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白日,祥雲飄飄,瑞氣騰騰。
三名翩然仙者站在一處院子裡匿下身形。
我嚥下一口口水,抖著嗓子道:「就是那個?」
墨機皺了皺眉,撫著下巴道:「應該就是那人沒錯了。」
白豈一手撫著胸口險些跌倒,我慌忙伸手扶住他體諒道:「哥哥節哀,遇上此事一定要處之淡然。」
他嘔出一口鮮血,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我嘆了聲氣,又抬頭看了看那人,與墨機道:「魚賢果然剛烈,做事如此決絕。」
墨機卻是一臉興致盎然地瞅著下面的人,笑道:「唔,確實。雖然投了女胎……不過,『她』這模樣倒是不錯,你看『她』雖然狀似柔弱,卻是又能挑又能抗,沒有苦了自己。」
我心下悲催,上清裡欽慕魚賢的列為仙子若是見了他這般模樣,不知作何感想。白豈掙紮了一番,站起身有氣無力道:「我尚且撐得住。」
方才挑滿兩大缸水的魚賢姑娘放好了扁擔直起腰板,抬手抹了抹額上潮汗。電光火石之間「她」驀地定住身形,面朝著我們三人的方向站定。繼而,魚賢姑娘信手理了理雲鬢,整了整裙襬,抬起頭來走進兩步,嫣然一笑。
尚且清明本神君我在他這羞花閉月的笑靨中是一陣瑟縮,眼風瞟見白豈迴光返照一般雙眼放光。
墨機在一旁看了許久的熱鬧,笑道:「左右他看不見你們,你們這是作甚?」
我尚來不及回應,就聽見魚賢姑娘扭捏了半晌,開口道出一句更要命的話:
「情郎,妾身等了你許久了。」
白豈聽聞,歡天喜地,轉身就準備顯出身形。就在這個當口,身後一道渾厚的男音款款響起:「水芝,辛苦你了。」白豈愣在原地,梗著脖子緩緩轉頭,笑容僵在臉上尚未退下。
魚賢姑娘提著裙子噔噔噔撲進他身後那名漢子懷裡,漢子一臉寵溺地撫了撫魚賢的頭髮又道:「水芝,明天莫去戲班子了,你留下來,我養你。」
魚賢在那人懷裡一蹭,嬌羞嗔道:「死相。」
白豈噴出一口鮮血,倒地抽搐作出垂死掙扎狀。
本神君在他們三人身上轉了兩轉,訥訥嘆道:「嘖嘖,還是來晚了。他倆這形容,大約孩子都有一籮筐了。」
墨機忽而在我身畔低低一笑,道:「不晚不晚,你再細細瞧瞧他。」
我順著他的話風定睛一看。墨機在一旁慢條斯理地提點道:「看身段。」
我的娘,這一瞧不打緊,那個魚賢姑娘,骨架、力道都比平常女子大些也就罷了,她、她的胸分明、分明是平的!
墨機一邊幫我將下巴合上一邊悠然道:「我也是聽了他的聲音才發覺,他雖穿著女子的長裙,聲音卻是扭出來的。魚賢這一世確實是個男子。」
我木愣愣看著墨機,道:「那他……那……那個……」
墨機瞭然道:「他約莫,還是個斷袖罷。」
一串風雲變化之下,本神君先是呆了一呆,而後便直梆梆地仰面倒了。事後想想,此番我與白豈真真是丟盡了上清的顏面。
***
睜開眼看見的是雕花鏤空的沉香木床,有些眼熟。我腦海尚不清明,使勁眨了眨眼睛,視線所見之處還隱約冒著朵朵金花。
「醒了?」某個清淡的聲音徐徐入耳。
我掙紮著起了身,道:「墨機……」
他坐在床邊,替我扶正了身子笑道:「你們兄妹兩個暈倒得倒是十分爽利,叫我一人把你們兩個帶到這兒委實費了些周折。」
我靠在他懷裡,找了個頗舒坦位置,仰頭看著他笑道:「能有什麼周折?不過是一道仙光的事。這是哪兒?」
他蹭了蹭我的額角,眼睛裡幾番明滅:「若是把你們帶回三清,只怕會錯過了魚賢的時辰。我只是在附近郊野找了一處廢房,施了些仙術。」
我愣了愣,再仔細打量了打量房間,心裡忽而劃過一絲溫熱。這座臨時的宅邸與凡間季府,一模一樣。
他望著我笑了笑,也不說破。
魚賢這一世是個孤苦戲子,花名柳水芝。唱得是旦角兒。
相好的叫秦慕,原先是戶大戶人家……裡的跑堂的。秦慕常陪著他家老爺聽戲,來回招呼打賞,這才與柳水芝一回生二回熟。
先是暗自眉目傳情,二人暗藏情愫誰都不說。可後來天有不測風雲,柳水芝模樣好,叫一群惡霸瞧上劫走了,秦慕隻身一人跑去跟那群惡霸拚命。柳水芝親眼看著秦慕被打得半死不活,二話不說一頭撞上南牆,成了個傻子。惡霸這才放了人。
所幸的是二人都留下性了命。
從此,傻子柳水芝便認定了秦慕,且覺著自己是個女人。所幸他沒忘記戲怎麼唱,秦慕再三擔保下尚且幫他保住了在戲班子裡的活兒。不過秦慕自己個兒倒是淒慘了些,傷到了筋骨使得一隻手不能用力,叫大戶人家發了些銀兩退了。以後只能零散做些體力活。
白豈手中的七翎寶扇被他攥得喀啦亂響。
墨機把剝好的瓜子放到我手心,順手替我滿上茶盞,幽幽點評道:「挺精彩的麼。」
魚賢倒是挑了出平緩的命格,我丟了幾粒瓜子進嘴裡,腦中又略略回想一遍才道:「唔,若是先前知道了命格,我們也好掐著時候來。左右魚賢的大劫便是惡霸那一回,倘若我們助他過了劫,他也便會像現在這般死心塌地。現在嘛,為時晚矣。」
白豈癟著嘴,道:「阿光……」
我拍拍他的肩頭抱憾道:「我說哥哥,先前是我錯了。這回時運不濟,才叫你趕上司命戲本子的尾巴。我看我們回去罷,待魚賢回上清了你在好生與他認錯。」
白豈有氣無力道:「魚賢若是耍起脾氣,定是見我都不想見。等他回上清,看我先前也不去找他,那才是真的晚了。」
我聽了他這話反而一笑道:「你這話倒是很稀奇,且問我若是不去尋你理論,你打算磨蹭到幾時下凡來?」
他嘴唇動了兩動,許久才小聲飄出一句:「我不是正托著讓墨機君替我找命格麼……再者一個人貿然下去……也沒底兒麼不是……」
我不以為然道:「這個柳水芝先是有暗情,後來又有命恩,一番天雷地火發展至此也是合情合理。現在哥哥若是真想從那干漢子嘴裡搶回魚賢,只怕是難。再者,棒打鴛鴦這事兒委實不厚道,我不提倡。」
墨機點頭道:「眼下若是我們擅自改了命格,只怕司命又要一番打點。」
白豈忽而一個鯉魚打挺,一臉正義凜然地將胸脯拍得咚咚響:「不能再耽擱了,若是怪罪下來有我擔著,我若是此番不將他尋回來,還算不算個爺們兒!」
我啞然,憋著笑讚道:「唔,就是這樣,哥哥,我很看好你呦。」
***
事態至此卻毫無進展。
經多處打聽秦慕的為人尚好,對柳水芝也是死心塌地,若是硬要在這顏絲彌合的二人之間生出些間隙,卻是難事。
溫良如本神君堅持說棒打鴛鴦的事兒委實不厚道,即便是要搶也不能來硬的,應是要細水長流些。哥哥卻執意要做一根打鴛鴦的大棒。只道這條路子不夠剛猛,如此細水長流委實不能平復他內心之急切。不大贊同。
於是合計了半晌尚且的不出一個周全的辦法,這麼幾回折騰下來我的興致已然全數耗盡。望著天邊的將要落下的日頭,呵欠連天。
白豈撇撇嘴道:「這也不成那也不好,我看一刀剁了秦慕最是乾淨利落。」
我意興闌珊地抓了抓後腦勺道:「甚好,魚賢為此殉情返回上清,你因著亂殺無辜篡改命格再被打下來,我也好與他商討商討如何對付你。」
白豈嘖了一聲,一臉煩悶。
我隨口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哥哥若是看不慣魚賢與別人好就不該萬事都瞞著他。魚賢雖是男兒身,好歹也生了一副女子一般敏感纖細心腸。你對他隨意了些,覺著他思慕你是理所當然,這回也算是他斗膽對你發了這麼大的脾氣,你卻有什麼話說?」
白豈的嘴張張合合,終於還是垂下首,如此這般還心有不甘地咕咕噥噥著要把魚賢帶回去云云。
墨機先前一直安安分分地充著木樁子,約莫聽得也頗具意趣,於是從容笑道:「白豈君何必著急,這回本來便是個誤會,說清楚也便罷了。你如此強硬去散了人家姻緣,倒成就了他再跟你鬧氣的條件。」
我撫著額頭暈了一暈,白豈兩眼放光地等待下文。
那廝轉了轉茶盞,略頓才道:「依我看這麼著,你不如先得了秦慕的信任,再想辦法將二人分開一段時日,秦慕記不放心必然會托你照料魚賢。你在這段時日便可以與他好生培養培養情誼。成的話便好,不成的話也好歹爭取過一番,魚賢必然沒有話說。」
白豈猶如打了雞血一般振作。
「這樣便是沒有強改命格,況且,」那廝笑得頗涎皮賴臉,「況且,白豈君既然從三清聖境下到凡間,秦慕怎麼辦神君自然會有辦法;與魚賢的那段時日怎麼處,神君自然也是有辦法的。」說到這裡便是打住了。
白豈愣了半晌,啞然道:「墨機君委實高人。」
那廝轉過頭來對我笑了笑。
我從容咳了咳,腆著笑臉讚道:「墨機君高明。」
他輕輕搖了搖頭又小聲說:「非也。反正近日閒暇,我早就思忖著來凡間一趟。他既然說了萬事他來應承,我總要多留些時日。」
我呆了呆。
桌子那頭還是兀自沉浸於喜悅之中的白豈。
他他他、他墨機委實惡毒如斯啊惡毒如斯。
白豈風流倜儻甩開破扇面,道:「阿光,在我認得的眾仙之中,就數你睜著眼睛說瞎話的本領最為卓越。」
我抽了抽面皮,道:「哥哥謬讚了。」思量著先前誤會他撂下不少狠話,這回即便是萬分憋屈也要做他一回人情,以免夜長夢多。
白豈滿意地揉了揉我的頭髮道:「那就有勞了。」
墨機心滿意足地抬頭望瞭望懸在天上的月牙仙子。
事情便這般緊鑼密鼓的張羅開了。我見哥哥自打下凡來一直不夠從容淡定,便略略提了提先替他撐上一段的時。他叨叨了幾句妹妹貼心,妹妹委實貼心,一拍大腿,就這麼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