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遠東到訪時,未央正在收拾東西,並沒有太多時間招呼客人。宋遠東這人到那裡都自在,分毫不覺得拘謹,未央悶頭幹活不答話,他便同程微瀾聊天,或是與林晉文套話,再不然就是問問鐘點工究竟收拾得怎麼樣。
總之他不插手不幫忙,卻還是要做出一副忙忙碌碌的模樣,讓人沒理由轟他。
一會又湊過來八卦,「你就這麼走了,捨得嗎?」
未央忙著折衣服,頭也不抬地敷衍他,「捨得誰?你嗎?」
宋遠東道:「別裝傻。我說的是景行,你真就這麼狠心,一走了之,一點機會都不給他。」
「我如果沒有記錯,閣下的身份仍是我未婚夫,居然勸我與另外一個男人在一起。用心險惡。」
宋遠東訕笑,辯解道:「訂婚典禮已經作廢,分手勢在必行,我的身份實在尷尬,請忽略。」轉而又繼續勸說,堅持不懈,「聽說他已與白蘭攤牌,雙方都已經說開,最近他忙著四處道歉,焦頭爛額。」
未央扣上行李箱,塞給宋遠東一半,兩人提著到樓下去,「聽說?是聽程景行他自己說吧。他允了你什麼好處,居然反水,萬人踩的騎墻派。」
宋遠東道:「不過是一輛車,好歹我與景行多年朋友,他好言好語來求,我能不答應?再說,勸和不勸分,你們在一起,我也高興。」
「你高興?你有什麼可高興的。幸災樂禍才對吧。」
宋遠東叫屈,「別總把我想的那麼壞,人人都有無私一面,我做一次愛的奉獻有什麼奇怪?」
未央道:「那車送我。」
宋遠東立刻反口,「不成不成,有勞才有報。小小年紀不要總是寄望於不勞而獲,沒好處。」
未央懶得理他,他還在身後跟著,囉囉嗦嗦,「多給他一次機會又怎樣?你又沒損失。這麼多年我第一次見他落魄成這樣,你怎麼忍心,居然一點感動情緒都沒有,冷冰冰像一塊不鏽鋼。沒人性!」
待他說完,未央才轉過身,定定看著他,問:「你究竟要幹什麼?」
宋遠東這才恍然驚醒,拉住她的手,風風火火就要出去。「臨走當然應該正式告別,不然她小心眼,要難過生氣。」
未央一愣,瞬時已經明白過來。壞想起關於她的日子,分明在昨日,但卻又顯得十分久遠了。
他帶領她到達南郊墓地,諾諾住在茵茵綠草間。
宋遠東說:「她走以後,難以抑制地想念。每天都要復習一遍,她是如何笑,如何生氣,如何委屈。唯恐某一天忘記。」他細細擦著墓碑上,一幀小照,那是諾諾甜蜜微笑,小小太陽暖在心間,長久不落,但終有一天歸於沉默之夜。
未央說:「其實我一直都很羡慕她,有很多很多愛,很多很多錢,似乎事事都完美,但上帝總愛留下殘缺。曾經問過自己,願不願意與她調換,想一想,答案還是不。我是俗人,貪戀世間橫流物語,自認比不上她,看世界透徹明晰。」
宋遠東道:「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放開。」
未央說:「生活總要繼續。思念總有一天消亡。沒有什麼能永垂不朽。真的,沒有什麼。」
宋遠東說:「凡是不要太決絕,不要把景行變成和我一樣。只能在回憶裡沉湎。生活在對失去的恆久痛楚中。」
後來與諾諾告別,要去溫哥華,也許一輩子都不再回來。
下山時遇到嚴文濤,他身後有溫柔少婦,相互點一點頭,也便罷了。
萬事休。
宋遠東說:「他已經結婚,聽說太太懷孕,不多時就會有新兒女,不多時,人人都會忘記她。」
他這樣焦躁,不安,糅雜著對匆匆時光的恐懼。
「一切都短暫而不可追尋。」未央握緊了他的手,聊以慰藉,乾涸的心。
人人習慣於忘記,忘記痛苦,也忘記快樂,通通都忘記。
回憶只是自編自導的謊言而已。
她在機場撥電話給他。
旅人步履匆匆,各有各的方向,尋到歸宿,或是,迷途。
他接起來,她難以開口。
於是雙雙都沉默。
後來似乎是她說:「我很想你。」
未央聽見他在電話那一端輕輕地笑,似乎十分疲累,長長伸個懶腰才說:「我也很想你。時時刻刻都在等你回來。」
未央笑,「怎麼不是你來接我?」
程景行委屈,「我怕了二姐。有她在,我連一句話都別想多說。還敢表白說愛你,天,她一定說得我要去金門大橋跳海。」
未央道:「現在要說嗎?」
程景行又扭捏起來,「氣氛不對,你又不在面前,實在說不出口。改天回家裡來,新居早就裝潢好,我一個人住,獨守空房,寂寞難消。你來,訂一桌燭光晚餐,我再捧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表白。」
未央停一停,仍是說:「我想聽你說愛我。」
那一端醞釀許久,半晌才鼓起勇氣,一鼓作氣倒豆子似的快速脫口,「我愛你。」發音纏在一起,聽都聽不明白。
未央說:「謝謝,很好聽。」已有淚,哽咽。
程景行說:「你是不是哭了?太感動?可我說的渾身肉麻,你信不信,哎,我居然臉都紅了,正發熱,要不你來摸一摸?」
未央喃喃說:「我會想你的。」
程景行仍是一派自在輕鬆,從椅子上起來,走出辦公室,與秘書打招呼,春風得意,「在哪?我去接你。」
未央說:「我有話說。」
程景行道:「在哪呢?見面再說不好?」
未央道:「嗯,不好。就在電話裡說,不然我一定說不出口。」
程景行便嘿嘿地笑,「原來你也要表白。好吧,我聽著。」
未央定定心,緩緩開口道:「很久之前,我便已經喜歡上你,大約比你知道的更早。女人總是對她的第一個男人存有依戀,我雖然痛恨,但也不得不承認,曾經對你心懷幻想,祈望成為灰姑娘,穿著水晶鞋,踏進城堡大門。後來,很多事湊在一起,一團亂麻,我已經不願想。我知道,開端就已經錯誤。你看待我,不過是不自愛的賣身女子,自然是輕佻鄙夷。誰能想象程景行與這樣身份的女人有糾葛?可你依舊對我好,滿足我所有對男人的幻想。這一切像是做一場夢,醒來時天光大亮,生活終究還是要將我拉回原位。」
她說:「我要向你道歉,懷孕完全是不存在的事情,所以,不要因為這個而覺得虧欠我。那不過小小一場戲,不是故意欺騙,只是氣不過,你就這樣撇開我,理所應當一樣。如果有不慎傷害到你的地方,還請原諒。我想清楚,你說得對,大多數人不過尋找一個容易相處,門戶相當的人湊合著過完一輩子罷了。將來也許會遇到中意的人,也許不,但都沒有關係,從生到死,獨來獨往,人人都應該習慣。我放棄,我臣服於生活與命運。最後,祝你轉頭就將我忘記,就像丟掉一件老舊過時的衣。」
程景行已然坐進車裡,焦急問:「林未央你少跟我胡說八道,你在哪?你他媽究竟在哪呢?」
未央答:「在機場,十分鐘就要起飛去溫哥華。我只是想與你道別而已。」
程景行威脅,「你敢走!」可惜底牌不夠大,底氣不夠足。
未央說:「但願再見面時,我們已將彼此忘記。再見。」
他還未來得及輓留,她便已經掛斷電話,再撥過去,卻又已經關機了。
他氣得摔了電話。
高速公路上飛馳,趕到機場,卻已經是四十分鐘以後,他人不死心,堅持在匆匆人影間尋找。
得到的卻是喧囂人群中,人去樓空的寂寥。
她當真離開,走得乾脆決絕。
他頹然,望向又一家起飛的飛機,滿心灰暗顏色,轟鳴在耳邊充斥,似絕望的叫囂,怒號。海風陣陣,汐川潮汐不改,日月更迭。
他最終離開,回到停車場,有人立於車旁,微笑揮手。
她笑著說:「我剛才騙你。」
他說:「哪一句?」
未央說:「通通都是啊。」
他一把將她抓進懷裡,狠狠抱住。「我真想一下掐死你。但又捨不得,這小脖子這樣好看。」
未央說:「他們都走了。」
程景行說:「是嗎?走就走,巴不得她早點離開。」
未央說:「過年還是要回來的,或者我去溫哥華探望。」
程景行說:「不許。」
未央道:「由不得你。」
他滿心委屈,抱怨說:「你盡耍著我玩,你們兩母女都是黑心肝。」
未央摸摸他的腦袋,說「登機牌都已經換過,臨走突然想起你背對我抽煙的樣子。還是舍不得。」
「可是未央……」程景行鬆開她,凝望她雙眼,「我說愛你,是真的。你要相信我。」
未央說:「不信就不會留下來。」
未來變幻莫測,只需當下美好,一切作罷。
或者相愛,或者再會。
揮揮手,一期一會。錯過,將永不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