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前緣(下)

  我從善如流的摸到季府。

  

  府門緊閉,我理了理衣裳,抬手敲門。可巧開門的正式那日堵我的漢子之一,我倍感親切,遂笑臉相迎,道:「大哥,我今日來找你家老爺。」

  漢子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道:「你就是那天那個來偷玉的?」

  我汗顏道,「不是偷,是借,可否通傳……」

  漢子打斷我:「你隨我來。」

  我諾諾:「如此這番,甚合我意、甚合我意。」

  

  在凡間還情這件事,讓我想到了早些時候看過的一個戲本子。

  卻說西王母的七女兒瞧上了凡間一個書生,便歷經千難萬險下凡來嫁給他云云。

  這個戲本子顯然是瞎掰的。首先,天后並未有七個女兒。其次,下到凡界與凡人過一世兩世實在是個常見的事情,並不見天上有那麼阻礙的。

  

  我估摸著此次去報恩,回來也能寫他個一冊兩冊。

  

  大白天看見的季府並未比晚上熱鬧許多,反而下人們皆面色凝重,腳步匆匆。我只是想,大戶人家興許都是如此,並不在意。

  可這漢子竟帶我去了那個存玉的房間!我不覺大驚,想來我就偷了一次,難不成一輩子都要被當成個偷兒?遂大叫道:「大、大哥,我此番前來真真是來找你家老爺的……「

  漢子轉過身來,作了一揖道:「姑娘且隨我來,這都是老爺的安排。」我聽聞如此,只好心安理得的跟著他。

  漢子小心翼翼地用一塊雪白細絹將殘玉裹起來,遞與我道:「老爺說,姑娘若是再來府上便將這血玉都贈與姑娘。」說罷,眼眶微紅,聲音有些澀。

  我忙伸手擋著道:「難不成你家老爺出事了?」

  那漢子「哇」的一聲嚎啕起來,「我家老、老爺,快不行了……」

  

  看來我的戲本子也坎坷了些。

  

  但他話音未落我已經奔去了季遠之的寢房。

  我雖是司醫,但那時的我對凡間的藥理研究卻是粗淺,為此還曾多次到凡間噹噹小藥童。季府的熏香味道特別,我開始時並未在意,現下想來不覺冒出冷汗,那熏香裡面有一味價值連城的藥,叫鬼見愁,味道極為好聞。據說燃了能驅走勾魂的小鬼。簡言之,季遠之焚的是續命香!他早就知道自己要死了!

  

  見我闖進來,季遠之並未多奇怪。只是揚眉淺笑,喚了一聲,「陵光……」

  他斜靠在床上,面色比初見時蒼白了許多,兩眼有些凹陷,一襲白色內袍,腰間胡亂繫著。眼神有些散漫,一看便是病入膏骨的人。

  我走上前伸手搭著他的脈,開始靜聽。

  色胚低聲笑了笑,道:「陵光,你又回來是捨不得我麼?」

  我將他的手收進被縟。直直的看著他黑色的眼睛,道:「色胚,你不會死。我們明日就成親。」

  

  他微微一愣,轉而笑道:「……甚好。」

  

  我說的是明日,卻又拖了不少時日。

  先是回上清取了不少講凡間藥草的醫書,把我的計較告訴了白豈,讓他不必擔心。後來又穩了穩色胚的病情。甚是忙碌了一段時候。

  

  後來無意間聽聞,其實這色胚還未曾娶妻。我不禁有些同情,原是個有色心沒色膽的色胚。

  前後掂量了數日,我還是神色鬱鬱的問了他:「色胚,你如此樣貌竟不娶妻,可是身體有些隱疾?我是醫者,你儘管同我講。」

  色胚眼角抽了抽,「我除卻從娘胎裡帶出來的惡疾,身體尚好。」然後報復一般笑嘻嘻地緩緩說道,「夫人儘管放心,定不會讓你受了委屈。」

  

  從那時起我便明白了,色胚惹不得,他那一臉笑容都是假象。

  

  大婚那天,是季府是三個月裡最熱鬧的一天。一大家子人也從他家鄉千里迢迢的奔過來。

  我像所有小媳婦一般忐忑的坐在紅豔豔的新房等著夫君,孰料這夫君卻進來的甚早。

  

  所以,當季遠之手執秤桿準備掀開我的蓋頭時,我震驚了,忙抬手按住鳳冠,顫巍巍地問:「……色胚?」

  頭頂上的聲音帶著笑意:「該叫夫君了。」

  這話一說出來我的鳳凰膽子抖得更是厲害,臉也憋得通紅。「你、你怎麼這麼早?」頭頂傳來他的淺笑,「姑姑嬸嬸體諒我,讓我留些體力……」說到此處微微一頓。我一聽便忙打斷他道:「怎麼能怠慢了客人!」

  

  紅色的蓋頭飄落,身著喜服的季遠之握著我的雙手蹲在我面前,面色因為周圍的紅色襯得紅潤,眼睛清亮如星辰般不含雜質,嘴邊仍噙著淡淡的笑意。

  繼而變戲法似的把握拳的右手伸到我鼻子下面。我面露疑惑。

  

  瑩潤的手指緩緩打開,手心躺著一片墨牡丹花瓣似的圓片。仔細端量,那片薄玉有淺淺的彎度,且流光溢彩,摸在手裡微涼堅硬。「這是什麼?墨玉?」

  色胚不說話,淺笑著把這枚掛什物上我的脖子。

  我望著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撲哧一笑,並不解釋,只是傾身過來含住我的唇,喃喃地叫著:「陵光……陵光……」

  

  雙修這事,親身經歷了果然比坐在上清看春宮更有趣味,雖然開始有些痛楚。

  

  眼前的妖孽睡得很熟,小扇子似的睫毛微微抖動。我被他牢牢的鎖在懷裡,突然覺得很圓滿。只是想到這個男人命不長久不免有些遺憾。

  我安分了這麼五萬餘年的鳳凰心,此番能為這段曠世仙凡戀動上一動,倒也慰足得很。

  然,這色胚顯然被我治的太好了些,我扭了扭痠痛的身子,伸手環住他的腰。一同睡去。

  

  這應該是我活這麼萬兒八千年裡最快樂的日子。

  

  第二年開春,降下第一場雪時,季遠之死了。

  

  情這個東西甚是有趣的緊。那色胚尚且活著的時候我總愛與他鬥嘴,爭不過他也會氣得不想再理他;如今他是真的死了,我滿腦子只想著同他一起去了。心裡頭,也比預想的難過上千千萬萬倍。

  

  過後,我直接騰雲去尋司命星君。

  司命見我這般模樣心中瞭然,道:「是神仙就本本分分的做神仙,何苦留戀凡人。」我一聽怔著說不出話來。司命嘆了口氣,道:「你要查誰?」

  我咬了咬唇,顫聲道:「淮州,季遠之。」

  司命拿筆凌空寫下遠之的名字,身前的簿子翻開到某一頁。我探身想過去看,司命一檔,道:「此為天機,怎能隨便瞧了去。你要問什麼?」

  我急道:「下一世,他下一世投胎去了哪裡?」

  司命皺了皺眉,一把合上書道:「沒了。」

  我腦袋轟的一聲,嗓音有些乾澀:「星君,什麼叫……沒了?」

  司命轉身離開,頭也不回道:「沒了就是沒了,沒有下一世,他已經魂飛魄散了。」

  

  我腿一軟,跌坐在地上。

  

  當晚我施了障眼法帶走了他的身體和我曾用過的凡物。找到一個無人的林子後,一把火燒了個乾淨。也燒了他的未寒的屍骨與自己的這具凡胎。正如五百歲時的那場涅槃。

  雪下得大,火勢並不猛烈,前前後後我都未曾掉淚,只覺得躺在他身邊,周圍變得很靜。

  

  記憶裡的他正嘴角噙著笑靠在門邊看我。

  頭頂是明亮的月光,身畔是徐徐微風吹起的衣角。

  眼前卻已是故人。

  

  我此番,真真如一個烈女般活了一世。算是功德圓滿。

  

  只是情這件事,委實傷身,我不願再嘗。

  

  一轉眼,又是三千年過去了。那枚墨玉隨我來上清後,三千年也未曾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