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半夜,阮於突然覺得有些渴,抿了抿嘴,緩緩回神,雙眼眯開一條縫。
紗帳裡一片昏暗,什麼也看不見。
懷裡的人也不知去了哪裡?
他伸手摸了摸,角落裡蜷縮一團。
心安了安,還在。
轉身朝外,低低喚了一聲。
「茶。」
守夜的宮人立刻驚醒,倒了溫茶碎步過去跪下,雙手捧了高高端起。
「陛下請用。」
阮裕用胳膊支起身,伸手接過茶碗,湊到嘴邊喝。
月亮似乎已經從雲朵裡溜了出來,窗楞上撒了些許月光,院子裡高大的樹木參差的樹蔭投下來,一片斑駁光影。
阮裕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恍惚間覺得什麼閃過。
心頭一絲疑惑,眉微微一皺。
將手裡的茶碗交還給宮人,他身體微微直起。
巨大的屏風上一抹身影一閃而過。
「誰在外面?」他問。
沒人回答。
阮裕心頭的疑惑頓時化成警覺,蹭一下從床榻上坐起。
「誰在外面!」朗聲高喝,不再是疑問,而是喝斥。
屏風上的身影又添了一抹,和先前那身影疊在一起。片刻後,那黑影移動,緩緩地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從屏風後走出來的竟然是阮芳庭。
怎麼是這個人?
阮裕心頭咯登一下,手不由自主地一把抓緊床榻上鋪著的棉墊。
阮芳庭站在屏風邊,並不上前,昏暗的燈火照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跪在榻邊的宮人完全搞不清什麼狀況,回頭看了一眼,驚呼一聲,隨即又急忙用手摀住自己的嘴,將剩餘的驚叫壓到喉嚨裡。
阮裕蹭一下從床榻上跳下,一腳踢開宮人。
他自然也清楚明白的看到了,阮芳庭手上緊緊握著的那把刀。
沒有出鞘,但絕對不會是件擺設。
「恭義郡王,你無詔夜闖禁宮,要謀反嗎?」冷哼一聲,伸手拉了一把微微敞開的單衣,阮裕氣勢凌人地站在那裡,微仰著頭看向阮芳庭,語氣輕蔑。
阮芳庭不語也不動。
「屏風後面的是誰?不會是你父親吧?怎麼這麼膽小?還要自己兒子打頭陣。」阮裕哼哼一聲,繼續嘲弄,神態倨傲而自信,緩緩走下一步。
阮芳庭依然不語,只是轉頭朝屏風後看了一眼。
「有膽做就要有膽抗,縮頭縮腦成什麼樣。出來!」阮裕重重喝斥。
屏風後的人影宛如蝸牛一般緩緩的緩緩的,拖拖拉拉的移動。
阮芳庭往旁邊退了退,一抹明黃身影坦露在幽暗的燈光下。
「宏!」阮裕驚駭,大喝一聲。
幽暗處,太子阮丹宏一臉陰鬱之色,目光游曳,
不敢直視他。
「父皇!」他低低叫了一聲。
「閉嘴!你還有臉叫我父皇!宏,你這是幹什麼?你要謀反嗎?別忘了你是太子!」阮裕伸手一指,大聲喝斥。
阮丹宏低著頭,一聲不吭。
「畜生!給我滾出去!別讓我再看到你!」阮裕大步走來,高聲喝斥。
嗆一聲響,阮芳庭手裡的刀頓時出鞘,直直抵在他面前。
「怎麼?你要弒君?這可是滅九族的大罪。芳庭,我可是你的伯父!」阮裕輕蔑地用眼梢瞥過,冷冷一哼,毫不在意地繼續朝他們走來。
阮芳庭手裡的刀沒有抖,但也沒有動。
「太子,有人拿刀指著你的父皇,你難道無動於衷嗎?」阮裕絲毫不理會他,繼續朝阮丹宏訓斥。
太子阮丹宏握著刀的手緊了緊,猛抬起頭,目光怨恨而羞憤。
雪亮的刀身在幽暗燈火下一閃,伴隨著一聲金戈裂帛之聲,挺向走來的阮裕,險險就要刺到他胸口。
「父皇你不要逼我!」阮丹宏開口大吼一聲。
阮裕停住腳步,皺眉瞪著胸口那柄雪亮的刀尖。
「我逼你?」他反問道。
「你是太子,是儲君。等我千秋萬代之後,你就是名正言順當之無愧的新君!我逼你!你這忘恩負義的畜生!」
「閉嘴!」阮丹宏咬牙大吼一聲。
阮裕瞪著他,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孩子用如此怨恨的目光看向他。
他是他的父親,是他的君王。
一直以來,對這個孩子,他覺得自己無論是為人父還是為人君都做得無懈可擊,問心無愧。這孩子……為什麼要用這樣的眼神看他?
這個孩子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天資不算拔尖,卻勤奮努力。待人接物也頗有風範,性格寬厚,進退有度。雖不算出類拔萃,但也有中上之質。
他是嫡長出身,尊貴無比,學步之年就被立為太子。
這麼多年來,對自己和皇后也很孝順。對兄弟姐妹也都很寬厚。成年後在他出巡時監國了好幾次,處理庶政也都頭頭是道,條理清晰。
這孩子在他心目中,一直就是個無可非議的好孩子。
所以無論星星怎麼調唆,朝臣怎麼上奏,他都絲毫沒有動過換太子的念頭。
可……事到如今,這孩子怎麼會這樣?
「父皇!我是被逼的!是你逼我的!」阮丹宏咬牙切齒,瞪著他一字一句說道。
「你可知道我和母后現在過的是什麼日子?母后無時無刻不在擔心著她的兒子,擔心她的兒子不知道哪天就會被廢!而她的兒子也在無時無刻的擔心著她,擔心著他可憐的母后,會在後宮裡承受什麼樣的迫害。不曉得什麼時候,他的母后會被他的父皇拋棄,無情地拋棄!父皇,你知道這種日夜煎熬的痛苦嗎?你知道這種等死的心情嗎?」
「你什麼都不知道!你只知道寵愛你的貴妃,你只知道利用你的皇后,你只知道掌控天下,掌控一切。」
「你再也不關心母后,再也不關心我。朝堂上到處都在傳,父皇你要廢掉母后,廢掉我。我知道,你想立那個韋妖婦,你想立那個冷宮放出來的野種!不,我不允許!我才是當之無愧的太子,我的母后才是當之無愧的皇后。不是那對妖孽,不是!」
「與其坐以待斃,等著被你廢掉,不如放手一搏。我為母后,為自己,我問心無愧!」
阮丹宏吼的聲嘶力竭,額頭上的青筋都爆了出來。吼完後一身的虛汗,重重喘氣,整個人都虛了,有點脫力後的暈眩感。
但腦子裡那根筋卻依然緊繃著,到底是謀反的大事,容不得有半點閃失。
聽完他這一通吼叫,阮裕怔住,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這個孩子有這麼大的心理負擔。
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誤會?誰說他要廢掉皇后和太子?
「這……這是謠言。我根本就沒動過廢皇后廢太子的念頭!」阮裕看著他,語氣急迫而誠懇。
「宏,你難道不相信自己的父皇?父皇不會廢你,也不會廢你的母后。」
阮丹宏聽到他的話怔了怔,握著刀的手微微一顫。
「真的?」
「真的!」阮裕點點頭。
阮丹宏神色略微慌張,匆匆瞥了身邊的阮芳庭一眼。
阮芳庭小小靠近他一步。
「陛下如今和殿下說這些又有什麼用!」淡淡一句。
兩父子都震了震,看著彼此,心頭各自不是滋味。
是啊,到如今這地步,說這些又還有什麼用。兒子提著刀逼父親,這謀反的事實是鐵錚錚的。
阮丹宏清楚明白的知道就算自己現在放下手裡的刀,痛哭流涕,磕頭謝罪,老老實實退出去,難道陛下還會讓他繼續當這個太子了嗎?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就算陛下開了天恩,不計前嫌,既往不咎,不廢他。可難道這事就會真的消失在彼此的心頭腦海?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發生了的事情不能抹殺,也不能從頭再來一遍。
自己這個父皇他清楚的很,就算現在他可以不計較,可難保以後不發難。
做皇帝的最怕什麼?
謀反!
一旦擁有了這最高的權力,就不想再失去,絕對不允許任何人來搶。
哪怕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來搶,一樣格殺勿論。
就算他今天不死在明德殿,明天不死在東宮,後天不死在刑部,總有一天,父皇還是會想起這件事,賜死他的。
所以,現在聽到父皇向他坦露自己絕對不會廢皇后廢太子的心聲,無論真假,都沒有任何意義了。
從他跨出這一步,決定這麼做的時候,就沒有回頭路可走。
這些話,父皇還不如不說。
不說,他心裡更好受些。
深深吸氣,目光重新變得堅定,手也穩了下來。
「父皇,我沒有退路了。」他淡淡一句。
阮裕哼笑一聲,心頭一片苦澀。
自己的親兒子,自己一直最信賴的親兒子。誰謀反他都不會想到他謀反,然而命運就是這麼諷刺。
轉頭看向一旁的阮芳庭。
「你和你的父親在這裡充當什麼角色?」輕蔑的質問。
阮芳庭不語,轉頭看向太子阮丹宏。
「殿下,速戰速決,明日還有重要的事情要處理。」低低催促一句。
「他是我的父皇!」阮丹宏皺眉,低喝。
「宏,你小心被人利用。」阮裕看著阮芳庭,緩緩說道。
「燕王他真的是要支持你嗎?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只是他們的刀,事成之後,你的下場,不會比父皇更好。」
阮丹宏咬了咬唇,眼神瞥向阮芳庭。
阮芳庭神色不改,只是平靜地看著他。
「你才是太子,我的父親只是燕王,而我只是恭義郡王。」他淡淡說道。
阮丹宏轉過頭,雙眉一擰,咬緊牙關,瞪著阮裕。
「父皇,我沒有退路。你不退,我就不能進。父皇,兒臣得罪了。」
阮裕閉上眼,拳頭握得緊緊的。
「你……想好讓父皇我怎麼走了嗎?」
阮丹宏緩緩放下手中的刀,插入鞘內。伸手從懷裡摸出一個小瓷瓶,走到窗前的案邊。將瓷瓶上的軟木塞拔出,又揭開了放置在金盤上的玉酒壺的蓋,小心翼翼將瓷瓶裡的細白粉末全倒了進去。
將空瓷瓶塞回自己懷裡,拿起酒壺輕輕搖晃了幾下。
深吸口氣,取了只小小的玉酒杯,倒了滿滿一杯酒。
酒氣芬芳,酒色如珀,盛在雕工精美的玉杯裡,紅豔豔,滿盈盈,十分誘人。
誰又曾想到,這不過是一杯穿腸封喉的毒酒。
雙手小心翼翼捧著酒杯,阮丹宏一步步走到阮裕身邊,撩起衣擺,恭恭敬敬跪在地上。
「兒臣送父皇上路!」高高舉起手中的酒杯,他低下頭,喉嚨裡一團哽咽。
阮裕睜開眼睛,低頭看了他一眼。
這個孩子……若他真能夠狠詐,他到也不愁。
只怕……
心頭懊惱痛恨,自己怎麼就棋差一招,被人暗算。
抬頭看了看四周,窗前人影紛紛,月光反射在那些冰冷雪亮的刀戈上,刺目寒心。
這是一場預謀已久,精心策劃的謀反。
父子,兄弟,夫妻,在皇權面前,都只是卑微的存在。
「兒臣,送父皇!」阮丹宏再一次說道。
阮裕哼笑一聲,都已經到這份上了,這孩子怎麼就這麼等不及?
是等不及做皇帝?還是等不及……步他父皇的後塵?
伸出手,接過那酒杯。
回頭看了那攏的嚴實的床榻,心頭最後一絲溫暖和擔憂。
那傻豬……自己只怕是再不能保護她了。
內心很是矛盾。
他希望自己的兒子宏能夠得償所願,當上皇帝。可是如果宏當了皇帝,必然不會放過這傻豬。只怕,宏未必能如願。自己那個好弟弟可不是個吃素的料。為人做嫁衣,他沒那麼傻吧。但若是他上台,想必不會為難傻豬。傻豬和丹青,到可以安穩度日。
手心手背,都是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女人,他覺得兩難。
真真可笑,自己死到臨頭了,竟然還在替別人著想。
「宏,你好自為之吧。父皇祝願你早日登基,得償所願。」仰脖,一口喝乾杯中的毒酒。
玉杯擲在地上,碎成兩瓣。
「父皇!」阮丹宏撲上去,一把抱住他的雙腿,哭喊一聲。
阮裕長長一聲嘆息,伸手撫摸他的頭。
「宏,此事就到此為止吧。不要為難你的兄弟,不要為難……」一邊說一邊身體漸漸佝僂下。
嘴角,鼻孔,耳朵,眼睛都淌出了血。
「父皇!父皇!」阮丹宏一把抱住他漸漸倒下的身體,痛哭流涕。
「不要為難其他人……」阮裕抓著他的手,低低說完最後一句,閉上眼。
「父皇!「阮丹宏撲在他身上哭喊。
他不想的,他真的不想的。
親手殺死自己的父皇,他怎麼能做這種畜生不如的事情?
自己這是怎麼了?怎麼了?
小時候父皇是那麼的疼愛自己,自己是太子,是父皇立的太子。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阮丹宏嚎啕大哭,心裡一團糾結。
好端端的父子,怎麼會到如此地步。
自己不想的。
都是他們逼他的,都是他們逼他的。
對!他是被逼的!他不想的,是別人逼他的!
他猛抬起頭,淚眼朦朧中看到那攏的嚴實的龍榻。
都是那個為妖婦做的孽,都是這個女人在父皇耳邊調唆,都是她,都是她的錯。
蹭一下跳起,嗆一聲拔刀,咬著牙他登登登沖上去。
一刀劈開那重重的紗帳。
裡面一個女人縮在角落裡,目光直勾勾地瞪著他。
這目光那麼冷,那麼靜,那麼沉,烏黑的大眼睛嵌在雪白粉嫩的臉上,稱的越發的漆黑幽深,咄咄逼人。
他一時竟被嚇到,忍不住後退一步。
忽而看到手上的刀,又突然有了倚仗。
「妖婦,今天我要替母后報仇!」手裡的刀一指,大喝一聲。
角落裡縮著的女人緊緊抱著自己的膝蓋,一動不動,唯有嘴角冷冷一笑。
這一笑,惹的阮丹宏心頭一陣惱怒。
這個妖婦死到臨頭竟然還敢小看他。
手裡的刀揚起,他跳上床榻,揮刀要劈。
砰一聲響,那原本擋在屋子裡的巨大屏風突然倒了。
噠噠噠一陣整齊而響亮的腳步聲,兩列高舉著火把的士兵衝了進來,立刻將明德殿圍了個水洩不通。
阮丹宏不解回頭。
十來把熊熊燃燒的火把照耀下,地上七竅流血的屍體,自己舉刀要劈,面目猙獰的模樣,還有縮在角落裡瞪著他的女人,都照的無所遁形,一清二楚。
「太子謀反,弒殺陛下,意圖謀害貴妃,十惡不赦。給我拿下!」阮芳庭高舉著手中的刀,面無表情地高喝一聲。
站在龍榻上的阮丹宏怔怔轉身,呆呆看向阮芳庭。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自己剛剛不是……他不是……自己……
低頭,看到地上的屍體。
腦子裡回閃過父皇的話。
駭然!
一種巨大的絕望瞬間籠罩了他。
被騙了,自己被騙了。
自己只是一個可憐的小丑,可憐的木偶,一個注定要被丟棄的可悲角色。
父皇!母后!
自己好傻!
「錯了,錯了,我錯了!」他高喊三聲,狠狠一咬牙,揮起手裡的刀,往自己脖子上一抹。
血頓時從他喉嚨口噴濺出來,撒在這龍榻的每一處。
角落裡,蜷縮著的女人只是眯了眯眼,任由那血濺在自己臉上。
「太子,畏罪自殺了!」阮芳庭放下手裡的刀,上前,冷冷看著從床榻上跌落的屍體,淡淡說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