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要我的娘……嗚嗚嗚嗚嗚……」一個小男孩坐在石凳上哭個不停。
胖胖的小臉被淚水漬得通紅,兩隻小手抹啊抹個不停。
阮丹青撲在假山上看著,頭好奇的歪來歪去。
「他是誰?幹嘛哭的這麼傷心呀?」他問身後的內侍。
「漢王殿下,這是紀王,因為他娘安婕妤被貶黜到冷宮去了,所以才哭的。」內侍低低回答。
「冷宮?那地方我去過!他幹嘛不和他娘一起去?這樣就不用哭了。」阮丹青不解的問。
內侍臉色略微難看了一下,乾巴巴訕笑。
「紀王沒有犯錯,所以陛下沒有貶黜他。」
「耶?」阮丹青兩條淡淡的毛絨絨的眉頭皺了皺,小臉異常的凝重。
「我以前也沒做錯過什麼呀,為什麼父皇要把我和娘關在一起。」他問。
內侍頓時一身冷汗,支支吾吾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這個……這個……奴婢也不知道呀。」
「沒用的廢物。」阮丹青小臉一繃,袖子一甩,奶聲奶氣訓斥。
「是,是,奴婢沒用,奴婢惹漢王生氣了。」小內侍一臉諛媚訕笑,躬身說道。
「哼,快背我下去。」小傢伙哼哼一聲,跺腳道。
內侍背著他慢慢爬下假山,下面還有兩個小內侍正焦急的觀望著,他們一下來,急忙圍上前,小心翼翼講人從背上扶下。
阮丹青背著兩隻小胖手,短短的小腿邁著方步,凸起的嬰兒肚挺著,大搖大擺走了過去。
紀王還在那裡哭個不停,旁邊跟著的小內侍勸慰著,可沒頂什麼用。
越過了他,阮丹青又向前走了幾步停下。回轉頭,看向紀王。
紀王抽抽搭搭的,也抬起頭看他。
阮丹青嘿嘿一笑,兩個手指頭插進嘴裡,雙唇一咧,朝他做了個鬼臉。
紀王癟著嘴,一臉委屈。
「你娘是壞蛋,想害我娘,才被父皇趕到冷宮裡去了。活該!以後你再也見不著她咯!」一邊做鬼臉,他還一邊惡毒的說道。
「你胡說!我娘是好人!」紀王從石凳上跳起來,伸出手指著罵。
「你娘是壞蛋,是壞蛋。」阮丹青也不示弱,手指從嘴裡抽出,指著罵。
「你娘才是壞蛋,你也是壞蛋,我娘是好人。」紀王一邊罵一邊衝過來。
兩個小孩頓時扭成一團。
「你娘壞蛋,壞蛋。最好在冷宮裡死掉。」阮丹青一把扭住紀王的胳膊,兩隻小腳輪番踢。
紀王也不示弱,小胳膊掄起打他。
跟著的內侍們頓時慌了手腳,急忙紛紛上前拉開這兩個孩子。
「給我打!」阮丹青手掄腳跺,氣勢洶洶的揮手吼叫。
「我才不怕你,你娘是妖怪,你是野種。」紀王那頭也吼的聲嘶力竭。
「敢罵我,要你命!」阮丹青一把掙脫內侍的手,撲上去掐住他脖子。
內侍急忙再上前拉兩人。
一堆人推推攘攘,鬧成一團。手來腳往之間就起了摩擦,那頭只跟了個瘦小的內侍,自然不是這邊三個人的對手,很快就落了下風。
阮丹青和紀王滾在地上扭成一團。那邊的內侍已經被這邊的兩人按在地上打,剩下的一個就幫著小霸王弄紀王。
小霸王有恃無恐,不光小拳頭揍,小腳丫踢,還撲上去一把抓住紀王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
「哇啊!」紀王哪裡是對手,從沒受過這苦的他立刻咧嘴哇哇大哭。倒在地上又小手小腳顛個不停。
小霸王放開他,哼哼幾聲,手一揮。
「我們走。下次再讓我看到你,照揍不誤。誰讓你們以前看不起我,不和我玩。」
大搖大擺帶著身後那幾個走狗揚長而去。
「漢王,臉髒了。」走了一段路,其中一個內侍諛媚湊過上去,掏出手絹。
「哪裡髒了?快幫我擦擦。」阮丹青仰著小臉說道。
正擦著,突然看到前面走來兩人。
「皇叔!是皇叔。」一把將擋在面前的人推開,小腳丫撒開飛奔上去。
「皇叔,皇叔。」嬌滴滴奶聲奶起撲上去,兩隻小胳膊一把抱住阮貞的腿。
「阿濃。」阮貞一把扶住他小小的身子,叫了一聲。
「皇叔,你來看我的是不是。」小手小腳並用,一邊說一邊想往他身上爬。
阮貞也由著他,伸手插到他肋下拎起,抱在懷裡。
「嗯,來看看你這頭小豬長的怎麼樣了。」一手抱著,一手搔了搔他胖乎乎的臉頰。
阮丹青咯咯直笑,小小的身子扭個不停。
「我昨晚吃了一整碗飯呢。」兩隻胖手比劃著,挺著胸回答。
「最近乖不?」阮貞抱著他,一邊繼續朝前走,一邊問。
「乖,阿濃最乖了。」
「真的?」
「嗯。」
「那怎麼臉上髒髒的?是不是又和人打架了?」阮貞手指撫過他的臉頰,眼一眯,問道。
阮丹青扁了嘴,眼皮垂下,長長的睫毛眨巴眨巴。
「沒有打架,是摔了一跤。」低低說道。
「真的?可不許說謊騙人,尤其是對皇叔。」阮貞停下腳步,一把扶正他,雙眼眯著,注視著他的雙眼。
阮丹青伸出手,小小的身子靠過去,一把摟住他的脖子。
「他們欺負我,不和我玩,還說娘是妖怪,我是野種。」撅著嘴委屈說道。
「胡說!你是陛下的親兒子,是名正言順的皇子,堂堂的漢王。那個不長眼的竟敢污衊你。」阮貞眉皺起,語氣一沉。
「紀王說的。」小胳膊將他脖子摟的更緊,急猴猴告狀。
「真的?」
「真的。紀王的娘就是那個安婕妤,我知道的,是她害了娘,她是壞蛋。我要替娘報仇。」握著小拳頭,阮丹青說道。
阮貞臉色略微難看,伸手握住他的小拳頭,拉下。
「以後別和人打架了。如果有人罵你,就告訴皇叔,讓皇叔來處理。知道了嗎?」
「為什麼?」
「好孩子不打架,阿濃難道不想做好孩子?」
阮丹青撅著嘴低著頭思量,然後緩緩抬起頭,看這阮貞。
「皇叔要阿濃做好孩子嗎?」奶聲奶氣問道。
「嗯。」阮貞點頭。
「那阿濃就做個好孩子,再也不和人打架了。」
「乖。」阮貞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頭。
「皇叔。」阮丹青卻注視著他,伸手握住他的手。
「皇叔喜歡阿濃嗎?」他問。
「喜歡。」阮貞笑笑,點頭。
「比喜歡任何人都喜歡嗎?」他又問。
阮貞愣了愣,沒說話。
「阿濃最喜歡皇叔,比任何人都喜歡。」阮丹青挺著他的小身子,很是認真的說道。
阮貞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嘴巴一咧,乾巴巴笑了笑。
「阿濃還有父皇和母后,你應該最喜歡他們兩個。」
阮丹青搖了搖頭。
「我不喜歡父皇,父皇也不喜歡阿濃。母后喜歡父皇,所以也不喜歡阿濃。只有皇叔對阿濃最好。所以阿濃最喜歡皇叔。」
「怎麼會。陛下和貴妃怎麼會不喜歡阿濃呢。阿濃你在想什麼?誰告訴你他們不喜歡你?」阮貞抱緊他,急忙說道。
「沒有人告訴我,可我知道。父皇不喜歡我,所以才把我丟在冷宮裡,從來不來看我。母后以前騙我說他忙,可是我現在知道了,他是因為不喜歡我和母后,才把我們關在冷宮裡。」他撅著最用力說道。
阮貞嘴巴動了動,卻不知道該怎麼勸。
「母后以前喜歡我,現在也不喜歡了。以前母后一直抱著阿濃一起睡,可是現在母后再也不抱阿濃了,再也不和阿濃一起睡了。母后不喜歡阿濃了。而且母后要生新寶寶了,有了小妹妹,他們就更加不喜歡阿濃了。」小嘴巴越說越癟,頭慢慢耷拉下來。小胖手伸上去用力一抹,鼻子一酸,抽抽搭搭哭了起來。
「只有皇叔還和以前一樣喜歡阿濃,嗚嗚嗚嗚,皇叔,你不要不喜歡阿濃,阿濃一定做個好孩子,嗚嗚嗚嗚嗚。」越哭越傷心,轉眼就滿臉的淚花。
「不哭不哭,皇叔永遠喜歡阿濃,皇叔保證。」看著這個自己救回來的小東西哭的這麼傷心,阮貞心裡也不是個滋味,急忙放下他,蹲下身,從回來掏出疊成方塊的手絹,替他擦拭淚水。
「不哭了不哭了,多好看一張小臉蛋呀,哭花了可就不好看了。乖乖乖,阿濃最乖最聽話了。皇叔最喜歡阿濃,比任何人都喜歡。」阮貞軟聲細語的哄著,輕手輕腳幫他擦拭掉臉上的淚花,還擄順那些翹起的頭髮。
「真的?皇叔真的最喜歡阿濃,和阿濃喜歡皇叔一樣喜歡?」那小臉還皺著,烏溜溜的兩隻大眼睛可憐兮兮的看著他。
「當然是真的,什麼時候皇叔騙過你。」阮貞笑了笑,伸手捏捏他的臉頰。
「那拉鉤。」伸出小手,阮丹青說道。
阮貞咧嘴一笑,大手勾住他的小手,拉鉤。
得到了承諾和保證,阮丹青這才咧開了小嘴,嘻嘻嘻的笑起來。
御花園,海池邊,涼風習習,長廊裡很是通風爽利。
阮貞回頭看了一眼,那頭阿濃正玩的開心。他今天給他帶了只畫眉鳥來,能唱十幾個小調,逗得這孩子開心的不得了。
「這孩子,最喜歡你來看他。」身旁的人懶洋洋說道。
阮貞回過頭,看了一眼。
星星也抬頭看他。
「你這是何苦呢?」皺了皺眉,他微微嘆氣,低頭看到她的腰,窈窕纖細,盈盈一握。
怎麼就能狠得下這個心呢?這女人。
安婕妤下毒,他可不信。安婕妤固然善妒小性子,可怎麼著也不會傻到往自己送的冰糖酥裡下毒。一旦事發,任誰都回懷疑到她頭上。
毒死貴妃,還有腹中的皇室血脈,那女人瘋了才幹這麼冒險的事情。
宮裡明眼人多的事,可誰又敢說?栽贓嫁禍?誰栽贓?誰嫁禍?
韋貴妃?可那是她自己的性命,自己的孩子,難道她就不要命?
可別人不懷疑,陛下不懷疑,他卻難以介懷。
這人到底是變了。
星星的嘴角撩了撩,無聲一個冷笑。
「想對別人狠,就要先對自己狠。」她緩緩說道。
「胡說!你怎麼變成這樣了?」阮貞眉皺的更緊,微微惱怒,袖子輕輕甩了一下,背過身。
「變成什麼樣了?」星星懶洋洋問。
阮貞回轉身。
「你何苦這樣對自己,那到底……到底也是你的孩子。」他壓抑著低低說道。
星星淺淺一笑,眼睛看著前方。
「我的孩子只有一個,那就是阿濃。」回轉頭,她看向他。
阮貞身體微微一顫,心裡一絲涼意。
「你到底要幹什麼?」
「我,只是不想再受到任何不公正的待遇。」星星緩緩說道。
「不會再有了。陛下已經掌控了整個朝堂,皇太后的勢力,陳家的勢力,都已經土崩瓦解了。以後你們母子不用再擔心了。」阮貞急急說道。
「是嗎?」星星面無表情,只是淡淡一個疑問。
「難道不是嗎?你要怎麼樣?你現在是貴妃了,阿濃也是漢王了。難道你想要……」他頓了頓,目光驚詫。
「不可以嗎?我不能想要那個位置嗎?」星星眉挑了挑。
「你什麼時候變成一個這麼貪戀權欲的女人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阮貞痛惜說道。
「以前的我可從來不知道,冷宮裡是那樣的滋味。」星星淡淡一笑,懶懶說道。
「他知道你吃的苦,他心裡有愧,以後只會更加對你們母子好的。」
「他心裡有愧,那麼你呢?貞,你這麼多年又是為了什麼?」星星看著他,目光審視。
阮貞別開頭,面色難看。
「我……我們到底也是那麼多年的交情。我不能眼看著你死去。」
星星冷冷一笑。
「那麼多年的交情。我寧願當初不認識你們兩兄弟。貞,這麼多年了,我一直在想,為什麼當初你就不敢和先皇去說,為了我,爭取一次又何妨?哪怕最終還是這樣的結果,至少你試過了,我也好死心。」
「可是,你終究連試一試也不敢。」她緩緩搖頭,輕輕一笑,冷冷說道。
「他要的,一定要得到。」阮貞抿了抿嘴,眼皮垂著,目光斂著,淡淡一句。
「那麼你呢?你要的,你不想得到嗎?」
「我?我想要什麼?」
「是人都會有自己想要的東西。」
阮貞沉默了片刻。
「星星,別做傻事了。為了阿濃,你要保重自己。」
「正是為了阿濃,所以我一定要得到那個位置。」星星突然臉色一擰,咬牙切齒道。
「你瘋了,你得到那個位置又如何,阿濃他……」
「阿濃怎麼了?阿濃是皇子,他將來可以做太子,可以做陛下!」星星目光如炬,緊緊盯著他,一字一句道。
「你瘋了!」阮貞手一揮,低喝。
「我沒有瘋。」星星昂起頭,輕蔑的看著他。
「這是你們阮家欠我們母子兩的。所以你要幫我到底。」
「不可能!」阮貞一口回絕。
「為什麼不可能?阿濃的身份是你弄的,有什麼不可能?難道你忍心讓這個孩子再遭受到不幸嗎?」星星質問他。
「阿濃的幸福不需要靠那些。」阮貞朝她低吼。
「大錯特錯!阮貞,這一切都是因為你和你的那個該死的哥哥的錯。如果不是他強要娶我,如果不是你硬要把阿濃弄成現在這個樣子,如果不是你們兩個的自以為是。我們母子會是如今這個可笑的局面嗎?」星星也朝他吼,咬牙裂齒,豔麗的容貌變得猙獰。
阮貞有些被驚詫道,一時愣住。
「你還不如當初讓我們母子死了呢。阿濃沒有幸福了,從你自以為是的給他一個皇子的身份開始。他背負的是欺君大罪,從那時起,他就注定沒有幸福了。」
「所以,他只能是太子,只能是陛下。他只能站到最高處,站到那個誰也無法傷害他的最高處。這樣,他才可以平平安安的到老。」
「我愛他,他才是我唯一愛著的人。是你們害的,這都是你們害的。所以,貞,你不能拒絕我。你只能幫我到底。」
「你瘋了,星星,你瘋了。」阮貞喃喃自語。
「是的,我瘋了。你以為三年的冷宮生活不能把我逼瘋嗎?我早就在那裡瘋掉了。阮貞,在這個皇宮裡,只有瘋子才能生存。瘋子不需要罪惡感,不需要負疚。」
「當然,你沒有瘋,所以你的內心一直有愧疚。你應該愧疚,因為你欠我,你欠阿濃。你一輩子都欠我們。」星星盯著他,冷冷的說道。
阮貞嘴巴動了動,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是的,他無法否認,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內疚。他也曾無數次想過,如果當年他跑去和先皇說,會不會就能改變這一切?
因為自己的懦弱,他失去了唯一一次可以拯救星星的機會。
他知道自己最終還是害怕了,退縮了,所以,失去了。
他當初應該爭取一次,不是因為星星,而是為了自己。他不一定要永遠做那個好兒子,好弟弟,好臣子。他可以任性一次,可以放肆一次,可以狂妄一次。
然而他沒有。
星星覺得他對她有愧疚。
不,他不對她愧疚。
他對自己愧疚。
他一直委屈著自己,一直虧欠著自己。
自己有什麼地方比不過皇兄?沒有。
為什麼退讓的,聽話的,乖巧的就一定要是自己。
是啊,不需要。
他應該為自己。
阿濃,他確實虧欠這個孩子。
他太自以為是,他唯一的一次放縱自己,就是改變了這個孩子的身份,從而改變了這個孩子的命運。
因他之手而成就的可笑的命運。
所以,他確實應該負責到底。
阮貞怔怔的看自己的雙手,嘴角無聲詭異一笑。
這個可笑命運,因自己的雙手而生,也可以因自己的雙手而變得輝煌。
他要徹底改變這個命運。
是到了他徹底放縱自己的時候了。
星星在旁邊冷眼旁觀,眼眸裡全是輕蔑之色。
男人啊,總是這麼自以為是。
不過,她需要這個自以為是的男人,幫助她的阿濃得到那個至高無上的權力。
還有另外那個自以為是的男人,他也一樣,必須為自己的孩子付出一切。
這是他們欠她們母子的。
回轉頭,繼續看向寬闊的海池。
一陣風吹來,彷彿能聽到那來自冷宮的哀嚎。
冤枉啊冤枉。
向那個狠心的男人哭喊著冤枉。
可憐的安婕妤,曾經她也是高高在上的安貴妃。
可惜……
冷宮裡從來沒有冤枉過任何一個人。
冷宮裡沒有冤枉這個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