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皇六年,鳳儀殿。
皇后陳氏才剛起來梳洗完畢,近日有桑蠶祭祀,是後宮女人們的頭等大事,為皇后,是主祭,非得更加用心才是。
福壽在她身後輕手輕腳地用銀篦子將髮髻梳理光潔,然後推開小步。
「成了,皇后。」捏著嗓子細聲細語,一股子膩味。
「嗯。」陳氏對著銅鏡左右前後看了看,滿意地點了點頭。
今兒個是祭祀,須得這種樸素不失端莊,簡單不減秀麗的造型才好。
這個福壽,果然是個梳頭的好手。
「皇后,桑花。」宮人跪地,高高托起一個木盒。
福壽打開了,裡面是朵用桑葉攥成的花,取了出來,上前打量幾下之後小心地將桑花簪在了髮髻上。
正扶著花轎婆,管事的如意兒走了進來。
「啟稟皇后,太子殿下來請早安。」躬身細語稟告。
陳氏在銅鏡裡打量著自己的裝束,覺得萬無一失了,淺笑斂眉,從妝台前起。
「讓他進來吧。」緩緩說道。
「是。」如意兒應聲。
讓福壽扶著,越過屏風走到外間。
太子阮裕已經站在邊上,一見到她出來,急忙上前,扶住她的手。
福壽識趣地退到一邊。
陳氏含著笑,讓自己這個寶貝兒子扶著到上座。
「母后小心。」阮裕小心翼翼扶她坐下。
然後退到下首,屈膝跪地,恭恭敬敬地俯首叩頭。
「兒臣給母后請安。」朗聲說道。
「起來吧。」陳氏手一抬,說道。
阮裕起了身,宮人急忙地擺上墊子,讓他坐下。
「太子用過膳了嗎?」
「還沒有,一早起來就過來給母后請安了。」
「太子要注意身體,以後還是用過膳再來吧。餓著了可不好。」陳氏有些心疼。
「今日母后要去祭祀桑蠶,我怕來晚了母后已經走了,所以也就顧不上用膳了。」阮裕抬起頭,笑嘻嘻說道。
「你這孩子,難道母后還不知道你的孝心。」陳氏頓感欣慰,自己這幾年的心血沒有白費。
阮裕沒說話,只是笑。
「最近在太學裡學得如何?」陳氏又問。
「已經開始學韓非子了。」阮裕回答。
「太子聽得懂嗎?」
「還行,不懂的地方我會多問幾遍。」
陳氏點了點頭。
「嗯,勤學好問,這是正理,太子要切記。」
「是,兒臣謹記母后教誨。」
「皇后,該用膳了,不然時候要緊。」福壽上前,垂眉躬身低語。
陳氏點了點頭。
「太子你告退吧。」
阮裕些微愣了愣,沒想到母后沒留自己在鳳儀殿用膳。心裡一絲不痛快,但也沒說什麼,從墊子上起身,照舊屈膝跪地,恭恭敬敬地磕頭。
「兒臣告退。」
「去吧。」陳氏看著他離去,心裡也有一絲不捨。
這到底是自己十月懷胎生下的寶貝兒子,到底是自己未來的託付。可正因為如此,就更由不得她寵溺。
每日清早就要來請安,近日更是連早膳也沒用,空著肚子就來了。餓在兒身,疼在娘心。
可這是太子呀。這是未來的殿下。
不能玩,須得嚴管。
這仁孝禮義,都得讓這個十五歲的孩子好好地學會了。
她其實也很矛盾。陛下是個仁厚之主,卻無治天下之才。到頭來,還非得她這個女人家在後面把持輔助。她知道,朝堂上那些議論,說什麼後宮干政,外戚當道。
她能有什麼辦法?一個女人家,要和這些能文能武的朝臣們抗衡,除了用娘家自己人,她還能用誰?但凡陛下要有點硬骨,何須她這個女人家來出頭。
倘若不是她,這皇家恐怕是要被那些顧命遺老們生吞活剝咯。
她也不是從一開始就強悍的,畢竟自己嫁的這個男人,不是從一開始就注定要坐天下,為人君。
她以前也覺得,自己將和這個男人過普普通通的親王王妃的日子,遠離權勢,安安穩穩地過自己的小日子。
可造化弄人,爭來爭去,那一個個驍勇善戰的皇子紛紛落馬,最後上台的竟然是自己這個窩囊廢丈夫。
可謂傻人有傻福。
只是這福氣也是因人而異吶。
身在權勢之中,不是你吃人,就是人吃你。那些顧命遺老們,可著勁地把她丈夫當傀儡使,真是欺人太甚。
因她個性倔強強悍,竟然還攛掇鼓動陛下廢了她。
是可忍孰不可忍。就算不為自己,她也要為心愛的兒子奮力一搏。
到底是年少夫妻,陛下的心總還是向著她,向著自己兒子的。憑藉著外戚的力量,他們艱難地幹掉了那些顧命遺老。
然而,自打外界的阻礙消除了,權勢重新被掌握到自己手裡以後,他們一家人卻開始疏離起來。
權勢亂人心。陳氏嘆氣搖頭。
自打幫著自己丈夫處理朝政,她發覺自己遊刃有餘,很有天分。朝政對她這個女人來說,遠比胭脂花粉,金釵寶鈿更有興趣。而自己的丈夫,卻一直厭惡這種繁瑣細緻的工作。
於是乎,她樂此不疲廢寢忘食地代為處理朝政。而自己那個寂寞又無所事事的丈夫,就開始沉迷於後宮那堆奼紫嫣紅,楊柳嬌花之中。
以前她覺得自己丈夫雖然上進心不足,但人老實,仁厚,還有點小文采。過過小日子,挺舒坦。可現在,她突然發覺,這男人太窩囊了。
國家怎麼能交給這種男人統治。這權勢是自己咬著牙,忍著痛,一把一把用手指刨回來的,期間凶險,不忍回顧。
所以,她絕不能讓自己的兒子像他父親。
裕這孩子像自己,身體裡有股狠勁。人倔強,聰明。而且長得也一表人才,很有些先皇的遺風,手腳修長,儀表堂堂,俊眉朗目。自己丈夫是個文弱胚子,幸好裕不像他,從小就喜歡騎馬射箭,是個淘氣好動的孩子,長大了,那在馬場上可是一把好手,打起球了威風得很。實在令人欣慰。
但這孩子也有缺點。
倔強的人認死理,這孩子尤其是。認準了的東西,怎麼也不回頭。最要命的還有那種掩藏在內心的陰鬱和殘忍。
還記得小時候這孩子喜歡上了陛下的那匹御馬疾如風。疾如風的性子相當剛烈火爆,陛下雖然喜愛但也從不敢輕易騎乘。結果這孩子看上眼了,央求著陛下給他。
陛下拗不過這孩子,也就給了。只是囑咐馬烈,須得慢慢調教。
這孩子心高氣傲,馬一到手就要騎。其結果可想而知,疾如風那脾氣,一蹶子就將人撂到地上。
她得知以後很是心疼,生怕這孩子傷著哪裡。結果老天保佑,只是傷了點皮肉,沒有動筋骨。伺候著的奴婢向她稟告,裕一共試了三次,馬都被打得遍體鱗傷,血淋淋的了。
打死一匹御馬,不足惜,但裕的這個脾性,不好。
於是她向陛下提議,把疾如風弄回來,讓這孩子冷靜冷靜。
誰知御馬監的管事空著手去空著手回。一問之下,原來疾如風已經死了。怎麼死的,御馬監的人支支唔唔,半天才說一句,力竭而死。
她不信,派了身邊的內侍前去親自查驗。
結果人回來說,沒法驗了。馬屍已經被焚燒成灰了。
她一氣之下將這孩子召到鳳儀殿大罵了一通,末了還罰去跪宗廟。
這孩子一聲不吭地任罵任罰,在宗廟裡硬是直挺挺地跪了一晚。
心氣太硬,脾氣太陰,這是大傷呀。治天下要靠仁,靠義,靠法,不能靠意氣。
她很是擔心。這孩子仁厚不足,戾氣太盛,將來一旦坐了天下,只怕要傷人。
她憂心忡忡,所以才讓陛下請了當世太儒弘雯來主教太學,希望能教授這孩子人已。又堅持讓這孩子天天來鳳儀殿請安,讓他明白孝義。
如今這幾年看來,效果還是不錯的,她也算欣慰。
還沒到太學門口,老遠就聽到裡面嘰嘰喳喳的吵鬧聲。
阮裕皺了皺眉,抬腳垮了進去。
「太子殿下到。」內侍急忙高聲通報。
裡面拿嘰嘰喳喳的小皇子小公主急忙停下來,紛紛行禮。
「拜見太子殿下。」
「起來起來,弘先生呢?怎麼這時候了還沒到?」他問。
「弘先生早就到了,只是方才被父皇召去了。」漢王阮鴻抬起頭,說道。
「原來如此,山中無老虎,你們這幫小猴子就稱大王了。」他點點頭,笑著推了阮鴻一把。
阮鴻胖墩墩身子晃了晃,呵呵傻笑起來。
他這一笑,大家都笑了,不一會又開始嘰嘰喳喳哄鬧起來。
阮裕也懶得管這些毛孩們,走到太子位坐下,轉頭四處看了看。
人呢?怎麼沒見著?肯定又躲到什麼地方偷懶去了。
手指敲了敲桌案,刷一下站起,大步走了出去。
繞著宏文館轉了半圈,在茶水偏間口停住。
只聽到裡面悉悉索索有兩個人在說話,一男一女。
「你怎麼又沒吃早飯呀。」那男聲聽起來有些怪異,像是變聲期的少年。
這麼難聽的聲音一定是燕王阮貞,有他在,那廢物一定也在了。阮裕心想。
「睡過頭了,顧不上吃早飯。我怕上學遲到了,又被罰站,太丟人了。」那女聲聽起來鼓鼓囊囊的,似乎嘴裡塞滿了食物。
說完了還嗚嗚兩聲叫起來。
「哎呀你吃慢點,這下噎著了吧。快喝水。」阮貞的聲音聽起來很是焦急。裡面茶碗叮噹一陣響。
「哎呀,差點就報銷了。」
「你心急幹什麼呀。慢慢吃,一點也不像個女孩子。」
「我怕呀,誰知道先生什麼時候就回來了,我還沒吃飽呢。」女孩子嬌滴滴埋怨,然後又是卡嘰卡嘰咬餅的身音。
「你就不會每天早點起床,每次都這樣慌慌張張的。」
「我也想呀,可是那床拉著我不讓我起來。」
「胡說,床怎麼會拉人。」
「真的,我的床就會拉人,它拉著我不放,還和我說,再睡會吧,沒關係的。我心一軟,就又睡下了。」
「胡說胡說,你這人盡胡說。」
「真的,不信你去我床睡一晚,看早上的時候它拉不拉你。」
「你這人……別亂胡說了。男女授受不親,我怎麼能去你床上睡。」
「哦,這倒是。那你可以去陛下那裡把我要了,我是你的人了,你自然就可以去我床上睡,到時候你看它拉不拉你。」
「你……你……你真是胡說八道。」
外面聽著的阮裕眉頭一皺,這廢物還真是胡說八道,小小年紀就拉皇子去她床上睡。這除了吃就知道睡的廢物,到動起這心思了。
心頭一陣懊惱,他上前,用手叩了叩門。
那裡面阮貞正站在地上滿臉通紅,而那廢物則坐在一個桌案上,曲著腿奮力地咬個胡餅。
一見到他來,兩個人愣了愣然後渾身一震,清醒過來。
阮貞急忙施禮。
「拜見太子殿下。」
而蹲坐在桌案上的那個廢物也手忙腳亂地跳下來,結果腳尖踩到自己的裙子,噗通一個狗吃屎跌在地上。
「哎呦哎呦。」趴在地上,那人捂著鼻子抬頭看了看。
「拜見太子殿下。」眼淚花花,苦瓜著臉說道。
阮裕臉板不住,撲哧一聲笑,伸手掩住嘴,肩膀還抖了抖。
「行什麼大禮嘛。快起來吧。」他笑著說。
「哎呦哎呦。」叫了幾聲,卻爬不起來。
旁邊的阮貞急忙過去扶她起來。
放下了手,那人撅著嘴看向阮貞。
「沒壞沒壞,好好的呢。」阮貞看了看,伸手替她抹了抹臉上的餅屑和灰塵。
阮裕臉上的笑冷了冷,嘴巴一扁。
「燕王,你去幫我到作匠監看看我的筆做的怎麼樣了,好了的話就幫我拿來。我今天想用新筆。」他仰著頭冷淡說道。
「這……殿下可以讓內侍去拿……」阮貞不解。
「叫你去你就去,那些人哪裡知道筆的好壞,燕王不是對筆很有研究。」阮裕眼睛一眯。
阮貞低下頭,手指捏著衣袖,用力握了握。
「是,殿下。」低低應了一聲,回頭看了看傻站著的那人,抿著嘴離開。
見他走了,阮裕心情大好,上前幾步,打量了一下那傻站著的人。
「星星,你剛才吃什麼呢?」她慢條斯理地坐到桌案上,撣了撣衣服,問道。
「冰糖餡的胡餅。」星星諾諾說道,蹲下身伸手要去撿地上那半個胡餅。
撣一撣硬骨還能吃,她還餓著呢。
「掉地上的東西怎麼能吃!」見她這樣,阮裕臉色一沉,飛起一腳踢掉她剛撿起的胡餅。
「哎呀!」星星一臉可惜之色。
「那種東西有什麼好吃的。你這豬,一天到晚就知道吃,給什麼吃什麼。」阮裕一把拎起她,惡狠狠訓道。
「你爹媽把你送進太學來,是讓你來讀書識字,不是讓你來吃喝勾搭皇子的。」
星星委屈和畏懼,瞟一眼瞟一眼,嘴巴撅得老高。
「可我餓著呀。」
阮裕眼一瞪,鬆手放開她。
這廢物,就知道管自己肚子。
「去,拿些我吃的點心來,快,跑著去。」他揮手對門外隨行的內侍囑咐。
「是,殿下。」那些小內侍很是伶俐,撒腿就跑。不一會就抱著滿衣兜的點心來了。
將點心倒在桌案上,他捏起一塊玫瑰餅,遞到星星嘴邊。
「吃吧,豬。」
星星一臉不樂意地接過餅,咬了一口。
還沒那胡餅好吃呢,貞知道她喜歡吃冰糖餡的。玫瑰餅酸不拉幾的,一點也不好吃。
可眼前這人一臉威逼之色,只能威武就曲了。她悶悶不樂地吃了一個又一個。
「殿下,宏先生回來了,就快到了。」小內侍氣喘吁吁在門口稟報。
「先生回來了,走,回宏文館。這些你拿著。」抓了一把桌案上的點心塞到她手裡,阮裕一把抓起她的手就往外拽。
星星嘴巴裡的餅還嚼著,一隻手捧著點心,跌跌撞撞跟著他大步往外走。
點心一路還掉了好幾個。
到了宏文館門口,阮裕才放開她的手。
「在後面偷吃的時候自己小心點,讓先生看到了可是要打板子的。」伸手戳了戳她的腦門,他半是警告半是揶揄地說道。
星星急忙點頭,雙手捧緊點心。
「你先進去。」阮裕推她一把。
如釋重負,星星立刻跑了進去。
阮裕在門外推開手反反覆覆看了看。
這豬的手還真軟,捏著好似沒有骨頭,就是滿手都是餅屑和油膩,難受死了。
韋星的座位在最後面,一溜煙跑到自己座位上,看了看身邊。
貞還沒有回來。
才將點心在隱藏處放好,宏先生就回來了。
大家在太子阮裕的帶領下,行禮。然後先生便開始講課。
連點心也顧不上偷吃,她認真地聽課,在紙上做記錄。待會貞回來了,就可以看,免得跟不上。
第一節課完時,阮貞終於回來了。把筆給了太子殿下,他回到自己的座位。
才坐下,旁邊的星星就把幾張紙遞了過來。
「給你,這是先生剛才講的課。」一邊說一邊捏個餅咬。
阮貞接過紙看了看。
好難看的字,歪歪斜斜,有大有小,還有幾個字寫錯了塗掉的,老大個黑黑的墨塊。
不愧是星星的傑作,難看。
不過想到這是她為自己寫的,而且好難得讓她寫那麼多字,心裡有些暖融融的。
「謝謝你,星星。」他誠懇道謝。
「不用客氣啦,我遲早是你的人,幫你是應該的。」星星不以為然地擺擺手,將剩下的一小塊餅扔進嘴裡。
阮貞笑了笑。
是啊,大家都知道他和星星青梅竹馬。母后都和他說了,年底可能就給他們兩個把事情辦了。
他喜歡星星,覺得和她就這麼過一輩子挺好的。
一輩子照顧這個迷糊豬,一輩子被她依靠,挺好的。
只是……他無法介懷太子殿下的目光,
他知道,那人也時常看著星星,眼睛裡流露的是同一種喜歡。
不過,父皇已經答應他和星星的事了,應該沒什麼問題。
深吸口氣,她看了一眼鄰桌的星星,微微一笑。
而那傻豬卻只顧著吃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