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雲回來已是兩個時辰以後。
老君邊往近處走邊咕噥:「我說陵丫頭你又亂扯了,哲哲草你見過?小老兒好歹頂著藥君這名號,活了這麼大歲數也不曾見過幾回哲哲草……」
我不爭辯,起身讓了個空。老君毫不客氣地坐下,癟著皺巴巴的嘴開始聽脈。
我捋了捋袖子站在旁邊,揣著看戲的心思默默瞅著。
然老君從未讓我這個後輩失望過。
他一張橘子皮老臉先是漸漸滲得慘白,又轉而憋得通紅。神情也從先前的漫不經心到微微皺眉再到圓目怒瞪,如此變幻莫測不過一盞茶的功夫。本神君看得津津有味,暗自喟嘆老君這張面皮委實好使。
果然,淑側妃是叫人灌了哲哲草了。
老君又癟了癟皺巴巴的嘴對洛雲道:「五公主,此事事關重大,小老兒多有失職,定會如實稟報給君上。待君上責罰。」
洛雲福身屈膝,淒淒然道:「老君嚴重了,母妃遭奸人所害,並非老君過失。」
我沉吟一番,道:「現在說什麼都為時過早。老君,哲哲草藥性慢,別的我瞅著也成不了什麼氣候,眼下穩住仙根才是要緊。」
老君想了想才沉聲道:「小老兒今日起便不離開娘娘半步,丫頭你且回去。小老兒應付得過。」
我想老君大約是懷著將功補過的心思,遂體貼道了辭。洛雲走過來說要送送我,我略作思量便點頭受了。
上了岸我將珠子退給她,小丫頭道:「姐姐收下吧,只當妹妹的心意。」
我瞧她仍擺著一臉悲慼,寬慰道:「淑側妃是富貴相,五公主莫要擔憂,老君自有辦法。」
牡丹道:「母妃這般模樣,可還有救?」
我抬頭望瞭望天,謹慎道:「三日過後自有定奪。」又道:「壞就壞在混沌吞了盤古幡,若是守幡醫仙施法,你母妃怕是早就醒了。」
洛雲點頭應下:「如此這般,我也好放心。」沉默少頃又道:「我在太清聽聞姐姐同墨機哥哥要大喜了?」
我呆了兩呆。
一是呆本神君的這樁婚事。這事連我自己個兒都摸得不大清楚,她遠在太清倒是能千里迢迢地為我操上一心,叫我有些哭笑不得。二是呆她這個圈子轉得忒大了些。我估摸著長她的那些歲數委實是條萬丈鴻溝,叫我實在是跟不上她如此雀躍的思維。不禁擺上一臉悲容。
內心波了這麼多折之後我聽見自己笑道:「不過是傳聞罷了。」
洛雲卻揣著一本正經:「姐姐跟墨機哥哥都是雲兒心裡十分敬重的,現下姐姐雖要跟墨機哥哥成親,雲兒誠心替姐姐高興。只不過……」
我含著悲壯的笑等她甩出下文。
洛雲接著道:「雲兒本不該多嘴,但云兒想件事姐姐還是知道了好些。墨機哥哥他心裡,早就有了喜歡的人。」
誠然我對這些事不大熱心,此番聽她講出來卻出乎預料地有些心裡不大舒坦。但見牡丹如此興致盎然,只好撐著笑臉升調「哦」了一聲。
牡丹見我有意聽下去,忙甩開嘴皮子滔滔不絕。
「墨機哥哥曾為那人做過一件驚世駭俗的事情。」
「那人想要尋一件寒物救她師父,墨哥哥知道後便暗自幫她四處打聽,十分上心。」
「彼時哥哥為了鎮住混沌擅自召喚了神器,被罰下界歷劫,可巧叫我想起來凡間神農炎洞裡有一件極品寒器。」
「那洞只有人才進得,若要取寒器,難於登天。」
「墨機哥哥竟用數世凡間肉身去取,也不知道過了幾世才取得。」
「雲兒知道的也不大細緻,不過哥哥對那人,委實深情。」
她這段話說得極其暢快,我聽得卻是斷斷續續。木愣地呆了半晌才緩緩回過神來,感到一記重錘將我的天靈蓋敲得梆梆直響。
寒器。歷劫。神農炎洞。命格。
本神君再不濟,現下也能將這前前後後順溜清楚。頓時,窩在袖袋裡的那冊還沒看完的命格重若千金,右手十分不爭氣地麻了。
我啞著嗓子問:「後來如何?」
牡丹笑道:「後來便是回來遇上了姐姐。如此甚好,不然墨哥哥為了那人怕是連修為都要散去了。」話畢嫣然一笑,映著日頭百般嬌媚。
本神君此番顧不得上清的風度,慌忙穩住搖搖欲墜的身子,抬手招來祥雲。
眼風掃見牡丹笑得有些高深莫測。
騰雲的閒暇,我抖著手抽出袖袋裡的命格。
恰巧翻到某一頁,第一行上赫然寫著:「錦帝四十四年,城北季府子時得一男童,名喚子夜……
……字遠之。」
***
我一路馬不停蹄地殺到南海,守門的小廝告訴我說翹楚前些時日已經出門去了,也不知道去了何處。我略略想了想,又馬不停蹄地殺去玉清。
見到司命後,本神君忙抽出空閒來佩服自己英明。
司命正專心致志地寫著命格,身邊施施然歪坐著一個穿著花裡胡哨的神仙,右手拿著半合的扇子,輕飄飄地挑起司命一縷髮絲,臉上蕩著慵懶笑容。
正是翹楚影大太子。
翹楚看見我,如是早預料到了一般拖著嗓子道:「命格看完了?」
我咬咬嘴唇:「方才在路上,粗粗翻完了。你是故意的吧,把這個命格給我瞧。」
翹楚揚揚眉,好整以暇地瞅著我。
此時司命方抬起頭來。我隱隱記得司命的性子,寫命格時耳朵便受不住聲響。果然他一邊洗筆一邊嘟著嘴格開翹楚的扇子道:「你們有話出去說,莫擾了我寫命格。」
翹楚領我順著折橋走進湖心亭,放眼一看四面環水。一池芙蕖開得灼灼芳華。
幾隻毛色油光水滑的仙鶴款款立著,對著水面梳理羽毛,鮮紅的喙穿梭在雪白的羽毛間。
他展顏與我笑道:「是不是故意的又何妨?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惦記這個。」
我扯著他的袖子,嗓音不大鎮定道:「他去歷劫,沒飲孟婆湯麼?怎的還記得……他的命格不是、不是司命寫的罷……」
翹楚點頭:「唔,確實是有這個事情。按程序來確實是要先飲孟婆湯的,也應該照著司命的命格歷劫。」他半側過身子,面向我苦笑道:「奈何我留了把柄在他手裡,他既然開了口,我也沒有二話。司命跟孟婆這兩人可是出了名的犟脾氣,本太子出面,好歹也便是說成了。孟婆湯世世都未曾飲過,司命也只是順著時候做了記載。」
我又梗著嗓子道:「他也不曾跟我說過……」
翹楚當即換成一臉痞相:「唔,陵光佳人委實嬌憨可人。那小子本合計著一回來就跟你把婚事給辦了。只可惜你糾結在那些區區小事上,這麼許久也不見繞過這個彎兒。他有些沉不住氣,就跟我合力推了你一把。」
我聽罷有些不甘心,勉強問道:「雖然叫命格給了我,我若是看不到季遠之那一世,你們、豈不是白忙活了?」
翹楚輕笑出聲,道:「墨機那小子果然將你陵光佳人摸得一清二楚。我開始一直擔心,這冊命格比起司命原先的倒不大受看了,只怕佳人你看不到他最後那一世。你猜猜墨機跟我說什麼?」
「他說,『陵光的性子,縱然是百般無趣的戲本子,她也要前前後後翻個透徹,過後再把它罵個暢快淋漓。而我,只要她看完就夠了。』你說說,他這可是實話?你倒是願意同他鬧彆扭,殊不知他這仙劫叫你給平白添上了多少刺激與艱辛啊……哎哎哎,你怎的哭了?」
我抬手摸了摸面皮,染了滿手水澤。
翹楚嘆道:「我從小跟他處在一處,也不見他對誰這麼上心。此番他倒是算的很精巧,歷劫這事兒牽扯了許多人,自然不方便說出來。他既然算準你的性子,叫你自己瞧命格便是件一石數鳥的事。」
「我當時以親身經驗對他講,男女之間小吵小鬧實在常見,委實不用如此費神。那小子卻跟我說,陵光若是不知道凡間的事,這彆扭怕是要鬧上千千萬萬年。」
我抬手胡亂擦了擦眼淚,結巴道:「這次,又叫他,給耍了個團團轉。」
翹楚滿意笑道:「陵光佳人快別哭了。墨機那時跟我說,你若是知道了這前前後後免不了一頓哭鼻子。他說你如果哭了就讓我稍稍提一提腫眼睛,你保準不哭了。」
我擦淚的手一頓,虛了虛眼睛道:「他這樣說?」手裡暗暗挽了個花,準備召出綾子。
翹楚笑得愈發滿意,瞟了一眼我施法的右手道:「他也說了,我若是多嘴把他的話告訴你,就要小心你召喚五火紅綾燒了我的衣裳。」
半晌,真的是半晌,我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翹楚眯著一雙桃花眼笑得很自在。
絲絲愧疚化為熊熊怒火,我恨聲道:「我找他去。」說罷念了個決,一朵祥雲翩然而至。
翹楚拉住我的胳膊,悠然道:「那小子還說,叫你去找他時一定記得兩個字:冷靜。」
***
墨機看見怒氣衝衝的我,倒沒有過於驚奇,放下茶盞不緊不慢的點評道:「陵光,你倒是十分喜歡半夜來找我。」
我不聽他的揶揄,大步上前一掌拍在他桌上。一盤子上好的茶壺茶盞震了兩震,皆不大爭氣地碎了,茶水順著桌子淌下來,濕了他的袖口。
他將目光放在碎瓷片上停了片刻,才慢條斯理地移向我臉,抿嘴微笑像是在等我下文。
我深吸一口氣道:「孟婆湯味道如何?神農炎洞到底有多熱?司命的命格好不好演?」
笑容在墨機臉上盪開,他的唇仍抿得緊緊地,不似要說話。
我咬咬牙,惡狠狠地吐出兩個字:「騙子。」
墨機精巧的眉眼笑得更深,映著月華很是受看:「嗯。」
我將牙咬得更緊:「無恥。」
他垂下眼眸,睫毛在面頰上灑下一圈陰影:「嗯。」
本神君不才,在這個當頭眼睛裡蓄了一包水。面上還是勉強作出強硬的模樣:「笨蛋。」
他微不可聞地輕嘆一聲,站起來緩緩走到我跟前執起我握得緊緊地雙拳,又十分耐心地將手指掰開,最後將我的雙手包在他的手心:「嗯,嗯。我是,我是。」
我一個沒忍住,流下淚來,顫聲道:「你什麼都不跟我說。」
墨機將我拉進懷裡,力道掌握的甚好。夾著笑意的聲音猶如晚風輕拂:「我當初以為,你不需要知道這些瑣事。」
我一時間找不到話語,只好由著他抱著,臉上的兩條淚痕卻是沒幹過。
到後來哭的有些迷濛,索性閉著眼睛由著眼淚流,全身的重量都依在他身上。
迷迷瞪瞪之際,感到墨機略略鬆了鬆懷抱,唇上立刻貼上兩片溫潤,很軟也很溫暖。暖暖的溫度叫我想起千萬年前,我還蜷身在母親腹部柔軟的絨毛裡。
腦海裡是一片空白,心裡劃過一絲輕顫。
方才我哭了許久,唇有些發涼。他的唇像是一種召喚,我大膽地將其含住,想汲取一些溫暖。墨機低笑一聲,眯著眼睛尋到我的下唇輕輕啃咬,慢條斯理地廝磨著。我一口氣憋了許久,想要鬆開牙關呼吸,他的舌輕輕一挑便滑了進來,細細掃過齒列,又緩緩撩撥。
我感到血液全部衝向臉頰,兩人的呼吸交錯,都有些不平穩。
廣寒仙子水袖一舞,涼風習習。
襯著我的臉愈加滾燙。墨機撩得我忍無可忍,張嘴想反咬他一口,他微微撤出讓我撲了個空,在嘴角慢條斯理地吮舔一番又緩緩蹭回來撬開我的牙關。
我微微虛著眼睛,天上繁星點點仿若是紛紛落雪,緩緩墜落。
他好整以暇地廝磨了良久,才細細吻幹我臉上的淚再度將我鎖進懷裡。
我癱在他懷裡,感到嘴唇有些發腫。
耳邊傳來墨機低啞得嗓音:「陵光,今晚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