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狹小的窗口望出去,陰沉的夜色濃的好似一鍋燒糊燒焦了的糙米粥,黏稠而令人反胃。月如殘鉤,險險的吊在半空,一陣風掠過,好似還會晃動幾下。再吹大點,可能會掉下來也說不定。
邦邦邦的更聲敲過,敲在所有無心睡眠之人的心頭。
阮貞在刑部大牢的單間裡來來回回走了一遍。
土炕上鋪了件舊舊卻乾淨的衣服,那是牢頭特地讓人從家人帶來的,鋪在炕上,省的髒了他燕王的華麗錦衣。
將藏在手心裡濡濕了的紙團扔到油燈裡。火苗動了動,呲冒了團黑煙,片刻就消散在空氣中。
紙團被火苗舔成灰燼,浮浮沉沉在豆油上,一團污垢。
陛下是越來越容不下他了,這一天是遲早的事。
阮貞緩緩走到炕邊,看著那件舊衣服。
伸個手指頭挑起來,置到一邊。
灰撲撲的土炕還算平整,只是依稀還能看到悉悉索索爬過的臭蟲,一串腳印留在那厚厚的灰塵上。
阮貞撩起嘴角哼哼一笑,轉過身,一屁股坐了上去。
端端正正,還順了順衣擺,好似就在自己家正殿上座上坐著一般。
大丈夫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更何況坐在這土炕上也不算是常人所不能忍的事。
下刑部,坐大牢,有什麼稀奇。
他坐在這兒還是堂堂燕王,陛下要治他沒那麼容易。
自己早防著這手了。
伸出自己的一隻手,湊到油燈邊。手指修長,每一個指甲都修的異常整潔,不帶一絲毛糙。翻過來,手心朝上,一個個薄繭。
這是握刀,握弓,握韁,握出來的。
記得先皇在的時候,總是誇他學問好。說這孩子心靜,悟性不錯,先生教的,都能記住,都能理解。只是脾性到底有些柔弱,欠缺點剛強和執著。
淡淡一笑,握緊手掌。
他不是柔弱,他只是不能爭,也不敢爭。
可惜,先皇看不到自己征戰沙場,執著剛強的一面了。
還是不要看到的好,兄弟相爭,終究不是先皇心中所願。
以前他不爭,一為母妃,二為先皇,三……也為自己。
現在,母妃去了,先皇也去了,自己的羽翼也豐滿了。
為何不爭?
這雙手,難道不如他?未必。
既然未必,天下何嘗不能由他定?
斂了眉,嘴邊淡淡一絲笑意。
只怕自己是這刑部大牢裡唯一一個還能笑得出來的吧。
柵欄外傳來腳步聲,他眉梢一撩。
是牢頭和個內侍。
那內侍懷裡抱著個人,手捂著頭。
一條腰墜落下,搖來晃去,殷紅絲線吊著個金絲繡成的麒麟。
「阿濃!」阮貞蹭一下從土炕上跳起,一個箭步沖上前。
老頭將虛掩著的牢門打開,內侍抱著人進來。
「怎麼回事?」阮貞沖上去,一把抓住內侍的肩膀。
那內侍雙眼含淚,抱著懷裡人簌簌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見他這樣,阮貞臉色一白,心頭駭然。
「沒事,我沒事,皇叔不必太擔憂。」反到是懷裡的阮丹青,手牢牢捂著額頭,低低應了一句。
「怎麼回事?阿濃你怎麼會搞成這樣?怎麼到這種地方來?」阮貞輕輕從內侍懷裡抱過他,眼裡一片心疼。
那乾涸的血跡還殘留在指縫裡,這該流多少血?
「我有點暈,皇叔。」阮丹青閉著眼,原本紅撲撲的臉蛋一片白,有氣無力的說道。
阮貞急忙回轉到土炕邊,那一臉是淚的內侍跑過來,將他丟在一邊的舊衣服鋪開,好讓阮貞放置阮丹青。
然而阮丹青的手卻牢牢的抓住阮貞的手臂,不讓他放開自己。
阮貞心頭一陣疼,急忙坐下,小心翼翼讓他雙腳置在舊衣服上,不捨得弄髒了他。
阮丹青在他懷裡低低哼了幾聲,睜開眼,看向抱他來的內侍。
「喜順你去吧,告訴娘我沒事,和皇叔在一起不用擔心。」
「漢王殿下!」喜順哽嚥著呼喚了一聲。
「去吧,你遲去一會,娘就多擔心一會。你去吧。」他重新閉上眼,低低說道。
「是,奴婢去了。」喜順跪地磕了頭,用手背抹了抹眼淚,一步三回頭的離去。
牢頭在一旁悶聲不響的退了出去,將牢門重新虛掩上。
阮貞一手抱緊阮丹青,一手將油燈拉進了些。
「怎麼弄成這樣?把手拿開,讓我看看傷的如何?」語氣心疼之級。
阮丹青睜開眼,看到一臉擔憂焦急之色的他,眼眶一酸,淌下淚來。
「別哭別哭。」阮真從懷裡掏出疊成個方塊的手絹,替他拭淚。
「皇叔,我……我會不會死?」哭哭滴滴,抽抽搭搭,阮丹青怯生生問道。
「別胡說!來,把手拿開,讓我看看。」滴滴斥責一句。
阮貞輕輕捏著他的手腕,將捂在額頭的手拉開。
乾涸了的血塊混合著幾縷絨絨的頭髮,黏成一併在額頭凝結成一團血污。手才剛拿開,那一團血污裡又冒出了新鮮的血液。
阮貞懊惱嘖了一聲,急忙用手絹摀住那傷口。
「捂著,坐好,我去弄點水來給你洗洗,還得弄點藥上一下。」
「皇叔?我會死嗎?剛才流了好多血。」阮丹青坐直了,捂著額頭,抬頭問。
阮貞搖搖頭,低頭看到了他緋色袍子上很不顯眼的斑斑血跡,眉頭頓時擰緊。
拿了矮案上的茶壺,揭了蓋,裡面滿滿一壺水。
提過來,重新坐下。
阮丹青搖搖晃晃的要爬到他膝蓋上把位置佔牢,窩在他懷裡。
用那塊手絹蘸了水,阮貞小心翼翼的擦拭著那一團血污。
「你幹了什麼?弄成這樣?」心疼的問。
「我沒幹什麼,是陛下,他拿紙鎮砸我,正好砸在這兒。」阮丹青伸手指了指額頭。
血污洗淨,就能看到光潔白皙的額頭上,一到細長的傷痕。鮮血還在不斷的淌出,匯成一股細流,眼看就要順著臉頰流淌。
他急忙用手絹擦了一下,腦子裡想起了正德殿龍案上那條翡翠紙鎮。
他怎麼狠得下這個心?這是他的兒子,他自己的兒子!
一把捏緊手絹,擠出污水。
「我得去給你弄點藥來,這傷口不小,好好一張臉,可不能就這麼毀了。」
「我有,來的時候娘託人塞給我的。」阮丹青伸手到懷裡摸了摸,摸出個扁扁的瓷盒,遞給阮貞。
打開瓷盒,挖了一塊裡面那紫紅色的藥膏,細細的抹在傷口上。
那藥膏立刻被鮮血浸潤,混合著,慢慢凝結著。
「你又做了什麼惱他的事?」阮貞摟著他,嘆息一聲,問道。
「那皇叔做了什麼惱了陛下?」阮丹青伏在他懷裡,不回答,反問。
阮貞沉默。
陛下?這孩子喊那人陛下。
是君不是父,真真可笑。
「皇叔找不到自己的錯嗎?」阮丹青又問。
「陛下覺得我哪裡錯了,我一定是哪裡錯了。」阮貞低低回答一句。
「皇叔什麼也沒有做錯,皇叔你替陛下打仗,替他買賣,替他流血,結果什麼錯也沒有,他就要把你打下大牢。既然皇叔你沒有錯,就不該受這種冤枉。我去找陛下評理,結果他惱了,就拿紙鎮砸我。」阮丹青頭一瞥,說的輕描淡寫。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插手。」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已經十歲了,我已經長大了!」
「我知道陛下不喜歡皇叔,所以才要把你關起來。當年陛下不喜歡娘我和我,也把我們關起來。關起來的滋味很不好,會餓肚子,會受凍,很苦的。」小孩子握著拳頭,義正嚴詞憂心忡忡的說道。
「胡說,當年你和你娘是被人陷害,不是陛下不喜歡你們。」
「他就不喜歡我,從來不喜歡我。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反正我也不喜歡他,他只是陛下,不是我父皇!」阮丹青手一揮,蹭一下從他懷裡坐直。
「皇叔,你是我父皇對不對!他不是,你才是!」目光緊緊注視著他,咄咄逼人的問道。
阮貞一下怔住。
「胡說。阿濃你不許胡說。你是陛下的親骨肉,誰也不能污衊你的血統,包括你自己!」臉色一緊,他低低喝斥。
「我不要他做我的父皇!我不要!」小孩子的脾氣說來就來,一下子從火炕上跳下,握著拳頭大吼。
「不許胡說!」阮貞蹭一下站起,伸手就是一巴掌甩過去。
啪一聲脆響。
阮丹青皺著眉頭,扁著嘴,眼眶裡淚水直打轉,小小的身子挺的直直的,硬接這一巴掌。
才出手,阮貞就懊恨不堪。
那少了血色的白白小臉上清晰一個掌印。
冒失,自己的手勁,那麼個孩子,犯什麼糊塗,竟學起那人來!
「阿濃!」他急忙喚了一聲。
「皇叔!」小孩子嗚咽一聲,扎頭撲到他懷裡。
「他不是我父皇,他不是。他根本不喜歡我,一點也不喜歡我。我已經聽皇叔的話,再不和別人打架,先生教的課我也每天都認真學了,我已經是個好孩子,可是他還是不喜歡我。皇叔,只有你喜歡阿濃,只有你對阿濃好。嗚嗚嗚嗚。」
一下子就咧嘴哭的稀里嘩啦的。
「傻孩子,別胡思亂想了。陛下他怎麼可能不喜歡你,你的娘是貴妃,是這後宮裡陛下最寵愛的妃子。你是陛下和他最愛的女人盛夏的孩子,你看他都封你漢王,這可是個很高的封號,知道嗎?」阮貞將這軟軟小小的一團摟緊,坐到炕上,輕聲細語的哄著。
「他最喜歡娘,可為什麼不封娘做皇后?不封我做太子?」小臉從懷裡抬起,很是正經的問道,目光咄咄逼人。
「你……想做太子?」阮貞怔了怔,低低問道。
阮丹青重重點頭,目光逼人而執著。
「父皇如果最愛娘,最愛我,就該封娘當皇后,封我做太子。否則,就是騙娘,騙我,根本就不喜歡我們!」一字一句,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這眼神,這氣勢,這脾氣,真和當年的太子裕如出一轍。
這還真是,裕的孩子吶。
阮貞心頭一陣怪異滋味。
「難道陛下的愛,一定要用這些來證明?」他低低喃了一句。
「喜歡一個人,難道不能給他自己最好最珍貴的東西嗎?我喜歡皇叔,所以我不怕陛下拿紙鎮砸我,娘說人最寶貴的是性命,我……為了皇叔,我不怕死。」小小的身子挺得直直的,口氣堅決而執著。
阮貞咧嘴笑了笑。
小孩子氣,真是小孩子氣。連生命的意義是什麼,生命為何珍貴,生命到底是什麼都不知道的小孩子,才能這樣隨意的揮霍生命。
將人一把摟緊,緊緊的,好似要揉進身體裡。
這大概,也算一種生死之交吧。
可能,過一陣,這孩子就會變,會忘了自己曾經的慾望和執著。但他明白,他知道,這一刻,至少在這一刻,這顆心是真的。
喉嚨繃得緊緊的,一陣酸澀。
他仰起頭,一言不發。
阮裕在明德殿裡走來走去,猶如熱鍋上的螞蟻。
他能感受得到,那股力量,在聚集,在行動。
回頭看了一眼,桌案上不多不少十個奏章,全是趕著這半夜送來的。碼在案頭,一摞高。每一本都是來給燕王阮貞說情的。
暗湧,整個朝堂裡有一股暗湧。
他一直以為,燕王一派的勢力只有王家那一票,還有零星一點來自韋家的力量。
現在他領悟過來,低估了,他低估了燕王,低估了這個好弟弟。
十個摺子,來自不同的黨派,平日裡這幾派都相互制約,相互牽制。如今到在燕王身上,統一口徑,槍口一致了。
深吸口氣,他停下腳步,閉著眼沉思。
燕王,國之棟樑,征討平反,功勛赫赫。實乃江山社稷之良輔,朝廷大臣之表率。
好一個棟樑,好一個良輔,好一個表率。
看來是比他還對國家有利了。
他的星星和這個好弟弟來往過密,這一切都在他眼皮子低下,逃不出他的眼睛。
然而令人氣結的也正是這一點,他知道的清楚明了,不僅僅是因為他盯得牢,也因為星星的毫無避諱。
這個女人,真是他心裡的一個洞,一個非得他自己跳下去才填的滿的洞。
他知道星星想要什麼,可他不能給。
阿濃不成才,不配當太子。
這個孩子眼裡只有他的皇叔,沒有他這個父皇。他怎麼能立這種不尊君,不尊父的不孝孽子!
這是星星為他生的唯一一個孩子,他怎麼可能不喜歡。可是……為什麼這個孩子就看不到自己對他的好?只看到那個阮貞對他的好。
到底誰才是他的父親?誰才是他的君王?
他知道自己一輩子虧欠他們母子,可自己也不能真把江山社稷毀在他們母子手裡。
所以,還債就由他自己來,由他阮裕來還,不能由整個國家來還。
至於那個狼子野心的好弟弟!
冷冷哼哼一聲,他睜開眼,嘴角一絲冷笑。
敢和他搶朝堂,搶女人,搶孩子,不自量力。
阮裕狠狠一甩袖子。
看來是動不了了,他……還得和這個好弟弟繼續切磋下去了。
但這股子窩囊氣,不能不出。否則他這個為人君的,也太不夠意思了。
內侍拿著聖旨在台階上尖聲尖氣的唸著。
深秋的冷風一吹,彷彿要鑽進衣服裡去,吹得人骨頭都打起顫來。
太陽早已經下了山,地面都涼透了。刑部大院裡的燈籠在風裡搖來晃去,忽明忽暗。
「燕王殿下,得罪了。」內侍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的說道。
阮貞面無表情,看不出半絲想法,任由那幾個內侍上前剝了他的衣衫。
穿著薄薄的單衣,跪在冰冷的石板上。
紅漆托盤端上來,一條烏黑的鋼鞭,沉甸甸的,看起來滿是煞氣。
執刑的內侍取了鋼鞭,走到阮貞背後,瞥眼去看上首的監管內侍的腳。
一隻外八,一隻平直。
噝,怪異!
這行刑也是有門道的,別看這平平淡淡三十鞭,怎麼打,打到什麼份上,那都是有講究的。
這門道都在監管的腳上和行刑的手上。
這監管的內侍奉的是皇帝的旨意,要怎麼個結果,端看皇帝的意思了。
外八,表示意思意思給個教訓就是了,傷只能到皮,不可動了筋骨。
平直,表示得結結實實給個教訓,傷筋動骨那是理所當然的,留條命就行了。
內八,最要命,那表示皇帝真個惱了恨了,直接不用客氣,打死了事。
如今這一隻外八,一隻平直算什麼個意思呢?
內侍揣摩了揣摩,心想只怕是不能太厲害也不能不厲害吧,掂量著辦,誰讓敢上這差事呢。
揮動手裡的鋼鞭,煞有架勢的打了起來。
上首的監管內侍心裡也七上八下。陛下是動怒了的,可貴妃的好處也很厚實呀。真是為難死人咯。
阮貞咬著牙受著,心裡明白,自己這痛是免不了,死是不可能了。
要殺他,毒酒白綾都行,犯不著鞭殺。
自己布的暗線到底還是起作用了。
要謀取天下,哪裡能不付出點代價。連命都拿到沙場上去博了,還怕這三十鞭?
今日他不過是痛在身,皇兄只怕是嘔在心頭,比他還難受呢。
這一局,只怕還是他勝一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