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積雪開始融化時,新的一年又到了。
萬物復甦的季節,肅寧城裡的豪門大戶也開始了家宴,這當然少不了碧羅夫人這個有名的長袖善舞的人兒。朝陽公主卻對宴席並無多少興致,門下收到的帖子已然不計其數,但她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便令人扔在一旁。
閒來無事,她總是穿著輕薄的春衫,倚靠在欄杆上,望著遙遠的北方,細眸中彷彿藏了無盡的心事。
當春風吹過之時,一縷烏黑輕盈的秀髮,散落在她粉澤的臉頰上,飄蕩出一種別緻的風韻。而那薄軟的衫子緊緊裹在她曼妙的身子上,更是露出誘人的曲線。
繡樓下,當小奴葉潛走過時,遠遠地看到這般景象,臉頰上透出紅來,忍不住低下了頭。
冬去春來,葉潛也變了很多。十四五歲的少年,本來就是長得快,再加上這一年蕭桐對他家多有照拂,甚至有意無意傳授了些騎射本領給他。飽足的食物和每日的鍛鍊,讓他一下子竄高了一截子。他站在那裡,身形也有了成年男子的模樣。更難得的是,他悟性極好,又細緻謹慎。是以蕭桐對他,從一開始因了葉長雲而產生的歉疚式的照拂,已經到了惺惺相惜的欣賞了。
葉潛卻並沒有因為那位蕭侍衛對自己的特別青睞而驕躁,他依然安穩本份地守著自己的身份,做一個家奴應該做的事。只不過,如今他不單單養馬,還可以同那些侍衛一樣,騎著馬跟隨在公主左右了。
而姐姐和蕭侍衛的事,他看出來了,母親也看出來了。母親倒是很為高興,說我們這一大家子都在公主手下做著低下的家奴。而那位蕭侍衛可是從宮裡出來的侍衛官,在公主面前是極為得寵的。若是長雲真得能攀上那位蕭侍衛,這一大家子也就能過上好日子了。
當母親在飯桌上這麼說起時,三姐長雲低垂下頭,很是羞怯的樣子。大哥和大姐二姐都期盼地等著他們這一家子真能攀上那位蕭侍衛。可是葉潛心中,卻認為事情沒有這麼簡單。
蕭侍衛這個人,似乎並不願娶妻的樣子呢。對姐姐,彷彿是責任多過情愛。這時候的葉潛並不懂,他只是憑了直覺意識到,那個蕭侍衛並不是如同蘇縣丞那樣的男人呢。
而這個時候,低著頭的葉長雲,羞怯,但也惶恐。
羞怯地是那一夜,他緊皺了劍眉,彷彿在克制,卻又好像壓抑不住噴薄而出的火焰,最終粗喘著大吼一聲,將自己壓在身下,肆意憐弄。
後來呢,彷彿金針刺破了桃花蕊,她不敢高聲只能暗皺眉。
最後,他趴在她玉山隆處,喘息著,卻也喃喃著說:「她賜我一夜露水姻緣……」
葉長雲還小,從來沒有經歷過情愛。她不懂,也不想懂。她只知道,公主將自己賜給了這個男子,自己的身子也給了這個男子。
可是,自從那一夜後,他再也沒有看過自己一眼。
惆悵的長雲,總是在夜裡一個人躺在冰冷的炕上時,想起錦衾裡紅浪翻滾的那一夜。身邊,是空落落的。本應該同睡的兩個姐姐,總是在冰涼的夜裡提著裙襬,前去與自己的情郎相會。
蕭桐啊蕭桐,長雲雖然羞怯,卻也不是膽怯之人,只要一個淡淡的眼神,我便穿過重重樓閣,跑到你的房中與你共纏綿。
可是,你為什麼不想要我?
沒有人知道葉長雲的心事,只除了一旁的葉潛看出一點輕微的苗頭。姐姐這些時日總是滿腹的心事呢。可是葉潛這樣一個十五歲的少年,怎麼可能和自己的姐姐說起這種事呢?
葉潛想到姐姐的心事時,偶爾會想起自己的心事。葉潛有什麼心事呢?
當襦裙輕揚,在他鼻端掃過時,一股幽香撲鼻而來。她的裙襬撫過他的髮梢,也撩動了一個少年的心。
他知道她身邊的撫桃和品蓮,姐姐偶爾會提起公主身邊的一些事。於是,他不禁酸澀地想,主人對著撫桃和品蓮時,是不是也如那一夜,在那個有著題為「蓽戶待君」的雕樓的那一夜般?
每當想到這裡,他的心就會劇跳起來。托蕭侍衛的照拂,他有了更多的時間,跟著哥哥姐姐學些字讀些書。他已經知道了那雕樓上的那兩個句子,還有那個橫匾暗藏著的旖旎。
他的臉慢慢紅了起來,眼簾垂下,遮住了看似平靜,暗裡卻彷彿藏了火般的眸子。
有些事,不是他這樣身份的人該想的。他應該做的,是安安分分地當一個循規蹈矩的奴才。
***
當楊柳隨風輕擺的時候,園中的鏡湖波光瀲灩,風輕輕地撫摸著朝陽公主的羅袖。就在她低頭的一瞬間,她忽然興起了起舞的念頭。
看了身旁侍立的蕭桐一眼,她伸出一雙柔荑,勾唇笑道:「拿來。」
一旁的長雲有些訝然,拿來什麼?
蕭桐抬眸,她竟然有了舞劍的興致?
心裡這麼想著,他向前一步,雙手奉上自己手中之劍。
朝陽公主接過,輕輕拔劍。
劍是名劍,在這個明媚的春光中,流光溢彩。
朝陽公主的細眸中緩緩有一種柔光,又有一點蒼茫,感嘆。
長雲抬眸,見她目中神色,忽覺得眼前的朝陽公主,有些陌生。她望著那把劍的樣子,彷彿望著她十世的情人。
而正在這時,朝陽公主忽地一斂細眸,羅袖輕揮,那劍便發出一聲長鳴。而朝陽公主的身姿也飛揚灑脫隨風而起。
她的身段婀娜,平日總是慵懶散漫,但世人怎知,她舞起劍來,竟輕盈優美,時而猶如一朵紅蓮急旋,時而如慢蝶飛舞,時而又如狂風掃落葉,在那回裾轉袖間,滿園春日明媚都隨之失色。
那把劍上,有寒氣,也有殺氣。
可是劍在朝陽公主的手中,已然寒氣盡斂,化為春日裡的一汪清泉,一道霞光。
一旁,手中已經沒有劍的蕭桐,唇邊溢出一絲幾不可見的嘆息。她若生為男兒身,又豈會是今日模樣?
而在遠處一個無人的角落,一個少年,正用一種熱切、驚異、欽佩以及異樣的目光,默默地注視著這個舞劍的女子。
在以後的很多年裡,他總是在夢中想起這個春日,湖畔那個舞劍的曼妙身影。然後總是忍不住猜測,她舞起那把劍時,心裡在想些什麼?
她裙襬飛揚時,是否也有一股幽香隨風而逝?
朝陽公主一舞,世間再無人能及。
她一個輕盈的迴旋,挽了一個絢麗的劍花,反手將劍收在手中。這一刻,她細眸中的清冷光輝,與劍之寒氣交映成輝。
望著手中的劍,她臉上顯出一種深沉的遺憾和哀傷,輕聲道:「這個劍,終究不是我的。」說著,她回手將劍遞給蕭桐。
蕭桐緊緊握著那把尚帶有她手上餘溫的劍,垂了眼瞼,沉默不語。
一旁見了那番劍舞,早已震驚的葉長雲一下子醒了過來,上前笑道:「主人的劍舞,真是讓長雲大開眼界。平時從來沒見過這麼美妙的身姿呢!」
朝陽公主狹長的眸子掃了一旁身段婀娜的葉長雲,淡淡地道:「你若喜歡,我便派人教你,如何?」
葉長雲目露驚喜,忙上前謝恩。
朝陽公主望著永樂宮的方向,細眸深處有一絲幾不可見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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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一年,永樂宮中的喪鐘響起來了。大炎朝的帝王駕崩了,
聽到這個消息,朝陽公主的眸子浮現出複雜的悲哀。父皇,你這一生為了大炎江山兢兢業業,甚至不惜犧牲女兒們一生的幸福。如今,你也離開這大好人世撒手而去了嗎?
這一年,太子趙彘登基為帝,以「建元」作為自己年號,從此開創了以帝王年號紀元的歷史。
這一年,就叫建元元年。
侍立在一旁的葉長雲,看著主人唇邊那絲慣見的蒼涼,總是不太明白這位主人心中所想。金枝玉葉的公主,如今自己的胞弟又榮登九五之尊,這個世間她還有什麼不中意的呢?侯爺固然荒唐,但主人的錦帳內也並不寂寞啊?
當然,想到這些的時候,葉長雲總是忍不住偷偷瞥一眼遠處侍立著的蕭桐。隨即,她便垂下眼瞼。
也許世間之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楚和無奈吧,如今,她就已經慢慢知道了絕望的滋味。
「長雲,你的歌舞,練得如何?」朝陽公主忽然淡淡地問。
「回主人,長雲這些時日一直勤練,不敢懈怠。」葉長雲忙垂首輕聲回道。
朝陽公主回過頭來,認真地審視著她。
楊柳般的腰肢,纖細婀娜的身段,微微泛紅的臉龐,葉長雲比起去年,多了幾分風韻和魅惑。
朝陽公主滿意頜首,同時卻想起了往日碧羅夫人的話。或許無論是紅蓮還是蜜桃,總是需要幾點甘露來滋潤的。葉長雲呢,不是紅蓮也不是蜜桃,倒更像一朵開在深谷的精緻蘭花。
蘭花,也是少不了甘泉之水的。
更何況,這甘泉水,還來自昔日未央宮中最年輕英勇的侍衛——蕭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