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平西候託孤

這一年,肅寧城悶熱異常,城中幾乎空巷,無人敢輕易出門,可是遠在敦陽城的少年天子卻特意派來了使者,巴巴地快馬加鞭為他的胞姐送來了冰鎮的各色稀罕瓜果供朝陽公主品嚐解暑。

平西侯府的主人平西候馮傑也回到了府裡,隨行的是他的男寵弄玉。這讓平西侯府的人暗暗吃驚,大家都知道這位侯爺最最喜新厭舊,沒想到這麼幾年過去,弄玉竟然能在侯爺身旁寵幸不衰,這讓大家不免對弄玉小公子刮目相看。

而回到府中的馮傑,自然是早就聽說了公主的韻事,知道她的新寵是昔日的騎奴葉潛——就是那個他想吃又沒吃到手的男孩子。

於是,當平西侯府的這一對主人在殿中相間時,不免都多看了幾眼對方身後跟隨的人兒。

朝陽公主見了弄玉,一聲冷笑,淡聲道:「侯爺好生長情,沒想到弄玉能得你喜愛如斯,也不枉本宮當日將他讓與你了。」

侯爺馮傑則是瞧了瞧朝陽公主身後的葉潛,嘿嘿一聲冷笑:「公主好生雅興啊,聽聞公主遣散眾面首,一心寵愛葉潛。公主對他如此喜愛,當日若是直說,我又怎麼會和公主搶人呢。」

這一番話說下來,兩人對視,不免各自一笑。

侯爺身後的弄玉卻不復往日的鮮活,眼眸裡透著灰敗,臉色甚至有幾分蒼敗,他巴巴地瞅著公主身旁的葉潛,神情間頗有冷意,彷彿恨不得眼神化作冰淬。不過葉潛卻絲毫沒有注意到這些,他晚間在床上和公主翻雲覆雨,白日裡則是公主的身邊第一等侍衛,冷眉冷目,挺拔而立,此時想起舊事,是把所有的提防都放到了這位侯爺身上,何曾注意過那小小的弄玉。

馮傑何等人也,見葉潛望向自己的目光,自然明白的,不過他竟然也只是嘿嘿笑了聲,並沒說什麼。

這讓朝陽公主心中微驚,不過細細想來,她忽然明白過來了。她的弟弟彘登基為帝后,先是拉攏朝臣站穩腳跟,然後便開始頒布法令,剝奪各封地諸侯權勢。為了這事,朝廷上也沸沸揚揚鬧過一陣子,甚至聽聞有諸侯意欲起事,可是到了最後,終究是天子手段出眾,將各諸侯按壓住。

在眾位諸侯之中,自家這位侯爺,決計不算出眾的,他深知彘正要尋一個出頭鳥來打,做一個殺雞給猴看,這時候是萬萬要小心謹慎,不敢得罪自己的。

想通這個關節,朝陽公主媚眸染上笑意:「侯爺突然回到府中,本宮倒是不曾準備,落林苑自侯爺離去,便一直上了銅鎖,如今怕是滿院灰塵呢。」

馮傑卻一揮手,渾然不在意的樣子:「倒也無妨,打掃一下便是。」

說完這個,他彷彿想起什麼似的:「本侯平生最煩有人鼓噪,還望公主吩咐府中眾人,萬萬不能攪擾了本侯的清淨。」

朝陽公主挑眉,心中平添了幾分疑惑,不過她還是笑道:「這個好說,侯爺但請放心。」

當下馮傑也不再贅言,逕自領了弄玉去他的落林苑了,這弄玉走到轉角處,還眼巴巴地朝後看了一眼公主,眼中淒清。

朝陽公主原先見他臉色,便也猜到他應是落下了病根,再見他這回眸一瞥,不由得又好笑又嘆息:「當日原本是我看中了他,巴巴地請了玉香堂調-教得上乘功夫,沒想到竟然被馮傑強佔了去,落得個一身是病。」

葉潛聽得這個,略皺眉,卻不言語。

朝陽公主自然知道他的心思,他這人平時看似無情無緒,其實妒性極大,自己但凡提到哪個男人,他都要多看對方一眼,如今自己提起舊事,又見了這弄玉,他皺下眉頭那是自然。

朝陽公主不會將這件事看在眼裡,她有的是手段,把這塊硬鐵化為繞指柔,與她在錦衾間纏綿不絕。

不過對於侯爺的道來,朝陽公主心中卻是慶幸的。

要知道,昔日她曾應下碧羅夫人,可以給她機會來誘葉潛。這件事若真得施行,事到如今,只怕平白惹得葉潛不悅,這讓朝陽公主很是頭疼,她心底暗暗想著尋個妥善的法子來料理此事,碧羅夫人那是同她多年的情誼,她們二人若是因為一個男人反目成仇,她實不忍心。

在朝陽公主未曾想出好法子之前,幸好敦陽城酷暑難當,碧羅夫人也無心前來侯爺府,才躲得過一時。如今侯爺驟然歸來,這侯爺與碧羅夫人向來不和,兩人見面,可以鬥得你死我活,如今侯爺來,碧羅夫人自然不來。如此一比較,朝陽公主倒是盼著馮傑多在侯府逗留一些日子了。

接下來的日子,馮傑果然也沒讓公主失望,先是輕來名醫替弄玉問診,又是著令尋找靈丹名藥,可算是把個侯府翻了個底朝天的折騰。只可惜,折騰了許久,那弄玉還是一日憔悴比一日,逐漸有了下世人的光景。

侯爺馮傑惱怒,把落林苑侍奉的一班下人通通責罰,弄得人人怨憤,可是又不敢多言。背後裡便開始議論,說是弄玉得的是那見不得人的病,還說侯爺和弄玉同吃同住,怕是早晚也要傳染上的。

一時之間,人人避落林苑,就連馮濤的奶娘都聽說了這消息,哭著跪求公主,說是以後一定要禁止小少爺前去看望侯爺。

朝陽公主蹙眉聽著奶娘的哭訴,點頭道:「你且下去,到底情況如何,我自會去看看。」

奶娘聽了,連連謝恩去了。

葉潛走上前,從後握住她的手,眉頭緊鎖,他自然是不希望她過去的,唯恐她得了什麼病痛。

朝陽公主卻笑道:「葉潛,無論如何,他是我的夫婿,他既有難,我原應過去看看。」

這話一出,葉潛握住她的手僵了下,然後緩緩放開,點頭道:「你說得對。」

無論是否有名無實,他們都是結髮的夫妻。

朝陽公主知道葉潛心中不好受,不過她也只是笑了下。

世間事,豈能盡如意。

如果葉潛連這一關都度不過,又何談守她一生一世。

葉潛跟隨公主走到落林苑門前時,公主卻止步道:「你且在這裡等著,我自己進去便是。」

葉潛蹙眉:「我陪你一起進去。」

公主卻搖頭,語氣堅定:「不用。」

葉潛見此,垂眸,淡聲道:「好,我在這裡等你。」說完這個他復又道:「如果遇到什麼意外,一定要叫我,我馬上衝進去。」他還是不放心平西候。

朝陽公主回眸笑看了葉潛一眼,點頭道:「好。」

扔下了葉潛,也斥退了所有的侍衛侍女,朝陽公主一個人穿過重重迴廊,踏著青石板路,來到一片寂寥的落林苑。

走進朱紅色的大門時候,不經意間掃到那大門上已經要脫落的朱漆,忽然想起兩年半前,她曾經踏著皚皚白雪而來,那時候她是氣勢沖沖地過來興師問罪,那時候侯爺奪走了她的男寵弄玉。

不過兩年多的功夫,時過境遷,人的心境卻是變了許多,想想當初,不由得一聲嘆息。

抬腳,掀開帷幔,繞過屏風,卻驚見侯爺正在為弄玉端藥遞水。

弄玉,就躺在當日被侯爺擺弄的那個榻上。

侯爺見朝陽公主來,不由得沉下臉來,將那碗筷重重放在桌上:「公主,你來做什麼?」

弄玉朦朧中聽到「公主」二字,拚命睜開雙眼,果然見公主就在一旁盈盈而立。

當下他竟然眼中掉下淚來,顫抖著伸手,彷彿夢囈般叫道:「公主,求帶我走吧……」

侯爺見弄玉如此,越發不悅,臉上顯了怒氣。

朝陽公主見他如此,不由得嘲諷地冷笑一聲道:「你這人都快要沒了,何必為這個和我生氣。」

侯爺低頭不語,臉色灰敗。

朝陽公主嘆息:「他這病,怕是沒得治了,你還是早作打算的好。」

當著弄玉的面,公主不願直說,這弄玉眼見得了這麼一個病,若是真傳染了馮傑,怕是後果不堪設想。想想吧,堂堂平西侯府的侯爺,竟然為了一個男寵得了花柳病,這讓平西侯府的臉往哪裡擺?這讓馮濤以後怎麼做人?真若如此,就連朝陽公主自己的名聲怕是也要更為狼藉了。

馮傑低頭沉思半響,忽然道:「你不必勸我,他這病全因我的荒唐而來,我自然陪著他就是了。從今日起,你讓下人將藥材和飯菜都放在門口,我自己去取就是。」

朝陽公主皺眉:「你真得不要命了?」

馮傑抬眸,冷笑道:「你竟然關心起了我的生死?」

朝陽公主挑眉,輕嘆:「侯爺,你我夫妻多年,雖然有名無實,可是我朝陽卻從未忘過當年侯爺的援手之恩。」

馮傑聞言一震,凝視公主半響,終於扭過臉去道:「你既然記得,便讓我安靜地在這裡陪著他吧。」

朝陽公主苦笑:「值得嗎?」

馮傑搖頭:「我若覺得值得,便是值得。」

朝陽公主點頭:「好,你既覺得值得,那便去做。如今你有什麼未了的心願,便說與我聽,我自會與你做來。」

馮傑沉思半響,終於道:「你那皇弟雖登基時日不久,可是我觀他做事,以後幾十年國家恐有大變。我往日荒唐,怕是得罪了你那皇弟,我倒是沒什麼,只是馮濤年紀尚小,沒得受了我的連累。」說到這裡,他抬頭認真地凝視著朝陽公主道:「馮濤雖說不是你所出,可到底是在你名下,還盼你無論以後是否再嫁,好歹護他一護。」

朝陽公主聽了,點頭,鄭重地道:「這個你放心,但凡我活著一日,便能保他爵位。」

馮傑聽到這個,笑了下,又認真凝視公主半響,忽然道:「朝陽,此生我若愛紅妝,定然不會如此負你。」

朝陽公主聞言,下巴微抬,灑脫輕笑:「你若是愛紅妝,我卻是要負你的。」

馮傑側目,虛眼瞧公主,低聲道:「你堂堂大炎朝的長公主,竟然對一個卑賤的小奴動心,真真是好笑。」

朝陽公主斂目,挑眉輕柔道:「那又如何?」

馮傑搖頭:「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空罷了,他若一世為奴也就罷了,可是若有機會能夠飛黃騰達,又怎麼會認你?」

朝陽公主卻只是輕輕一笑:「人活這一世,若是事事想得周全,那便不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