這個福壽,果然是個梳頭的好手。

  「皇后,桑花。」宮人跪地,高高托起一個木盒。

  福壽打開了,裡面是朵用桑葉攥成的花,取了出來,上前打量幾下之後小心地將桑花簪在了髮髻上。

  正扶著花轎婆,管事的如意兒走了進來。

  「啟稟皇后,太子殿下來請早安。」躬身細語稟告。

  陳氏在銅鏡裡打量著自己的裝束,覺得萬無一失了,淺笑斂眉,從妝台前起。

  「讓他進來吧。」緩緩說道。

  「是。」如意兒應聲。

  讓福壽扶著,越過屏風走到外間。

  太子阮裕已經站在邊上,一見到她出來,急忙上前,扶住她的手。

  福壽識趣地退到一邊。

  陳氏含著笑,讓自己這個寶貝兒子扶著到上座。

  「母后小心。」阮裕小心翼翼扶她坐下。

  然後退到下首,屈膝跪地,恭恭敬敬地俯首叩頭。

  「兒臣給母后請安。」朗聲說道。

  「起來吧。」陳氏手一抬,說道。

  阮裕起了身,宮人急忙地擺上墊子,讓他坐下。

  「太子用過膳了嗎?」

  「還沒有,一早起來就過來給母后請安了。」

  「太子要注意身體,以後還是用過膳再來吧。餓著了可不好。」陳氏有些心疼。

  「今日母后要去祭祀桑蠶,我怕來晚了母后已經走了,所以也就顧不上用膳了。」阮裕抬起頭,笑嘻嘻說道。

  「你這孩子,難道母后還不知道你的孝心。」陳氏頓感欣慰,自己這幾年的心血沒有白費。

  阮裕沒說話,只是笑。

  「最近在太學裡學得如何?」陳氏又問。

  「已經開始學韓非子了。」阮裕回答。

  「太子聽得懂嗎?」

  「還行,不懂的地方我會多問幾遍。」

  陳氏點了點頭。

  「嗯,勤學好問,這是正理,太子要切記。」

  「是,兒臣謹記母后教誨。」

  「皇后,該用膳了,不然時候要緊。」福壽上前,垂眉躬身低語。

  陳氏點了點頭。

  「太子你告退吧。」

  阮裕些微愣了愣,沒想到母后沒留自己在鳳儀殿用膳。心裡一絲不痛快,但也沒說什麼,從墊子上起身,照舊屈膝跪地,恭恭敬敬地磕頭。

  「兒臣告退。」

  「去吧。」陳氏看著他離去,心裡也有一絲不捨。

  這到底是自己十月懷胎生下的寶貝兒子,到底是自己未來的託付。可正因為如此,就更由不得她寵溺。

  每日清早就要來請安,近日更是連早膳也沒用,空著肚子就來了。餓在兒身,疼在娘心。

  可這是太子呀。這是未來的殿下。

  不能玩,須得嚴管。

  這仁孝禮義,都得讓這個十五歲的孩子好好地學會了。

  她其實也很矛盾。陛下是個仁厚之主,卻無治天下之才。到頭來,還非得她這個女人家在後面把持輔助。她知道,朝堂上那些議論,說什麼後宮干政,外戚當道。

  她能有什麼辦法?一個女人家,要和這些能文能武的朝臣們抗衡,除了用娘家自己人,她還能用誰?但凡陛下要有點硬骨,何須她這個女人家來出頭。

  倘若不是她,這皇家恐怕是要被那些顧命遺老們生吞活剝咯。

  她也不是從一開始就強悍的,畢竟自己嫁的這個男人,不是從一開始就注定要坐天下,為人君。

  她以前也覺得,自己將和這個男人過普普通通的親王王妃的日子,遠離權勢,安安穩穩地過自己的小日子。

  可造化弄人,爭來爭去,那一個個驍勇善戰的皇子紛紛落馬,最後上台的竟然是自己這個窩囊廢丈夫。

  可謂傻人有傻福。

  只是這福氣也是因人而異吶。

  身在權勢之中,不是你吃人,就是人吃你。那些顧命遺老們,可著勁地把她丈夫當傀儡使,真是欺人太甚。

  因她個性倔強強悍,竟然還攛掇鼓動陛下廢了她。

  是可忍孰不可忍。就算不為自己,她也要為心愛的兒子奮力一搏。

  到底是年少夫妻,陛下的心總還是向著她,向著自己兒子的。憑藉著外戚的力量,他們艱難地幹掉了那些顧命遺老。

  然而,自打外界的阻礙消除了,權勢重新被掌握到自己手裡以後,他們一家人卻開始疏離起來。

  權勢亂人心。陳氏嘆氣搖頭。

  自打幫著自己丈夫處理朝政,她發覺自己遊刃有餘,很有天分。朝政對她這個女人來說,遠比胭脂花粉,金釵寶鈿更有興趣。而自己的丈夫,卻一直厭惡這種繁瑣細緻的工作。

  於是乎,她樂此不疲廢寢忘食地代為處理朝政。而自己那個寂寞又無所事事的丈夫,就開始沉迷於後宮那堆奼紫嫣紅,楊柳嬌花之中。

  以前她覺得自己丈夫雖然上進心不足,但人老實,仁厚,還有點小文采。過過小日子,挺舒坦。可現在,她突然發覺,這男人太窩囊了。

  國家怎麼能交給這種男人統治。這權勢是自己咬著牙,忍著痛,一把一把用手指刨回來的,期間凶險,不忍回顧。

  所以,她絕不能讓自己的兒子像他父親。

  裕這孩子像自己,身體裡有股狠勁。人倔強,聰明。而且長得也一表人才,很有些先皇的遺風,手腳修長,儀表堂堂,俊眉朗目。自己丈夫是個文弱胚子,幸好裕不像他,從小就喜歡騎馬射箭,是個淘氣好動的孩子,長大了,那在馬場上可是一把好手,打起球了威風得很。實在令人欣慰。

  但這孩子也有缺點。

  倔強的人認死理,這孩子尤其是。認準了的東西,怎麼也不回頭。最要命的還有那種掩藏在內心的陰鬱和殘忍。

  還記得小時候這孩子喜歡上了陛下的那匹御馬疾如風。疾如風的性子相當剛烈火爆,陛下雖然喜愛但也從不敢輕易騎乘。結果這孩子看上眼了,央求著陛下給他。

  陛下拗不過這孩子,也就給了。只是囑咐馬烈,須得慢慢調教。

  這孩子心高氣傲,馬一到手就要騎。其結果可想而知,疾如風那脾氣,一蹶子就將人撂到地上。

  她得知以後很是心疼,生怕這孩子傷著哪裡。結果老天保佑,只是傷了點皮肉,沒有動筋骨。伺候著的奴婢向她稟告,裕一共試了三次,馬都被打得遍體鱗傷,血淋淋的了。

  打死一匹御馬,不足惜,但裕的這個脾性,不好。

  於是她向陛下提議,把疾如風弄回來,讓這孩子冷靜冷靜。

  誰知御馬監的管事空著手去空著手回。一問之下,原來疾如風已經死了。怎麼死的,御馬監的人支支唔唔,半天才說一句,力竭而死。

  她不信,派了身邊的內侍前去親自查驗。

  結果人回來說,沒法驗了。馬屍已經被焚燒成灰了。

  她一氣之下將這孩子召到鳳儀殿大罵了一通,末了還罰去跪宗廟。

  這孩子一聲不吭地任罵任罰,在宗廟裡硬是直挺挺地跪了一晚。

  心氣太硬,脾氣太陰,這是大傷呀。治天下要靠仁,靠義,靠法,不能靠意氣。

  她很是擔心。這孩子仁厚不足,戾氣太盛,將來一旦坐了天下,只怕要傷人。

  她憂心忡忡,所以才讓陛下請了當世太儒弘雯來主教太學,希望能教授這孩子人已。又堅持讓這孩子天天來鳳儀殿請安,讓他明白孝義。

  如今這幾年看來,效果還是不錯的,她也算欣慰。

  還沒到太學門口,老遠就聽到裡面嘰嘰喳喳的吵鬧聲。

  阮裕皺了皺眉,抬腳垮了進去。

  「太子殿下到。」內侍急忙高聲通報。

  裡面拿嘰嘰喳喳的小皇子小公主急忙停下來,紛紛行禮。

  「拜見太子殿下。」

  「起來起來,弘先生呢?怎麼這時候了還沒到?」他問。

  「弘先生早就到了,只是方才被父皇召去了。」漢王阮鴻抬起頭,說道。

  「原來如此,山中無老虎,你們這幫小猴子就稱大王了。」他點點頭,笑著推了阮鴻一把。

  阮鴻胖墩墩身子晃了晃,呵呵傻笑起來。

  他這一笑,大家都笑了,不一會又開始嘰嘰喳喳哄鬧起來。

  阮裕也懶得管這些毛孩們,走到太子位坐下,轉頭四處看了看。

  人呢?怎麼沒見著?肯定又躲到什麼地方偷懶去了。

  手指敲了敲桌案,刷一下站起,大步走了出去。

  繞著宏文館轉了半圈,在茶水偏間口停住。

  只聽到裡面悉悉索索有兩個人在說話,一男一女。

  「你怎麼又沒吃早飯呀。」那男聲聽起來有些怪異,像是變聲期的少年。

  這麼難聽的聲音一定是燕王阮貞,有他在,那廢物一定也在了。阮裕心想。

  「睡過頭了,顧不上吃早飯。我怕上學遲到了,又被罰站,太丟人了。」那女聲聽起來鼓鼓囊囊的,似乎嘴裡塞滿了食物。

  說完了還嗚嗚兩聲叫起來。

  「哎呀你吃慢點,這下噎著了吧。快喝水。」阮貞的聲音聽起來很是焦急。裡面茶碗叮噹一陣響。

  「哎呀,差點就報銷了。」

  「你心急幹什麼呀。慢慢吃,一點也不像個女孩子。」

  「我怕呀,誰知道先生什麼時候就回來了,我還沒吃飽呢。」女孩子嬌滴滴埋怨,然後又是卡嘰卡嘰咬餅的身音。

  「你就不會每天早點起床,每次都這樣慌慌張張的。」

  「我也想呀,可是那床拉著我不讓我起來。」

  「胡說,床怎麼會拉人。」

  「真的,我的床就會拉人,它拉著我不放,還和我說,再睡會吧,沒關係的。我心一軟,就又睡下了。」

  「胡說胡說,你這人盡胡說。」

  「真的,不信你去我床睡一晚,看早上的時候它拉不拉你。」

  「你這人……別亂胡說了。男女授受不親,我怎麼能去你床上睡。」

  「哦,這倒是。那你可以去陛下那裡把我要了,我是你的人了,你自然就可以去我床上睡,到時候你看它拉不拉你。」

  「你……你……你真是胡說八道。」

  外面聽著的阮裕眉頭一皺,這廢物還真是胡說八道,小小年紀就拉皇子去她床上睡。這除了吃就知道睡的廢物,到動起這心思了。

  心頭一陣懊惱,他上前,用手叩了叩門。

  那裡面阮貞正站在地上滿臉通紅,而那廢物則坐在一個桌案上,曲著腿奮力地咬個胡餅。

  一見到他來,兩個人愣了愣然後渾身一震,清醒過來。

  阮貞急忙施禮。

  「拜見太子殿下。」

  而蹲坐在桌案上的那個廢物也手忙腳亂地跳下來,結果腳尖踩到自己的裙子,噗通一個狗吃屎跌在地上。

  「哎呦哎呦。」趴在地上,那人捂著鼻子抬頭看了看。

  「拜見太子殿下。」眼淚花花,苦瓜著臉說道。

  阮裕臉板不住,撲哧一聲笑,伸手掩住嘴,肩膀還抖了抖。

  「行什麼大禮嘛。快起來吧。」他笑著說。

  「哎呦哎呦。」叫了幾聲,卻爬不起來。

  旁邊的阮貞急忙過去扶她起來。

  放下了手,那人撅著嘴看向阮貞。

  「沒壞沒壞,好好的呢。」阮貞看了看,伸手替她抹了抹臉上的餅屑和灰塵。

  阮裕臉上的笑冷了冷,嘴巴一扁。

  「燕王,你去幫我到作匠監看看我的筆做的怎麼樣了,好了的話就幫我拿來。我今天想用新筆。」他仰著頭冷淡說道。

  「這……殿下可以讓內侍去拿……」阮貞不解。

  「叫你去你就去,那些人哪裡知道筆的好壞,燕王不是對筆很有研究。」阮裕眼睛一眯。

  阮貞低下頭,手指捏著衣袖,用力握了握。

  「是,殿下。」低低應了一聲,回頭看了看傻站著的那人,抿著嘴離開。

  見他走了,阮裕心情大好,上前幾步,打量了一下那傻站著的人。

  「星星,你剛才吃什麼呢?」她慢條斯理地坐到桌案上,撣了撣衣服,問道。

  「冰糖餡的胡餅。」星星諾諾說道,蹲下身伸手要去撿地上那半個胡餅。

  撣一撣硬骨還能吃,她還餓著呢。

  「掉地上的東西怎麼能吃!」見她這樣,阮裕臉色一沉,飛起一腳踢掉她剛撿起的胡餅。

  「哎呀!」星星一臉可惜之色。

  「那種東西有什麼好吃的。你這豬,一天到晚就知道吃,給什麼吃什麼。」阮裕一把拎起她,惡狠狠訓道。

  「你爹媽把你送進太學來,是讓你來讀書識字,不是讓你來吃喝勾搭皇子的。」

  星星委屈和畏懼,瞟一眼瞟一眼,嘴巴撅得老高。

  「可我餓著呀。」

  阮裕眼一瞪,鬆手放開她。

  這廢物,就知道管自己肚子。

  「去,拿些我吃的點心來,快,跑著去。」他揮手對門外隨行的內侍囑咐。

  「是,殿下。」那些小內侍很是伶俐,撒腿就跑。不一會就抱著滿衣兜的點心來了。

  將點心倒在桌案上,他捏起一塊玫瑰餅,遞到星星嘴邊。

  「吃吧,豬。」

  星星一臉不樂意地接過餅,咬了一口。

  還沒那胡餅好吃呢,貞知道她喜歡吃冰糖餡的。玫瑰餅酸不拉幾的,一點也不好吃。

  可眼前這人一臉威逼之色,只能威武就曲了。她悶悶不樂地吃了一個又一個。

  「殿下,宏先生回來了,就快到了。」小內侍氣喘吁吁在門口稟報。

  「先生回來了,走,回宏文館。這些你拿著。」抓了一把桌案上的點心塞到她手裡,阮裕一把抓起她的手就往外拽。

  星星嘴巴裡的餅還嚼著,一隻手捧著點心,跌跌撞撞跟著他大步往外走。

  點心一路還掉了好幾個。

  到了宏文館門口,阮裕才放開她的手。

  「在後面偷吃的時候自己小心點,讓先生看到了可是要打板子的。」伸手戳了戳她的腦門,他半是警告半是揶揄地說道。

  星星急忙點頭,雙手捧緊點心。

  「你先進去。」阮裕推她一把。

  如釋重負,星星立刻跑了進去。

  阮裕在門外推開手反反覆覆看了看。

  這豬的手還真軟,捏著好似沒有骨頭,就是滿手都是餅屑和油膩,難受死了。

  韋星的座位在最後面,一溜煙跑到自己座位上,看了看身邊。

  貞還沒有回來。

  才將點心在隱藏處放好,宏先生就回來了。

  大家在太子阮裕的帶領下,行禮。然後先生便開始講課。

  連點心也顧不上偷吃,她認真地聽課,在紙上做記錄。待會貞回來了,就可以看,免得跟不上。

  第一節課完時,阮貞終於回來了。把筆給了太子殿下,他回到自己的座位。

  才坐下,旁邊的星星就把幾張紙遞了過來。

  「給你,這是先生剛才講的課。」一邊說一邊捏個餅咬。

  阮貞接過紙看了看。

  好難看的字,歪歪斜斜,有大有小,還有幾個字寫錯了塗掉的,老大個黑黑的墨塊。

  不愧是星星的傑作,難看。

  不過想到這是她為自己寫的,而且好難得讓她寫那麼多字,心裡有些暖融融的。

  「謝謝你,星星。」他誠懇道謝。

  「不用客氣啦,我遲早是你的人,幫你是應該的。」星星不以為然地擺擺手,將剩下的一小塊餅扔進嘴裡。

  阮貞笑了笑。

  是啊,大家都知道他和星星青梅竹馬。母后都和他說了,年底可能就給他們兩個把事情辦了。

  他喜歡星星,覺得和她就這麼過一輩子挺好的。

  一輩子照顧這個迷糊豬,一輩子被她依靠,挺好的。

  只是……他無法介懷太子殿下的目光,

  他知道,那人也時常看著星星,眼睛裡流露的是同一種喜歡。

  不過,父皇已經答應他和星星的事了,應該沒什麼問題。

  深吸口氣,她看了一眼鄰桌的星星,微微一笑。

  而那傻豬卻只顧著吃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