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番外 勢均力敵

  天治十一年,國泰民安,五穀豐登。年前剛打完了北夷,大勝而歸,行軍大總管燕王阮貞攜威武大將軍杜扶危浩浩蕩蕩從北夷帶回了長長一隊俘虜,馬匹,牛羊,還有各種中原見不到的奇珍異獸,異域珍寶。

  在太廟獻了俘,各自封賞完畢,算是開了個好年景。

  陛下阮裕在年初就攜帶著貴妃韋氏前往驪山,共享溫湯雪景。

  年當弱冠的太子留守京師,負責監國。

  過年的氣氛還未完全散去,冰雪也未見消融。只有陣陣不似寒冬那樣冷冽的風拂過,悄悄帶來春天即將來到的消息。

  春節剛過,人都還從沒狂歡的餘韻裡回過神,再加上陛下不再京師,整個皇宮裡都瀰漫著一股懶洋洋的氣氛。

  自打過了元宵節,太學就重新開了課。玩的正上興頭的皇子公主貴胄們齊聚一堂,有段日子沒見了,大家都鬧成一團,嘰嘰喳喳的討論著彼此不知道的新鮮事。

  如今太學裡的太子位是早已經空了出來。太子阮丹宏早已經成年,去朝堂上歷練了。現在太學的風頭最健的是韋貴妃的獨子,漢王阮丹青。

  自天治五年和他娘一起從冷宮裡被放出來,日子轉眼已經過去了六年。

  六年,不長不短,卻也世事滄桑。

  恭孝郡王阮芳甯手裡的書翻開著,看了幾行,卻提不起半點性子。

  昨晚在家裡和朋友鬧騰到很晚,影響了休息。這一看書,那股子強打起的精神就倦怠了下去,人忍不住的想打瞌睡。

  合上書本,扔到桌案上,伸個懶腰抬頭看去。

  在所有的學生座最前面是兩把圈椅,左邊一把是紫檀木做的,據說是從太宗朝傳下來的,很有些年頭椅子上鋪了明黃色的坐墊,扶手上也包了軟軟的鹿皮,摸起來據說很舒服。

  那是太子座,自打太子阮丹宏離開太學後,都空了好幾年了。

  頭微微一轉,目光移到右邊。

  右邊也是把圈椅,簇新。這把是金絲楠木做的,樣式和左邊那把差不多。猶豫金絲楠木獨特的色澤和紋理,顯得著把椅子比左邊那把更富麗堂皇,更豪華。椅子上也鋪了墊子,只不過是正紅色的。扶手上也包了軟皮,據說是從東海那邊送來的蛟魚皮,紋理奇特,冬暖夏涼。

  這把椅子是屬於太學新貴,漢王阮丹青的。

  阮芳甯哼哼一笑,微微起身,用手揉了揉膝蓋。其實他也想坐圈椅,跪坐著時間一長就膝蓋疼,腿麻。可惜自己只是個郡王,哪裡有那麼好的命。重新盤腿做好,這樣一來膝蓋就舒服多了。

  太學裡這些皇子公主們的起起伏伏就是整個後宮的縮影。想知道如今宮裡哪頭紅哪頭白,看看那些伺候著的奴婢眼色臉色就能察覺一二。

  如今後宮裡是韋貴妃獨大,勢頭十分強勁。

  強勁到什麼份上,那把金絲楠木的圈椅就是最強有力的證明。

  原本太學裡只有太子可以坐圈椅。後來又加了這一把,過程相當精彩而有趣。

  記得漢*來的時候,將將滿了六歲。

  在他的記憶裡,這傢伙一直是那個將他和大哥攔在恭禮門那兒的野孩子。矮矮小小的個,胖乎乎的小臉,兩條衝天小辮,模樣還挺可愛。就是脾氣實在夠壞,刁蠻不說,還粗魯無禮。

  一轉眼就是三年過去,他跨進太學時阮芳甯一時都認不出這就是那個野孩子。

  他長高了許多,一身華貴白衣,頭戴著個樣式很別緻的金冠。

  烏黑的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原本淡淡的眉毛濃了許多,彎彎的,下面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帶著笑意。小臉上還依稀留著嬰兒肥,臉頰微微鼓著。皮膚彈指可破,粉嫩雪白。一張小嘴總是微微撅著,殷紅的唇色看起來好似玫瑰糖。這傢伙還是一如既往,張著副很是討人喜歡的模樣。

  接觸了幾天,老老實實,很是安分。脾氣比以前好了很多,只是嬌氣依然。

  在墊子上跪坐了沒幾天,這位漢王殿下就去自己母妃那裡哭訴,說膝蓋疼。

  韋貴妃只有這麼個寶貝兒子,自然是疼在兒身,痛在娘心。後來特意給換了個更軟厚的墊子,好讓這寶貝跪得舒服點。

  可沒曾想,又過了幾天,這嬌氣鬼又去哭訴了,還說膝蓋疼,想要坐椅子。

  韋貴妃自然又是心疼得不得了,親自去陛下那兒懇求,恩准讓漢王坐椅子。

  第一次陛下沒答應。太學裡只有太子可以坐椅子,這是一直以來的規矩,不能隨便更改。

  沒得辦法的漢王殿下只能又換了個跟厚實綿軟的墊子跪。

  這一跪就又跪了一個多月,每天都能看到這嬌氣傢伙一邊聽課一邊揉膝蓋,實在跪得疼了,他就盤腿坐。可盤腿坐也容易麻,那身子就扭來扭去,坐立不安。

  他這副模樣實在是不光影響自己的學習也影響到別人的學習,先生看不過,每每要點名批評。

  這傢伙的脾氣還真比以前好了許多,先生教訓,他到也不惱,乖乖低頭聽訓。只是虛心接受,堅決不改。待到下次,還繼續扭來扭去,扭個不停。

  後來這事捅到了陛下那兒,陛下親自將人提溜了過去,訓了幾句。

  回來後,這傢伙確實不扭了,結果就出事了。坐久了不動,腳麻木不堪,阮丹青下課起來時,一個不小心站不穩摔倒了,眼角磕到桌案上,一片烏青,差點就爆瞎了眼珠子。

  這下把韋貴妃嚇的差點暈了過去,在陛下那裡什麼也不說,哭了好幾個時辰。

  結果就哭出了這一把簇新的金絲楠木椅子,堂而皇之的抬進了太學。太子位原本在上首正中,為了能騰出地方來給漢王擺椅子,只能把漢王的位置朝前挪,太子的位置朝邊挪,兩個位置擺成同一水平,一左一右。

  雖然太子位在左,更尊貴些。可到底,這兩個位置如今是在同一個高度了。

  宮裡的奴婢都是勢利眼,瞅著了這些哪裡還看不清風向。

  漢王每次來都是前呼後擁,更有些低級妃嬪所生的皇子公主,湊上去巴結。

  這傢伙到也生冷不忌,來多少收多少,每次這幫人都擁著他一起來,浩浩蕩蕩六七個人,很是熱鬧。

  這不,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陛下去驪山泡溫湯,帶走了最寵愛的韋貴妃,隨行的還有幾個妃嬪,要麼平日就和貴妃交好,要麼就是無足輕重的。

  皇后陳氏安靜的待在鳳儀殿裡,手裡拿著個鞋面,一針一針的繡著。

  論美貌,她不是那個韋貴妃的對手。

  那雪白的肌膚,*的姿容,窈窕的身段,盈盈不及一握的柳腰。男人見了喜,女人見了妒,真真是個尤物。

  自從皇太后走了以後,自己的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論起來,她和陛下也是從小的青梅竹馬。十來歲的時候,就被皇太后指給了還在當太子的陛下。那時候她還看不上這男人,覺得他陰鬱的很,一天都沒能講幾句話,脾氣怪怪的。

  真正動了心,實在大婚的那天。她被人抬著,一路抬進了東宮。

  那人伸手,揭開了蒙在那沉重鳳冠前的紅紗。

  她羞怯低頭,可有忍不住好奇抬起了頭。

  在重重的燈火照耀下,她第一次那麼近距離的看清楚了這個男人。

  心一下子就被什麼擊中了,一陣疼,一陣麻的。

  這可真是個好看的男人。

  眉目俊秀,目光炯炯有神。身材修長而挺拔。

  只是唇有點薄,似笑非笑的嘴角,看起來很有些*的意味。

  聽母親說,唇薄的男人薄情。還真是這麼回事。

  少年夫妻,總有段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恩愛日子。只是,短了點。

  有時候,她也常想。終結自己這段好日子的,究竟是那個韋妖婦?還是自己最最尊敬的皇太后?

  應該都有吧。

  陛下年輕氣盛,英雄意氣,兒女情長也在常理。

  只是到底是犯了皇太后的忌諱。

  她其實很為難,兩頭不討好。一邊是自己的丈夫,一邊是自己的婆婆,她幫那頭都不是。

  可再為難,也要選一頭。

  思來想去,她選擇皇太后。

  沒辦法,無論是為自己,還是為陛下,又或者為陳家,她都只能選擇皇太后。

  陛下羽翼未豐就想扳倒皇太后這一派的勢力,根本是不可能的。慘敗的結果也是可想而知。

  自己來自於陳氏一族,能夠得到如今母儀天下的地位也因為她是陳家的人,所以她不能失去自己娘家的勢力。

  而那個韋妖婦,她當然嫉妒而仇恨。

  那個女人除了一副好姿容,還有什麼?不過是個破落門戶裡出來的寒酸女子,怎麼當的起陛下如此的厚愛。

  她看得出,那個男人看這女人的眼神是不一樣的。

  這種眼神,她從來沒有得到過,這後宮裡其他的女人,來來往往,這個過了那個來,都沒有得到過。

  然而那個韋妖婦卻得到了。

  得到了那個男人的心。

  這在後宮裡是不被允許的。那個男人是屬於所有人的,誰也不能獨吞了他。這是後宮的規矩,只有這個規矩在,所有的女人才能平安相處。

  可是這個妖婦破壞了這個神聖的規矩,懷了規矩的人就要受到懲罰。

  後宮裡的明爭暗鬥都暫時的放下了,槍口一致,對準這個觸怒了所有人的女人。

  陛下失敗,直接導致了韋妖婦的悲慘下場。

  她在眾人的詛咒之下被丟進了冷宮。

  那是個據說比地獄還可怕的地方,所有破壞了後宮規矩的可惡女人都要被關在那裡永遠的接受懲罰。

  在那裡,她們的嬌媚容顏將慢慢枯萎,漸漸的會被所有人遺忘,孤獨而又悲慘的死去。

  這真是個解恨的處罰,後宮裡所有的女人都長長的舒了口氣。

  她也舒了口氣,覺得平靜多了。

  然後皇太后卻依然不放心,執意要處死這個女人。

  也許真的有天意,這個女人竟然有了身孕。肚子裡屬於陛下的骨血將她從死亡邊緣拉暫時拉了回來。

  命運又多給了這女人九個月的生命。

  就在大家幾乎快要將這個女人遺忘的時候,她在冷宮裡生下了孩子。

  是個皇子。

  這個消息傳來的時候,陛下正和她在一起。

  男人臉上一閃而過的喜悅和擔憂,她沒有錯過。

  她當時決定賭一把,男人依然關心著那個女人,如果自己能夠容下這個女人,是否可以改善一下在男人心目中的形象和地位。

  要知道,因為自己站在了皇太后一邊,男人已經對她冷淡了很多。

  當時來看,這個決定是正確的。

  只是……

  針一下扎進了手指裡,立刻就冒上來一個學血珠。

  她急忙把手指含到嘴裡,腥腥的味道瀰漫開。

  男人是薄情的。

  需要的時候甜言蜜語,柔情蜜意,信誓旦旦的保證了許多。

  她是愛他的,所以心甘情願的被他騙。

  為了他,拋棄了自己的家族,拋棄了皇太后。

  後悔嗎?說不出來。

  天下沒有後悔藥,後悔不能讓事情重來。

  唯一能安慰自己的,也只有那段日子的甜蜜。雖然,這一切只不過是一個計謀,一場騙局。但至少自己這番飛蛾撲火的熱情,也終於打動了那個無情的男人。

  他終究還是沒有廢自己,沒有廢太子。

  可是現在不廢,不代表以後不廢。

  她如坐針氈,終日惴惴不安。

  事成之後,毫無意外的那個女人被男人從冷宮裡接了出來。

  頭髮枯萎,容顏憔悴,一身粗鄙破爛,拖著個一樣灰頭土臉的野孩子,連後宮裡最卑*的宮女也比她光鮮亮麗。

  可是,這女人到底是出來了,而且手裡還有一個皇子。

  她害怕,尤其是看到了那男人臉上欣喜而又激動的表情。

  一出來,沒過幾天就封了昭儀。九嬪之首。

  那女人的刀來的很快,來的很急,來的勢如破竹,來的痛快凌厲。

  一刀就將她身邊最得力的安貴妃砍了下去。

  她可憐的安妹妹,哭哭滴滴的拉著孩子搬出了原先住的宮殿,搬到了離明德殿最遠的朝陽殿。那地方朝北,背陰,據說冬天很冷。

  後宮裡的勢利眼比什麼都可怕,頂紅踩白,都不需要人教,就自成一股勢力。

  原先還巴結著安妹妹的人紛紛倒戈,巴結起新貴來。不消那妖婦指使,那些小人們就自動自發的糟踐起落勢者來。

  安妹妹以前常來她這兒哭訴,還有幾個當年也下了絆子,不敢前去巴結的命婦,大家在她這裡哭哭滴滴,好生可憐。

  她能有什麼辦法?她沒有辦法。

  就連讓這些女人在她這兒訴苦,她也承受了多少來自陛下的壓力。

  以前還有皇太后撐腰,皇太后沒了,陳家完了,誰替她撐腰?

  她沒有人可以再依靠,可她的孩子卻還需要依靠她。

  她只能妥協,用妥協來換取陛下心中的愧疚。這樣,他就不會廢了他們母子兩個。

  只要自己的兒子還是太子,就還有希望。

  貴妃,那女人永遠只能是貴妃,永遠也別想取代她。

  狠狠的紮下一針,用力抽出,然後打個結,用牙一口咬斷。

  飛龍祥雲,將鞋面攤開,她仔細檢查了檢查。

  針腳細密,用色大方,自己從小就學了一手好刺繡。

  刺繡這活,心一定要細,手一定要穩,一針一針把自己心裡想要完成的那副畫描繪出來。過程漫長,很是需要耐心。

  她,很有耐心。

  將繡好的鞋面放好,拿起另一個,捻了針,繼續開始繡。

  這是夏天穿的涼鞋,料子輕軟薄透,並不能繡太複雜的圖案。她選得飛龍和祥雲都是古樸式樣,大方而簡介,雖然顏色花樣不多,但因為是在薄面料上繡,故而用的線和針都比平常的還要細。

  她還有的是時間,可以慢慢繡,好好的繡。

  到了夏天,把鞋做好了,穿到那男人的腳上。

  她是他的妻,就該為他做這些為人妻該做的事。

  也只求他還記得她是他的妻,不要有了嬌人就忘了舊人。

  陛下走了之後,燕王來找過她。

  這個燕王,是韋妖婦的人,來找她,真另人意外。

  然而更意外的卻在後頭,燕王說要幫她和太子。

  她怎麼敢相信!

  然而那個和陛下很有幾分相似的男人卻含笑看著她,目光如炬。

  他給出的承諾很誘人。

  扶助她和太子,決不讓陛下廢皇后,廢太子。

  他說會以實際行動來證明自己的承諾,唯一要求的是,要她動用陳家所有隱蔽著的力量,不讓陛下廢掉他。

  這兩兄弟之間的間隙,她是知道的。

  陛下是個很沒有安全感,從不相信任何人。對於這個日漸壯大的皇弟,他早已經動了斬草除根的心思。

  燕王和韋妖婦的種種流言飛語也在其中推波助瀾。

  這個燕王,到底是當年幫助了韋妖婦的人。

  可也許,也是為了一份當年的情意。

  如今不思避嫌的和那妖婦搞在一起,只怕也是為了自保。

  看似銅牆鐵壁的敵人,其中卻原來也出了裂縫,她自然是不能放過的。

  她不相信燕王,但願意暫時合作。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

  所以燕王確實還不能倒台,她還需要他拖住陛下,繼續惹起不快,未嘗不能在將來拖垮韋妖婦。

  而她,未嘗不能隔岸觀火,坐享其成。

  所以,這各方面的勢力,還是繼續僵持著的好。

  太子需要更多的時間,她也需要更多的時間。

  慢慢繡,才能繡出一副好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