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水芝駐唱的館子名叫聽風樓。本神君這便是要去會會他。
我頂著原先替白豈準備的皮囊,從容進了門。
館子裡人頭攢動。
話說自從三千年前回到上親,本神君乃是數萬年沒見過這麼多人,遂直愣愣地站在門口有些發懵。
好在小二伶俐乖覺,一眼看出我是頭一回進館子聽戲,又見我衣冠楚楚的形容自知道是來自有錢人家,便猶如看見一錠人形的銀子般上前獻媚。
我見他一張尚且年輕的面容,卻能笑得如秋後的橘子皮一般紋路鮮明,心裡委實稀奇得緊,也跟著他一道笑得歡快。他將我領進一間廂房,拉開椅子伺候好茶水,我不甚矜持地咳了咳,從容坐下。
眼掃見魚賢甩著水袖在上頭咿咿呀呀唱的正歡。
本神君側過頭與小二慵懶道:「小二,今天唱的哪一出啊?」
小二彎著腰在我耳邊恭敬道:「公子趕得巧,今晚當家花旦柳水芝唱得正是他最拿手的《牡丹亭》,乃是驚夢那出。」
我點點頭,大大方方地從袖袋裡掏出一錠銀錠子遞與他道:「好生伺候著。」小二雙手接過銀子,抬袖抹了一把口水道:「爺有事兒儘管吩咐。」
小二方合上門,廂房裡登時多出一名白衣公子。那人晃著頗扇子滿面悠然道:「阿光,你這般盡心,我好生欣慰。」
我對著他悠然一笑。
***
台上柳夢梅杜麗娘你摟我抱半推半介,很是歡暢。
台下聽者入戲頗深,又盡數垂涎於魚賢的好扮相,拍大腿叫好聲不絕於耳。
本神君安然看他們形態萬千,正得其中意趣。便聽白豈不耐煩道:「時候差不多了,你好生準備準備。我看一會兒我倆先換換。」
我茫然道:「啊?」
他哼哼唧唧著說:「一會兒是要將魚賢推下戲台,事關人命。我還是覺著不穩妥,你雖頭腦簡單,四肢卻不見發達。我怕你一會兒受不住。不如我倆先換換,接罷了他你再進去。你看如何?」
他這顯然不是商量的口氣,我略作思量,想來他說的乃是句句在理,便點點頭,應了。
待白豈附體得穩妥後,我與他囑咐了道:「一會兒事罷了我便將你提出來,只是怕你又做出什麼不合襯的舉止。我是為你好。」
白豈乖巧地點點頭。
我心滿意足地飄上了戲台。
台上柳氏魚賢舞了個水袖花,提上一口氣準備唱出來。本神君我站在他身後,同樣也是運足一口氣奮力一推。
兩步,他與戲台邊尚且相距兩步,已然被我渾厚的仙力震下了高高的戲台。
柳水芝一頭栽了下去。
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白豈披著這具皮囊一個騰身,飛過大半個戲館子攔腰截住墜下樓台的魚賢,再抱著他凌空轉上一圈。衣裳翩翩,髮絲糾纏。而後安然落下。
這一串動作完成得風流倜儻且瀟灑非凡。
柳氏魚賢穩穩妥妥地歪在他懷裡暈了過去,白豈微微一笑,圓滿了。
此時的場面乃是眾人默,花瓣紛飛,絲竹聲起。
本神君抬首望天一陣唏噓,心裡盤算著如此開場,往後這齣戲定是不凡。少許沉默之後,耳邊果然傳來一浪高過一浪地叫好之聲。
小二頗熟練地領著一幫壯漢攔住洶湧而至的眾位聽客,場面有些混亂。我趁亂念訣,又將他換了出來。方才站定,便見小二氣喘吁吁地跑過來一把把我拉進後台。
白豈慌忙跟上。
***
柳水芝橫在地面上,一派死氣。
我又奮力掐了一回柳水芝的人中,他才緩緩轉醒。他抬手摸了摸滿是油彩的面皮,看著我茫然道:「你是誰?我、怎麼了?這是哪兒?秦郎、秦郎在哪裡?」
我扶著額頭默然不語。
那小二對他喝道:「問那麼多廢話作甚?!還不快謝過這位爺,若不是這位爺捨身相救,你現在就是一攤爛柿子。」
柳水芝滿是油彩的面皮一怔,費力地撐起上身,淒淒切切地看了看我道:「奴家謝過公子,敢問公子尊姓?奴家改日自當報答。」
白豈身形一震,一臉悲涼。
小二見狀訕訕與我笑道:「爺莫怪,他是個傻子,覺著自己是女人。」
我道了聲無妨,慌忙伸手扶起他,面容和藹:「在下姓白,百千的百缺一橫。單名一個豈,山己豈。」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他扭扭捏捏一番,道:「公子此次乃是救命之恩。奴家……」話音未落,鏈條柳葉彎眉已然擰在了一起,右手撐著肚子。我察言觀色,甚合時機道:「姑娘怎的了?」
柳氏魚賢忽而振作起來扯住我的袖子,瞪大雙眼道:「公子已經救了奴家的性命,可否,可否好人做到底,再救救奴家?」
我猶豫著要不要答應。
白豈懸在半空,對我比比口型:桂花酒。我忙凜然道:「在下自當盡力。」
柳氏魚賢滿意地點點頭,緩緩從地上爬起來一本正經道:「方才從檯子上跌下來,現下感覺不大周正。請公子,帶我去對街找胡神醫。」
我賠笑應下。轉手走了幾步,見他還是立在原地,遂開口問了問。
他一本正經道:「奴家現下不敢妄動,請公子背我去找胡神醫。」
我一個踉蹌,終於還是站的正直。
匾額上赫然寫著「妙手回春」四個金燦燦的大字,在夜幕下閃閃發光。
我看著那四個字半晌,腦中乍現出一句話來:「我奪人性命,你妙手回春。你我,怎可能有未來?」聲音低啞哀傷,叫人心涼。
大約是著了魔障了罷。我搖搖頭,抹了一把潮汗背著魚賢款款進門。
白豈在後頭默默拿仙決提著,本神君沒有吃什麼虧。
心裡無限悲催地合計著這筆賬要如何跟魚賢算算。
不算大的一間屋子裝飾倒也算是亮眼,一群小藥童在其間穿梭奔波,熱鬧非凡。
其中一名小藥童顛顛跑過來道:「公子明日請早,今天關門了。」
我放下背後的人,瞭然地從袖子裡掏出一錠銀子塞給他笑道:「小哥行個方便。」
小藥童掂了掂銀子,二話不說便領著我二人領進了裡間。
裡間正中央端端坐在一名郎中。
那郎中斜著眼睛仔細打量了打量本神君,這才轉過頭來與魚賢道:「這位夫人,您哪裡不周正啊?」
我憋著笑,坐上客座。一枚粉嫩嫩的小藥童乖覺地端來一盞茶。
柳魚賢澀然道:「只是最近疲乏,既無胃口又犯噁心,睡時多夢冷汗涔涔。次日周身無力。方才又有所驚動,不知……」紗窗口閃過一片衣角,白豈探頭探腦地飄進來。
那郎中摸了摸魚賢的脈,又故作高深的沉吟了一番。
我從善如流地接過藥童端來的茶水自顧自的喝起來,匿下身形的白豈懸在空中,神色憂鬱道:「他是得了什麼病症?」
我吹了口茶葉,小聲道:「扭著聲音說話多了,啞了嗓子,故而無胃口;扭著腰走路多了,閃了筋骨,故而疲乏。房事行的頻繁了些,故而夜間夢多盜汗,次日無力發暈。哥哥放心,他其實什麼病都沒有。」
白豈張大了嘴,愣了。臉色青黑。
適逢那郎中把完脈,我好整以暇地抿著茶看魚賢的好戲。那郎中卻炯炯有神地睜開雙目與我深深一揖道:「恭喜這位公子賀喜這位公子,令夫人有了!」
我一口茶水噴上小藥童的臉,白豈哐噹一聲,英勇地跌下地面。
柳魚賢面色大喜,逕自開心了半晌才抖著嗓子道:「果然,果然如此,我猜的沒錯!胡神醫,我、我肚裡的孩兒,可還好吧?」
我擦擦嘴角撫著額頭暈了一暈,提點道:「神醫可沒有瞧錯麼?」
那郎中再度覆上魚賢的腕兒,高深莫測地閉起雙目。俄頃鬆開手對我又是深深一揖道:「恭喜公子賀喜公子,令夫人的龍鳳胎安然無恙!」
放你姥姥的屁。
白豈方從地上摸起來,聽見這話又慌忙栽了下去。
***
魚賢聽罷鬆下一口氣道:「幸好、幸好。方才那一跌,只怕動了胎氣,眼下是母女平安,我也好放心。」說罷顫巍巍地將雙手覆在平坦的小腹上揉了揉又抱了抱,周身閃耀著母性的光輝。
本神君堅強地忍著笑,又看了看倒地不起的白豈,幾近憋出內傷。半晌才勉強作出正經形容道:「柳姑娘如此這般也可以安下心來。」
那名郎中不明所以地在我二人身上掃過一圈,陰陽怪氣道:「原來不是夫妻。」臉色冷下來,不大好瞧。我估摸著他大約是擔憂診金,便轉過頭來寬慰他道:「診金由在下付,神醫且開一副安胎的方子。」
果然那狗屁郎中擺回笑臉,點頭連聲道極是極是,伸手抓起毛筆。
我惋惜地看了看倒在血泊之中的白豈,委實佩服自己英明。
我自然是知道魚賢非等閒之輩,做得出這等壯舉。這般看來,今日回去以後還要好生與墨機商討商討下面將要如何。
說到墨機,也不知他現在進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