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流言

  

  然少離卻沒有拿出離風劍,倒是遣走了院子裡的幾個小廝轉而與我肅然道:「陵光,我不想與你吵架,此番我有要事跟你說。」

  我點頭提了提袍子,十分乖順地對著他坐下,順道給自己兌上茶。

  他少離難得見我此般和善,眼下又還煞有介事地空下院子,定是有什麼不凡的事情要與我探討探討。

  我尋思究竟是何事如此憋屈,竟叫他不得不跟這輩子最大的冤家本神君我說。我若不坐下來好生聽著,委實對不住與他方才講的這麼些年的刀光劍影。

  

  少離待我坐定後神色竟頗為侷促,道:「陵光,你我認識多久了?」

  我努著嘴想了想,隨口道:「一萬五千年餘了罷,怎的?」

  他撇了撇嘴略略沉吟,然後不大自在地將腦袋扭到旁邊小聲嘟囔了一句什麼話。說罷拿著秋水紫眸飛速掃了我一眼,面皮上騰起兩朵詭異的潮紅。

  我愣了愣,不動聲色地抖抖面皮。而後頗為鎮定地吞下一口茶水,耐心看著。

  

  半刻鐘後,我方知道這刀光劍影許多年,我二人仍是不大默契。

  譬如現在,他那廂逕自在那裡千姿百態了半晌,卻對我寫滿困惑的眼神不得要領,委實叫人心生悲涼。本神君不得不打斷他道:「……我說少離,你要說什麼便好好說,如此吞吞吐吐卻為的是哪般。」

  他這才恢復往常的形容,默默白我一眼,俄頃鄭重與我說:「我方才說,先前這一萬五千年裡頭,我待你,委實混賬。」

  

  我愕然了。

  他少離是誰?

  敖廣龍王最寵的小兒子。吃飯穿衣稍有不順便是一頓脾氣;我隨口幾句話就叫他刀光劍影了萬餘年;三清各路仙子香囊香帕滿天飛、花戀蝴蝶終成痴也沒換來他一句歡喜。

  此番竟跟我悔過來了。

  有詐,必然有詐,絕對有詐。

  

  然本神君乃是見過世面的人,縱然內心翻江倒海我也只是淡淡道:「哦?」

  他皺了皺眉頭:「我說的,你不信?」

  我哈哈乾笑兩聲:「信!當然信!二太子殿下的話,小神哪裡敢不信。」說罷伸手在瓜果碟子裡頭抓了一把瓜子,嘎嘣嘎嘣地開始嗑。

  他在我身上來來回回看了一會兒,冷笑道:「你分明就是看戲的模樣。」又道:「我既然想好了要跟你說,便不管你信不信。」

  我嗑著瓜子,笑得十分到位:「二太子只管講,小神端著耳朵聽著。」

  

  少離說:「你也知道我從小都是要什麼有什麼。若當真得不到,就對自己說不過是我不想要罷了,並不會稀罕。遇見什麼事兒也決不讓自己吃虧。我先前遊戲花叢片葉不沾,自以為過得暢快無比。」

  少離說:「當初中毒,我猜到是你。便趁著還能行走自己跑到上清想跟你理論,那時候遇見的蓮生。我瞧她第一眼便覺著三界皆是污穢,我自己周身塵土。我是打心眼裡歡喜她……」

  少離說:「我逛勾欄時,左一個姐兒右一個姐兒,哪個不比日日冷著臉的蓮生會討人喜歡。但我自打見了她以後,就再忘不了了。腦子裡時不時地蹦出她的模樣。」

  

  少離說:「叫我來上清,我乃是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但我就是來了。我看蓮生不喜歡笑,便想逗她,日日笑給她看。她還是不曾笑過。

  我見她被你排了一堆事務,便跟著下位小仙學著打雜,心裡竟然暢快的很。蓮生也不謝也不攆,就是生受著。

  真是他娘的報應,我先前不理會那些姑娘,現在我看上的姑娘也不搭理我。」

  

  少離說:「蓮生都與我說了,她說她包著九品蓮台成的仙,到底是個死物,於情愛無福消受。九品蓮台是什麼我不知道,左右我只認得上清的蓮生。」

  少離說:「你說我若是有本事你便無二話,陵光,我孬種,沒那種本事。所以此番我是求你來了。我望你助我一次,這次如果她應下了便好;她若不應也好讓我趁早斷了念想。你好生想想,我不為難你,你若是應下了就給我送道口信。」

  

  人走茶涼。

  雲羅拿著掃帚圍著我掃了一地的瓜子皮兒。我咂咂嘴嘆了一聲,又灌下一口涼茶。

  雲羅欲言又止了幾番,才滿面擔憂地與我道:「神君,這少離君往後還來是不來?」

  我不答反問道:「那你想叫他來還是不來?

  雲老大不帶含糊,脫口道:「自然是來了好些,既多個人手又不佔我們米糧。」

  我面色凝重地盯著掃成堆堆的瓜子殼,唔了一聲。

  

  雲羅見我不大搭理他,只好識趣地默默退下。

  我將少離二太子說的前前後後裡裡外外周周正正地想了一遍,得出如下總結。

  他少離萬分憋屈地在我上清做了月餘的小廝,乃是為情。他少離萬分憋屈與我說了他鮮為人知的情史,乃是為情。他少離萬分憋屈地跑來求我這個冤家助他一助,乃是為情。

  這般痴纏,委實感人。

  

  我拍拍手上的殘屑起身進屋,眼瞅見桌案上堆著一堆花花綠綠的帖子。帖子是三清眾仙仙體不周正時送來的,好讓司醫本神君我過去瞧。

  我略略翻了翻,多是些說陳年舊病丹丸告罄,倒沒什麼大不了的病症。便分好了藥丸打發了幾個小仙童送過去。

  

  傍晚飯房小廝過來告了飯,我曲曲折折地提步過去填飽肚子。

  

  上清神仙雖少,亭亭苑苑卻排得頗為考究。凡是位列仙班均能分到一套院子,再加之道路兩邊花草樹竹生得分外繁盛,便定出了我上清錯綜綿延的地形。

  先開始我不大記得路,這些院子又頗形似,很難分別。後來不多時卻叫我發現一個好處來:聽八卦尤其便利。

  你在這邊說著,拐個彎兒卻叫我能聽得一清二楚。

  你在這頭講著,隔堵牆也能讓我一字不落。

  犄角旮旯雖然多了些,卻委實給我少年時光平白增添了許多意趣,我每每回想起這些苑子,想到的都是好處。

  

  然本神君此番萬萬不是故意聽人嚼舌,而是這兩名提燈的小仙娥正在議論魚賢。

  這般隨意地路過一聽讓我頓時豁然開朗:難怪回來以後一直覺得不大對勁,原是沒聽到魚賢在我耳旁聒噪,清淨之餘難免多出些想念。

  可心裡將將冒出一絲暢快,牆那頭小仙娥的話卻又叫我打了一個結結實實的激靈。那小仙娥惋惜道:「我看白豈神君與魚賢仙君,這才只怕是沒戲了。」

  

  我慌忙念了句「阿彌陀佛」便手忙腳亂地將耳朵貼上牆根。

  

  那小仙娥又接著道:「魚賢下去也有一日多時候了罷,不曉得現在如何。」

  另一道:「我道白豈神君風流不改,果然不假。既然跟魚賢好上了,怎的又去招惹別人。苦了魚賢,竟賭氣下凡間做人去了。」

  一又悵然道:「白豈神君這般搖擺不定,也不知他到底是不是斷袖。」

  另一詫異道:「你是說,神君從凡界領回來一個女人?!」

  一神神叨叨地壓低聲音:「不是女人,是個女妖!我聽聞,那妖精曾經拿著神君的扇子來過一趟上清。後來陵光神君惡言惡語罵過了白豈神君,他才不敢再見那妖女。」

  另一愈發詫異道:「有這等事!那她竟然又來了。」

  頭一個義憤填膺:「是白豈君親自接她過來,還待她恭恭敬敬,禮讓三分。不光吩咐住在一個院子,還跟那妖女暢談徹夜。」

  另一個略略沉吟,忽而故作驚訝道:「莫、莫不是神君一直都思慕這名妖女吧?!神君思慕妖女,奈何妖女無情,神君頹喪之餘才找到魚賢。這回妖女領悟到自己心思,只怕是來跟神君和好了。」

  頭一個驚了驚,迭聲道:「說得極是,說得極是。這樣看來,魚賢倒成了炮灰……」

  兩個小仙娥爭先恐後地嘆了嘆「可憐魚賢」,一時無話。

  

  本神君嚥了嚥口水,心裡對這兩位小仙娥尤為敬佩。不過眼下既然摸清楚了緣由,想的便是去哥哥那裡問問清楚。

  方一轉身,又聽到起頭那個率先從對魚賢的同情中回過神來道:「陵光神君既然回來了,這次也好給魚賢討個公道。陵光神君素來向著魚賢些。」

  另一個應了兩句忽而笑道:「哎,說起來陵光神君……聽聞她與墨機神君好上了。白日裡見到空冥的狼小五,他還悄悄跟我說我們陵光君昨夜跟墨機君睡在一處!敢情神君每回見到墨機君都不做好臉色,原是害羞了。」

  頭一興奮道:「是了是了,陵光君委實不容易。她這般憋屈的瞞著,定是害羞央歌真人體察了她的心思。說不定他二人已經早早地暗通了連理,定下了姻緣。」

  另一做了然狀,沒大沒小地嘆道:「陵光君委實嬌憨。」

  頭一個又附和兩聲道:「此乃難得姻緣。」

  另一個忽而道:「對了,方才雲羅說少離君找陵光君說了許久的話,他走以後陵光君便神色鬱鬱。」

  頭一個用極驚極喜的聲音道:「我、我早知道了!少離君與陵光君打小便打情罵俏的,可惜他愚鈍了些,此番叫哥哥橫刀奪愛了以後方才了悟了真情!」

  另一個同樣顫抖著嗓子道:「極是,少離君這幾日在聽蓮舫裡頭極其慇勤,這次又來訴衷腸。陵光神君怕是苦等未果,心下荒涼,這才叫墨機君鑽了空子。哎……前緣已盡,陵光君與少離君的這段情委實叫人斷腸!」

  隨後便是一陣接一陣的唏噓。

  

  本神君憋紅了臉,直僵僵地愣站了半晌。

  微風一吹捲起枯葉三三兩兩,我摸索著牆上鬆動的青磚,抄起一塊便毫不猶豫地往頭上磕了幾回,一時間老淚縱橫,無語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