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落林苑出來後,葉潛忙上前查看她是否有異,可是朝陽公主卻道:「你先等在這裡,我去沐浴。」當下她沒有接觸任何人,命錦繡備下香湯,細細清洗了身子才出來。
待走出後,卻見葉潛候在外面,她知道他心中有疑問,便道:「你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葉潛抿了抿薄唇,終於問道:「朝陽,我忽然想知道,當年你為什麼嫁給侯爺?」
朝陽公主聽了,整理髮鬢的手忽然停了下來,她透過雕花雲鏡,望著鏡子裡的那個自己,只見姿容依然豔麗,可是眉目間卻染著濃濃的倦意,彷彿日薄西山時的晚昏,朦朧消沉。
她輕笑了下,涼聲道:「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葉潛走上前,有力的手輕柔地撫著她烏雲一般的髮:「如果你不想說,那就當我沒問吧。」
朝陽公主垂下修長的睫毛,默了一會兒,忽然道:「當時我若是不嫁他,怕是就要遠嫁荒蠻之地了。」
葉潛皺眉:「我聽聞本朝歷代總會派一位公主前去和親的,是不是?」
朝陽公主點頭,唇邊溢出一絲嘆息:「不錯。」
葉潛還是不解,正欲再問,可是朝陽公主卻顯然不願再提,只是望著銅鏡中的自己淡聲道:「很久前,我總盼著自己是個男兒,可以騎上駿馬,揮著寶劍,馳騁沙場,驅逐北狄……」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乎連葉潛都聽不到了。
葉潛伸手,安撫地握住她的肩,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可是卻發現他的語言是如此的蒼白。
曾經的他不過是一個小奴,依賴公主的垂青,得以伴在公主左右。可是離開了公主,他卻什麼都不是,更不要說反過來安慰公主了。
葉潛撫著公主的背慢慢鬆開了,他抬起頭,望著雲紋鏡中的自己。
鏡中的自己,雙唇緊抿,堅毅的眉微皺。
曾經的自己不是這樣的,曾經的他雖謹小慎微循規蹈矩,可是心中自有一腔熱血。總以為只要給自己一方天地,那便是所向披靡無往不利,總以為伸出手便能夠到雲霄,總以為抬起腳便能踏破蒼穹。
及到戀慕公主,也總以為自己會為公主做到一切,總以為可以揮去她眉目間的輕愁。可是如今方知,站的越高便看得越遠,知道了天地多大,才知自己的無知幼稚和狂妄,才知自己只不過是一個荒謬而自以為是的笑話罷了。
這一次,平生第一次,他轉首離開了公主的房間,離開時的身形寂寥,神情蕭瑟。
不知不覺中,他回到了自己的住處,悶悶地睡了一夜。朦朧入夢時,他想著公主或許在等著自己呢,自己都沒有和公主說起回來的事,可是這種意識太過模糊,他還是就這麼睡著了。
第二日醒來時,他默默地穿衣起身,腦中朦朧回想著昨日的事。穿戴齊整了,卻聽到母親房中有嚶嚶哭聲,那聲音聽著倒是熟悉,當下抬步過去看看。
誰知一進屋,便見素衣眼睛紅腫地坐在炕頭,母親在旁安慰著。
葉潛不解:「母親,素衣怎麼了」
葉嬤嬤瞪了葉潛一眼,嘆了口氣道:「還不是被你連累的。」
這讓葉潛更加莫名,皺眉道:「發生了什麼事?」
葉嬤嬤無奈地嘆了口氣:「你自然是不知道的,前段時間,只因為素衣和你說了幾句話,被公主身邊的侍女看到了,結果他們硬生生尋了一個短處,把素衣許配了一個粗魯的車伕。那個車伕嗜酒如命,又是個好賭的,喝了酒便去賭,賭輸了就回來打人。素衣這些日子三天兩頭地挨打,真個遭罪了。」
葉潛卻是不信,如電的目光盯著素衣,沉聲問道:「真得是公主將你許配於這等人?」
素衣垂首擦著眼淚,怯聲道:「葉五哥,你怕是忘記了,我卻是記得的。那一天葉媽媽包了薺菜餃子,托我過去叫你,結果正好碰到了公主身邊的茗兒姑娘。這之後沒幾天,我就硬是被拉去配了人。我素日很少與人交道,不過是跟著葉嬤嬤洗衣罷了,又怎麼會憑空招來如此橫禍。」
葉嬤嬤心疼地拍了拍素衣的背,譴責葉潛道:「潛,雖說你平時多討好著公主是沒錯的,可是素衣到底是我從小看到大的孩子,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怎麼著也不能任憑公主如此糟蹋她啊。」
葉潛垂眸,淡聲道:「公主性情高傲,潛不過是她身邊一介男寵罷了,地位低微,她怎麼會因為我而遷怒於素衣,這其中怕是有些誤會。」
葉嬤嬤卻大搖其頭,拍著大腿道:「傻小子,就你還幫著她說話!平日裡誰不知道,咱們這位主子最是胡鬧,從來不把別人的事放在眼裡,當時還不是胡亂將你的姐姐長雲賜了個侍奉蕭侍衛一夜。都是作奴做婢的,一樣地位低下,難不成她能作弄你的姐姐,就要放過素衣嗎?我看這分明是她見你和素衣要好,便特意作弄素衣。只可憐素衣一個小姑娘家的,落得如此下場,每日裡都帶著傷,哭哭啼啼,真是可憐見的!」
這話說得倒是有些道理,葉潛知道公主行事隨意,一時之間竟然沒法替她辯護。
葉嬤嬤見此,又道:「按理說,公主是咱們的主子,她如何處置,我們原本不該說什麼,可是如今大家都知道你最為得寵,難道你就不能替素衣求個情,讓她和那個糙漢子和離了嗎?」
素衣聽到這話,竟然從炕上下來,噗通一聲跪在葉潛面前,哭著道:「葉五哥,你要救我!」
葉潛見此,皺眉不言良久,最後終於抬手道:「素衣,你起來,我去問問公主便是。」
***
葉潛離開家,逕自來到公主房中,卻見公主正斜躺在榻上午睡,如雲的秀髮逶迤散落,一把髮梢甚至拖到了瑰麗的長毛地毯上,懷中卻是摟著一把長劍。那順滑如緞的秀髮纏著冰冷的長劍,如同水草一般。
他輕手輕腳地走到她的跟前,半跪下來,仔細地端詳著她。
她的睫毛修長,垂下來後在精緻秀美的臉頰上投下一個月牙兒般的陰影,她額髮散落一旁,光潔的額頭露著,小巧的鼻子隨著喘息微動,竟然有幾分孩子氣。
葉潛輕嘆了口氣,他竟然覺得眼前的女子沉靜美好,如同長夜裡灑下的幽幽月光,讓人不自覺地屏住呼吸,唯恐驚擾了她。
可是沉睡中的朝陽公主還是醒來了,睡眼朦朧中,她見到葉潛,卻彷彿在夢中一般,喃喃了一聲什麼。
葉潛沒聽清楚,待要再問時,公主微眯的眸子已然清醒,當下輕輕坐起,抬眸看了眼葉潛,便低頭抱著那長劍輕輕把玩。
葉潛的目光也移到了那把長劍上,那劍他是記得的,據說曾是先皇賜予蕭桐的寶劍。後來蕭桐離開,竟然沒有帶走這把劍,而是留在了公主身邊。
只見公主取來錦帕,抽出長劍,如玉的長指捏了光滑柔軟的錦帕去擦拭寒光四溢的寶劍,她的動作輕柔細緻,彷彿一個女子在為自己描眉畫目。
葉潛一時斂息,依然半跪在一旁看著。
朝陽公主擦拭了片刻,隨手將錦帕仍在一旁,用自己白嫩的手指把玩一般撫摸著鋒銳的劍刃,口中淡聲問道:「怎麼這時候來了?」
葉潛想起自己要問的事,便站起來道:「公主,有件事,潛想問你。」
公主並不曾停下手中動作,輕聲道:「你但說無妨。」
葉潛沉聲問道:「你可記得素衣?」
公主蹙眉,手中動作停下來,輕輕搖頭道:「那是誰?不記得。」
葉潛見她並不記得,心中有幾分不悅,要知道素衣可是因為她而嫁與了糙漢子,她一抬手間便決定了別個女子一生,可是過後卻絲毫無任何印象,還做出這等無辜情態。
公主何等人也,很快便察覺葉潛神色不對,她娥眉微蹙,轉首望向葉潛,涼聲道:「怎麼,難道你不該說說,素衣是誰?」
葉潛硬聲道:「你既然不記得,那我便提醒你一下,素衣是跟隨我母親的洗衣女,前些日子,被主人您隨便配了人。」
公主挑眉,抬眸不解地審視著葉潛道:「那又如何?」
葉潛見她並不反駁,知道十有□這事便是她做的了,可是看她竟然絲毫沒有悔意,心中不覺無奈:「你不過是隨手一指,便輕易決定了別人的一生,可是你卻從來都毫不在意。」
公主聞言,媚眸微眯,泛起絲絲冷意:「葉潛,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倒是要說清楚呢。」
葉潛見她如此,便乾脆一股腦道出:「當日素衣不過是來替母親叫我回家,你卻因此生了嫌疑之心,便讓錦繡將她隨意配了別人,是也不是?」
公主平日總是微眯的眸子詫異地睜大,以著不可思議的目光望著葉潛,良久她終於問:「好,你既這麼認為,那你說說,這素衣到底怎麼回事?我為什麼要嫌疑她?」
葉潛語噎,哼了聲道:「她不過是打小兒和我熟罷了,也犯得著你多想嗎?」
公主蹙眉,握著劍的手緊了幾分,想了想:「你和這個素衣是青梅竹馬是吧?」
葉潛點頭,硬聲道:「你可以這麼認為。」
公主舒展柳眉,嫵媚輕笑道:「她是不是對你有意?」
葉潛抿唇,搖頭道:「或許是有的,我也不知道。」他其實以前是聽過母親說將來可以將素衣嫁給他的,只不過自從他得了公主喜歡,這事再也沒提了。
公主點頭,涼聲道:「好,所以你認為我因此隨便發落了她,害得她遇人不淑?」
葉潛不語了。
公主望著葉潛,冷笑一聲:「敢情你這是替她來討要公道了?」
葉潛蹙眉無奈地望著公主道:「公主,在高貴如您的面前,她不過是一個不知事的小小奴婢罷了,今日不知明日事,一生全憑公主做主。公主高高在上,自然不懂得這做下人的苦楚的。」
朝陽公主聽著他這一番話,只覺得心間刺痛,再凝眉間,卻是指尖微涼,低頭望過去,原來不經意間長指劃在了劍刃上,已然滲透出一滴嫣紅的血滴。
葉潛卻不知側對著公主,公主手指間的那滴血跡他並沒有看到,當下他見她眉目不悅,便又勸道:「公主,她生性單純,沒經過什麼事,這輩子最大的念想也不過是配一個佳婿,能過上好一些的日子。高貴如你,伸手之間便能讓她生不如死,覆手間又能讓她得償夙願。既然如此,為何不能乾脆成全她一番心願呢。」
公主聞言,冷淡地瞥了葉潛一眼,傲聲問道:「可是她於我又有何關係,我為何又要成全她一片心意呢?」
她嘲諷地笑了一聲,挑眉審視著葉潛道:「就憑她是你的青梅竹馬嗎?」
葉潛嘆息:「公主,我不希望因為我的原因,害得她後半生的淒涼。」
公主凝視著葉潛,忽然冷聲大笑:「本宮乃大炎朝的長公主,而你不過是本宮座下一介男寵罷了,我會因為你而去嫉妒一個小小的奴婢?」
她滿懷嘲諷的嘆息,搖頭道:「葉潛,本宮真是寵得你無法無天了!」
葉潛見她說出這麼一番話,臉色陡變,咬牙道:「朝陽,你——」
公主微垂眸,淡聲吩咐道:「葉潛,你先出去吧。」
葉潛身形僵硬,腳下卻不動,只是抿唇倔強地凝視著朝陽公主。
朝陽公主見此,冷笑一聲,高聲吩咐道:「來人,請葉侍衛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