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卜囉囉谷的往事

  師父此番委實氣得厲害。

  我跪在上清正殿,專心研究地板上的花紋。哥哥因著一直不曉得阿虛的身份,單單被罵了數句,幸而免過了這一劫。

  師父雖十分嚴厲,卻並不是易怒的人。活了這麼些年頭,加上今天也就兩次罰跪。上一次便是……咳咳,偷喝了嫂子的酒,天帝老爺子發火。

  

  廂房裡靜了多時,引得我差點打起了瞌睡,卻聽見阿虛略帶笑意的聲音打破了寂靜:「央歌,你還是老樣子,做事一板一眼,了無生趣。」遂連忙支起身子,打起精神正正端端跪著。

  師父哼了一聲。

  阿虛又道:「左右是我讓丫頭帶我出來的,你若是怪罪,豈不是要怪罪到我頭上來了?」

  師父又哼了一聲。

  阿虛微微苦笑,悄悄密音與我道:「你這丫頭,還不快跟師父認罪。」

  我伸出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漸漸滲出汗,定了定心神道:「師父,徒兒錯了,不該跟阿虛……啊,不不,是老祖宗沒大沒小,到處瘋耍的。」

  緊接著又是一陣安靜。過了好一會兒,師父才低著嗓子怒道:「都能跟自己祖宗稱兄道弟了,你道理沒參透幾分,倒是十分專注地養肥了膽子。」

  我更加壓低了頭,跪得十分虔誠。

  

  師父既然開了嗓子,話就多了起來,繼續扯著嗓門道:「沒大沒小……阿虛阿虛,阿虛也是你叫的?!你這不肖徒弟竟還跟老祖宗談婚論嫁去了,滿三清傳的都是,真真給我上清長了不少臉!」

  阿虛一臉滿不在乎,接著腔道:「哎,央歌你這就錯了吧。陵丫頭那婚事是我誆著墨機小子玩兒的,改天澄清了便是。阿虛也是我讓她叫的。你也知道我的脾性,閒散慣了,也不怪這些小輩。何況你這兩個徒弟為你那病也很是費了費神吶。」

  「我讓她帶我出來她就帶我出來,讓她叫我阿虛他就叫我阿虛,倒是對我順從的很,又何來不肖了?」

  師父氣呼呼地憋了半晌,這才略略軟下語氣道:「你起來罷,若不是師伯求情,看我不打折了你的腿。」

  

  我見師父鬆了口,忙站起來揉揉膝蓋,小心翼翼道:「您老人家的病可是好了?」

  師父生硬著嗓子,瞪了我一眼道:「托你的福。」

  我又巴巴地湊過去給他老人家倒了杯茶,雙手呈到他面前道:「師父若是還沒痊癒,就應該專心養病。」

  師父轉過頭來,皺著眉頭接下茶盞:「你的意思,為師是不該回來了?」

  我忙掛著兩條眼淚條道:「沒有沒有,徒兒不敢。」

  

  阿虛笑著問道:「央歌,我倒是想知道,你這次急急忙忙地回來卻是有什麼事?」

  師父略略皺眉,掃了我一眼又對阿虛道:「晚些時候再同師伯細講。若說急著回來,是要問清楚這個丫頭一件事情。」

  阿虛揚著眉毛,我一顆鳳凰心又被提上了嗓子眼兒。站在師父跟前低頭絞著衣角。

  師父瞅著我,不緊不慢地問道:「陵光,你的母親,真的是只五色鳥?」

  我一怔,忙抬起頭,正好對上師父直直盯著我的雙眼。

  

  卜囉囉谷在靠近南海的一處幽林裡。

  谷中草木繁茂,正中間堪堪長著一株巨大的卜囉囉樹,其高數十丈,方圓數亦有十丈。谷裡大多的鳳凰都住在這棵樹上。

  我卻是其中的異類。

  

  當年有個很是盛行的傳說,說是有只五色鳥無意間得到了父神的光輝照耀,尚未受孕竟生下了一枚鳳凰卵,便千里迢迢的帶著未出世的孩子飛到了卜囉囉谷。

  樹上的鳳凰們開始對其很是尊敬,可是後來,這只孵出來的小鳳凰資質一般,一身絨毛顏色也不純淨,是個雜毛雛鳥,並未瞧出有何過人之處,不堪的言論也就隨即多了起來。

  說這是五色鳥大約是同哪隻鳳凰偷了情,才生出這麼只雜毛小鳳凰,還編出父神光輝的謊話。

  那隻修為不深的五色鳥終究受到樹上眾多鳳凰的排擠,鬱鬱而終。留下一隻孱弱的雜毛小鳳凰,下落不明。

  那隻連人形尚都幻化不出的五色鳥,便是我的母親。

  那隻雜毛小鳳凰,就是在下本神君。

  

  真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歲月。

  在我剛剛滿了兩百歲時,母親離我而去。死之前仍淺淺哀鳴,對我說,我雖沒有父親,卻是一隻神鳥。一定要活著云云。

  我彼時並不懂得生生死死之間的含義,因而並不難過。

  等到略略參透其中奧義時,才發現已經沒有了一個替我遮風擋雨的溫暖彩翼。

  

  卜囉囉樹上的大多鳳凰始終想趕我出去,我卻不能,離了這棵巨樹我只有死路一條,而母親讓我活著。

  後來那些鳳凰們想出一個趕我走的法子,便是猶如精衛填海一般銜來石子,精準地砸進母親留給我的巢裡。

  我從此開始了黑白顛倒的生活。白天躲在隱蔽的樹洞裡睡覺,晚上爬出來覓食,再將巢裡的石頭清出去,日復一日。

  我就是那時遇到了白豈。

  

  隱約記得是某個中午,一隻能化為人形的小公鳳凰找到了我藏身的樹洞,一把將我拎了出來,再狠狠地摔在了巢裡。

  待我疼痛得清明過來後,才發現身上已經堆了厚厚一層大大小小的石子。

  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雜亂的絨毛,又看了看滿巢的石子,我忽而生出一種「就這樣死了也沒什麼」的感覺。

  活著這麼苦,死去反而是一種解脫。遂單翼護著臉,枕在石頭上由著他們去。

  

  「同為一族,何苦趕盡殺絕?」白豈從小就這麼文縐縐的。

  領頭的小公鳳凰嘲諷地笑道:「跟雜毛一族?白豈,你是望族之後,不要做些損了自己身份的事情。」

  白豈並理會他,而是化了人形從石頭堆堆裡將我刨了出來,抱在懷裡。

  那隻小公鳳凰憤然道:「白豈,你竟然……你是要跟我們作對麼?」

  白豈笑了笑,將我舉過頭頂,朗聲宣佈:「我白豈從今以後便是這只小鳳凰的哥哥,從此以後她的事都由我管,你們若是欺負了她便是欺負了我,趕她走就是跟我作對!」

  小公鳳凰嗤笑道:「你?你又算老幾?」

  白豈笑臉盈盈道:「我是獨子,今日既然多了妹妹便是老大。」

  小公鳳凰仍不甘心:「老大又如何?你看看你手裡那東西,簡直是對鳳凰一族的侮辱。」

  白豈笑臉不變道:「父親若是知道你們這樣說他的新女兒,怕是要生氣了。」

  那群人討了沒趣,咕咕噥噥地散了。

  

  人都走盡了白豈邊順著我的毛邊問:「你可有什麼名字?」

  我搖搖頭。

  他望天想了想道:「朱雀神叫陵光,我便叫你陵光如何?」

  我看著他,緩緩地點了點頭。

  從此以後,我便知道了除了母親,原來還有一種人叫哥哥。

  

  阿爹阿娘素來善良,心腸軟,見我日日被人欺負就收了我做女兒。幸而是卜囉囉樹上的一支望族,並沒因此惹下什麼事端。

  後來的幾十年,日日由白豈帶著廝混,偏生阿爹阿娘又寵我得很,便磨出了這麼個蠻橫的性子,在卜囉囉谷當了一陣子無人敢惹的雜毛小霸王。

  約莫是三百歲時,阿爹阿娘留住了雲遊至此的央歌真人,托真人收了我倆做徒弟,囑咐我倆跟著師父踏踏實實地學本領,這才隨師父來了上清。

  

  卜囉囉谷的舊事,多可喜,亦多可悲。

  師父此番突然問道我的母親,定是有什麼緣由。

  「……是。」

  師父正色思量了一番,又問:「上次給你的蓮花種子,現在如何?」

  我抬眼看了看師父,結結巴巴道:「那朵蓮花……成仙了……」

  師父虎軀一震,對我喝道:「速速帶來我瞅瞅。」

  

  蓮生進了正殿,垂著眼眸盈盈一拜。

  師父盯著她看了半晌才對我道:「你先回去,我有些話單獨問她。」

  我估摸著,當初蓮子是師父給的,現下修了仙,師父竟是如此反應,可見這顆蓮子於師父淵源頗深,保不準還是位故人。遂不動聲色地退了。

  走出去老遠,隱約聽見阿虛的恍然大悟的調調:「……原來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