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新來的藥童

  他那廂話音方落,我這廂便身形一歪,毫不客氣的咳嗽了起來。

  趕緊手忙腳亂地穩住仙根。

  

  說句扣心窩子的話,我此番急急忙忙地從玉清趕來空冥,誠然是揣著破鏡重圓的小心思。但以我的經驗,但凡遇上破鏡重圓這類事情,大多會落得雙雙情難自禁的下場。本神君方才,呃,方才也便是情難自禁了罷。

  

  不過話說回來,凡間的戲本子上破鏡重圓的戲碼是怎麼演的?

  

  唔,先是要罵。姑娘家要作出淚眼婆娑的形容,將對方罵個白菜蘿蔔都不是,裡裡外外不是人,再道些這些年我如何淒苦你與我多麼狠心之類的話,以表達內心之怨憤。兒郎便要耐心聽著,一說一應順著姑娘家的話,也要無限誠懇地將自己罵個不是東西。

  然後便是和了。雙雙你擁我抱,相互就著對方的衣裳擦擦鼻涕,再掏心掏肺地說些分別之久你思念我我思念你,我們再也不分離之類的話。到了這個時候,氣氛便是歡笑中略帶傷感,悲慼中透著喜悅。

  應情應景,春宵一夜也倒合襯。乃是後話。

  

  墨機把我摟緊了些,抽出一手撫著我的背。

  我邊細細順著氣兒邊尋思,我二人先開始的那幾句,一說一應倒是妥妥帖帖地扣著戲路,絲毫不見帶含糊。然墨機眼下竟無限含糊地省去了後面歡笑中略帶傷感的感情醞釀部分,一下跳到「春宵一夜」上,便實在是有些不大鎮定了。

  

  說到底我們也是做了凡間一世夫妻,雙修之事倒也有所為。何況三清向來仙風豁達,不必為此有所拘謹。然本神君到底是位女神君,遇上此事縱然不濟也要推脫一番,以顯出女兒家的矜持。

  

  我就著他肩頭的衣裳蹭了蹭眼淚,又無限哀傷地清了清嗓子道:「墨機,三千年裡我都十分思念你,你思念我麼?」

  墨機唔了一聲道:「我思念你。」

  我滿意地點了點頭,將想好的話順口溜出來:「那你定是有與多話要與我說了,我們何不坐下,就著圓月暢談暢談?」

  他笑了笑,悶悶的聲音從他的身體傳到我的身體裡。俄頃,耳邊傳來那廝低啞的嗓音,酥酥麻麻幾近從耳垂一直顫抖到心尖:「陵光,你是怕了吧,嗯?」

  

  血氣上湧,騰紅了本神君的一張老臉。

  墨機又笑了笑,鬆開懷抱拉起我的手,將我帶進往裡屋。

  我邊走邊想,好歹我也十分矜持地推脫了推脫。

  

  然不多時,本神君便顧不得自身風度地後悔了。

  

  墨機那小子除了外衫坐在床邊,上身穿著一層聊勝於無的白紗袍。

  屋裡未曾點燈,卻月華灑了進來。明明暗暗之間,他上身肌理盡數叫不才本神君瞧得一清二楚。再加之空冥特有的清冷空氣,夾雜著什麼花的絲絲悠甜。

  我的娘噯,司命待我不薄,這副活色生香的場面也忒要命了些。

  

  他朝我坦然一笑,客氣道:「你睡裡側罷,我記得你喜歡睡裡側些。我睡外面也能防著你晚上滾摔下床。」

  登時,他那張雲寬闊的沉香木床搖身一變成了洪水猛獸,萬分得意地向我張牙舞爪。本神君抹了一把鼻血,乾笑兩聲道:「那個,呃,咳咳,我看我還是睡客房去罷。」

  墨機操著手靠在床邊,噙著淡笑不置可否。

  我又幹笑兩聲道:「我是怕我把持不住,輕薄了你。」

  笑意盪開,他掀開雲被一角,又向我伸出手來:「那樣也好。」

  

  ***

  

  後半夜醒來時,我略略抬了抬側睡時被壓得痠痛的左臂。

  身後墨機溫暖寬闊的胸膛貼著我的後背,我這一動便有些牽扯,他也順便整了整睡姿,橫在我腰間的胳膊又將我往他懷裡緊了緊。

  

  渾如漿糊的腦子終於在此刻分出些清明。

  隱隱記得方才被他折騰到動情不已時,眼裡只留下他幾近透明的淡金色眸子,浮動的床帳與搖曳不定的月華,霎時心裡乾涸了三千年的蓮塘再度波光粼粼,開滿萬千芙蕖。

  浮生若夢。我等了三千年,三千年後終於再度圓滿。

  

  就在這一瞬間,老娘我悟了。

  我們鳳凰一族向來是十分專情的一族。若是此生認定了的伴侶便是一輩子不再變更,不離不棄生死與共。即便遇上不幸不能廝守,後半生也不再嫁娶。

  而我這一輩子認定的,不過是他墨機。

  

  再想起這些年的種種輾轉蹉跎,真叫人平白生出些哀傷之情。

  我輕嘆一口氣,將手覆在他橫在我腰間的手背上,低聲道:「我欠你九九八十一世,這麼大筆債,需得何時才能還清?」

  那邊呼吸聲頓止。

  我大驚,卻不敢回頭,只好嚥了嚥口水小心道:「墨機?」

  奈何本神君睏意綿綿地等了許久也不見他應答,但聽見那邊呼吸漸漸平穩,應是未曾醒來過。遂不再理會,打了個哈欠也睡了去。

  

  第二日一早收拾妥當,我信手抓了只雀兒捎了個口信給白豈,告訴他,他親愛的妹妹本神君我要回來了,備上好酒好菜恭候著云云。

  墨機走過來道:「我送你回去。」

  須知空冥與上清本來就隔著一座小小的山頭,實在不是什麼了不得的路程。再者墨機也有些公事需去一趟太清,但他這句客套卻堪堪中了我的心思,叫我如飲了花蜜一般甜潤,我揪著袖腳對他嬌羞一番,賢惠道:「你可是要去太清?左右我摸得回去,你不必繞路。」

  他點頭應下,也不再堅持。

  

  ***

  

  卯日星君當值當得甚好,日頭不烈,仙雲清朗。

  我哼著小曲兒徒步越過墨竹林子,輾轉來到空冥地界。信手拈來祥雲一片,仙法微施,本神君一路穩穩妥妥地飄回上清。

  

  凡間有句俗話說的甚好,叫「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掐指算了算,此番我離開的這些個時日,雖不夠讓上清來個結結實實地改朝換代,在我聽蓮舫裡多出一個兩個新面孔倒也委實不在話下。

  

  我說的正是眼前的這名陌生少年。

  少年正背對著我站著,手腳麻利地料理幾筐新草藥。偌大一筐和著泥巴的藤藤草草,一轉眼便已然青翠欲滴地排在石台上。

  

  我瞧著很是滿意,遂理了理頭髮整了整衣衫,作出長輩的形容慈眉善目道:「這位少年,你來了上清多久了?我瞧你手藝不錯,好生修養必有大前途。」

  那少年這才擱下手裡的夥計,緩緩轉過身來。

  他身穿著清亮的披著深藍坎肩的月白色袍子,頭髮散在肩頭由一根藍繩繫著。看起來卻是一副隨和大方的打扮,烏黑的發絲映著被日頭曬得烏黑的臉,更顯得眉眼英武不凡。嘖嘖,是副好模樣。只是他竟也生著一雙紫色的眼珠子,硬生生把我給瞧愣住了。

  那人也不應答,只是皺著眉頭看著我。半晌後我訥訥道:「你這雙眼睛倒生得像我一位友人。不過你的模樣比他好,他細皮嫩肉,不似你這般英武。」

  那人抽了抽嘴角,而後陰惻惻地一笑。

  

  雲羅正巧進了院子,看見我後無比歡快地跳過來大聲道:「神君回來了!」

  我和善地撫了撫他的小腦袋瓜子,唔了一聲。

  少年從鼻子裡一哼,逕自走到蓮池邊坐下,自己給自己倒了壺茶水。

  我呆了呆,有些摸不著頭腦。

  雲羅倒絲毫不介意,笑得愈發開了,緊接著說道:「蓮生姐姐今日去了老君處。不過眼下也不忙,神君不在的這些時日,少離君日日過來照料鳳棲山的藥田,到了收成的季節還替我們鋤了藥草回來。」說罷指了指石台上青翠欲滴的一排。

  眼下我正皺著眉尋思這名少年,便隨口應道:「哦?今日怎麼沒見到他?」

  雲羅大驚,目瞪口呆道:「神君不是方才、方才正在跟他說話麼?」

  我長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攏,緩緩將眼睛挪到那個悠然喝茶的少年身上,梗著脖子愣了。

  

  我此番認不得他也是有道理的。

  本神君見到的少離多是提著離風劍,凶神惡煞的要與我拚個你死我活的模樣,萬萬與這位髮型純樸,舉止勤勉的務農少年沒有絲毫相似。再者,他少離原先與白豈廝混時老是隨著白豈,好穿著些素面衣裳,作出一副冷面桃花大少的風流形容。區區幾日不見,這小子不單曬成了個包公臉還換了身件花裡胡哨的袍子,別說,不仔細瞧還真瞧不出來。

  雲羅十分謹慎地小聲與我道:「神君不認得少離君了?」

  我回過神來朝他咬了咬耳朵:「王八脫了殼換上一身鳥毛,你還認得不認得?」

  雲羅狀似生吞了只一耗子。

  

  少離緩緩放下茶盞,臉上仍掛著陰惻惻的笑容:「陵光,需不需得我拿出離風劍來助你回憶回憶?這麼些年刀光劍影,你說忘就忘,委實叫我有些傷感。」

  我一個沒憋住撲哧笑出聲來:「少離,你怎的、黑成了這副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