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豈是巴不得與魚賢獨處,二話不說就拍著胸脯應下了。
我與墨機雇了一艘茅棚小船,卻不曾僱傭船伕,只是一路用仙法保著小船不沉不歪,順流而下,遊山玩水。
商州最有名的便桂花糕。本神君雖是四體不勤,卻對那個桂花糕很是在意。糾纏了許久,墨機終於被我磨去買。
茅棚船本是穩妥停在岸邊,我也是本心安理得地躺在裡頭,不料船身晃了兩晃,本神君只好提身出去探探究竟。
抬頭一瞅,我的親娘。
金光閃閃的尚付鳥小心翼翼地鎖著翅膀,停在船頂。樣子有些委屈。
我只當是師父,不禁有些瑟縮,正欲掏乾淨耳朵聽罵,卻看尚付三頭皆垂,露出一幅海納百川的笑顏。
我心下一喜,忙跟熟人打了個招呼:「老祖宗,您老閒情得很吶。」
阿虛揮了揮手,尚付鳥又縮手縮腳地飛回青空。他萬分不滿意道:「呔,你師父的鳥兒委實不好馴,我年紀大了腿腳不利索,眼睛也不好使,叫他載我一程都廢了一些功夫。」
須知尚付鳥性子剛烈,一輩子只認一主。別人的話任誰都不聽。若是真想坐一坐已經認了主的尚付,那可比馴一頭坐騎難上千萬倍。
我默默抽了抽嘴角,師父病好以後看見自己的鳥兒受此蹂躪,不知作何感想。
這老神仙養了這麼多年的膽子,果然非同一般的肥。
只是本神君有些稀奇。
自從混沌的幻象被墨機化解以後,鏡湖一直是相安太平。況老祖宗一直守著,並未聽說又有什麼動靜。如今他急急忙忙地跑了過來,一定不是小事。待前前後後轉過一圈以後,我聽見自己笑道:「老祖宗費事馴了師父的尚付,定不是閒來無事找我尋樂子的罷。」
阿虛笑開一口白牙:「墨機小子人呢?我有件好玩兒的事兒,等他來了我們一起說來樂一樂。」
我諂著笑臉的點點頭,心下悲催:我的桂花糕啊,沒了!
***
商州的桂花糕乃是極品,很是討了老祖宗的喜。待阿虛自顧自的掃光了一碟桂花糕後,心滿意足地抱著茶盞潤口。一直抿著嘴,不做聲。
我與墨機是小輩神仙,恭恭敬敬地坐著,不敢妄動。然我誠然不似墨機,有個十分耐心的性子,看見他這般用心良苦的做足前戲,不禁有些心急。
過了半晌,終於聽見阿虛笑了笑道:「丫頭,你替我看看,我今日穿的什麼色兒的衣裳?」
我張了張嘴愣了。
這話擱在他煞有介事的一番靜默不語後面,委實顯得不倫不類。
話題叫他實在是繞得頗遠了些。
然阿虛畢竟是西方梵境過來的神仙,說話偶爾也會禪味兒十足,我想到此處還是恭恭敬敬探過身答道:「月白的衣裳。」
阿虛道:「唔,是不是右手袖口還叫墨染了一塊黑?」
果然如此。
阿虛向來是有什麼說什麼,他今日說了衣裳,必然是有什麼話要引下去,我只好順著他的意思唔了一聲,等他的下文。
墨機一直是不動聲色,笑眯眯地把玩著茶盞。
阿虛垂了眼簾,將眉眼間擺出一本正經:「方開始瞎了眼,總是多有不便。日子久了才發現,看見的反而較原來更多了些。這卻有些不好,方說,三界自有三界的規矩,任誰都不能隨意壞了規矩。
丫頭,你說聽人唱戲,眼看著有些個抓心撓肺的戲碼就要排開卻只能在一旁乾瞪眼看著,也不能給戲裡的人一些提點,心裡可是難受?你原先說不願聽聽過的戲,更是萬萬不能進到戲裡,一旦進了進去,這戲也便是完了。我先下覺著,這話與我很是受用。」
茶盞茶碟相碰的聲音一頓,墨機抬起頭,眼神有些探究。
我聽得一頭霧水,在兩人身上來回轉了轉,小聲問道:「老祖宗,弟子不才,於您老方才這一番教導委實不得要領。老祖宗可否……說得略略淺近些?」
他轉過臉來,呵呵笑笑:「唔,不叫阿虛了?嘖嘖,你先前不應當師從央歌,你看看你這笨頭笨腦的形容。我看墨機小子已然聽出來一些分寸。」
墨機笑了笑,不置可否。
好歹我也算是他的門下,他吃了我的桂花糕還這般毒舌,我難免有些不大高興:「老祖宗不明不白說了許久,可這戲確是假的。」
阿虛又笑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這世上,又哪裡有什麼守園子的散仙阿虛。」而後頓了頓,又道:「跟你出了太清委實有些趣味,只是身子骨不大利索,今日找你同我吃一回飯,我歇歇腳就回太清去。」
我忙抬起頭,道:「老祖宗,不守著著鏡湖了?上清這裡也倒清靜,一樣是歇息。」
阿虛笑了笑,避重就輕地答道:「住慣了太清。」
我想了想,又道:「下次去太清,再帶老祖宗出來。」
阿虛哈哈笑了兩聲,點點頭。尚付滿肚子憋悶地飛下來,將阿虛背走了。
其實墨機那廝是個悶葫蘆我一直是知道的。
但老祖宗這回巴巴地跑過來說出一堆莫名其妙的話,卻叫他較往常更沉默,我有些擔心。思量了半晌,我謹慎道:「墨機,依我看,你的道行高深,老祖宗的話不必急於參透。悟得不好反倒動搖了根基,若是弄得不佛不道不倫不類如我一般可就壞了。」
他換了一個姿勢,抬起右手撐著臉,直勾勾地看著我,眼裡皆是考究。
我又道:「哎,你可不信我的話?阿虛活了這麼大的歲數,詭譎的想法委實多得很,我是見識過的。今日的話你聽聽也便罷了,莫往心裡去。」
他眼裡緩緩柔和下來,微微勾起嘴角:「唔,你還想說什麼?」
我益發振作:「我還想吃桂花糕。」
***
情人節小劇場
很久很久以後,生命終將歸於平靜。
子汀已然長成了個半大不小的少年,雖然還掛著一副濃眉亮眼,臉龐卻已然脫離了兒時的圓潤,略略顯出一些棱角。
這日,他便樂顛顛地跑去東海找他的夢中情人陵光。
從太清往東海,路途委實遙遠。然子汀滿心想著他的姑姑,倒也不覺的難耐。一轉眼就到了東海水晶龍宮門前。
幾個蚌貝姑娘看見子汀,慌忙迎上去帶路。面色一路從眼角紅到耳根。此類事情,自打他長得頗具規模就愈見頻繁。
剛開始他有些不知所措,手裡捧著姑娘塞過來的香囊傻愣了很久。好在杜蘅姊姊上來提點,道是姑娘們送給兒郎定情用的。
杜蘅姊姊絮絮叨叨講的很是細緻,子汀一直作出正經八百的形容好生受教。末了,杜蘅仙子感慨了一番年少青蔥之類的話,扯著他的袖子抹了抹眼角。
子汀恍然大悟明白一個道理:若不是姑姑送的香囊,便不能要。
所以,此番子汀只是拿眼風瞟了一眼布在眼前的各路紅番茄,驕傲地抬起下巴,鼻子裡一哼:庸脂俗粉,怎能跟姑姑比。
陵光尚且靠在榻上,身上蓋著一件玄色的大袍。面色不大好。看見子汀走過來,側過頭。子汀自然是飽含深情的凝望了一番。
姑姑胖了些,唔,胖了些也好看。
子汀知道姑姑喜歡懂禮的孩子,便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去雙手一拱:「姑姑。」
陵光的面色立刻見晴:「子汀,今日得了閒來瞧我麼?甚乖巧。一個人悶在家裡我都快悶壞了。」
子汀不動聲色地抿了抿嘴,心裡像灌了蜜一樣甜。
正說著,房門一推,進來一人。
這個人子汀是認得的。
他是姑姑的夫君,是仇人。
這個人曾經在他耳邊說,陵光姑姑不喜歡小神仙,喜歡大神仙。
可等他萬分努力地長成了「大神仙」,卻看見姑姑歡天喜地的嫁給了這個仇人。
故此,子汀深知這人惡毒。一雙手暗自在袖子裡攥成了拳頭。
墨機將他上下看過一番,嘴裡噙上一絲笑意。
陵光不理會他,逕自朝著子汀笑道:「汀兒過來,讓姑姑好生瞧瞧。」
子汀穩重地踱過去坐下,又暗自扭扭捏捏了一番才道:「姑姑,今日是凡間七夕節呢。子汀來同姑姑一道過節。」看起來姑姑與那人在鬧彆扭呢,甚好甚好。
果然陵光嘟著嘴皺皺鼻子,伸手捏了捏子汀的小臉蛋道:「還是汀兒貼心,知道七夕節我一個人悶在屋裡,過來陪我。」
墨機不動聲色地靠在門欄,笑眯眯地看著也不說話。
然子汀小朋友見狀猶如打了雞血一般振奮,小拳頭一攥,凜然道:「姑姑,子汀知道你與父親不是兄妹。也不是我的親姑姑。」
陵光不明就裡,茫然地點點頭:「唔,我們是師兄妹,情同手足。」
子汀一副少年老成的形容,嘆了一口氣,他的姑姑委實遲鈍。他掂量了一番,將埋藏多年的心思講了出來:「姑姑,子汀思慕你很久了。」
卻聽陵光淡然點頭道:「唔,姑姑也喜歡汀兒。」說罷又像想起了什麼一般道:「對了汀兒,你的娘親托我給找的香料我找到了,就在側間,我去給你拿,一會兒給忘記了。」說著就要起身。
墨機這才笑了笑,道:「你身子不便,我帶他去吧。」
陵光聽罷頓了頓,紅著臉,模樣像生氣又像害羞:「我沒那麼弱,你、你不必這樣的。」
墨機對子汀甚是親厚地笑道:「你姑姑有孕在身,行走多是不便的。你且隨我來吧。」
子汀傻了。
空氣中硝火味很重。
墨機逕自拿了一袋香料遞過來,子汀很有骨氣,沒有伸手接。
他盯著眼前白皙修長的手,暗罵道:哼,騙子,騙走了姑姑。
少頃,墨機收回胳膊,淡淡道:「汀兒這般敬重陵光,想必也怨我不陪她過七夕吧。其實我去了一趟西荒。西荒有一種石頭,叫三生石。陵光很是喜歡,我卻沒辦法將它帶回來。」
子汀眸光一閃:哼,你也是有做不到的事麼。
仍是抿著嘴不說話。
墨機接著緩緩地說:「聽聞,若是七夕這日將兩個人的名字刻在一起便能世世相守,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子汀這才開了口,謹慎問道:「若是我把我的名字跟姑姑的名字刻在一起,也能世世相守麼?」
墨機笑道:「怕是了。」
子汀滿意地點點頭,也頗為乖順地接過香料。
他的小小心中冉冉升起一個偉大的計畫。
陵光對墨機今日清晨一睜眼便不見了的行為很是不滿。是以晚上撒起了潑:「不管不管,白天說不見就不見了,回來也不好生解釋。今晚你睡書房。」
墨機想了想,道:「沒我在身邊你睡不好。」
陵光急了:「怎麼會不好?!好不容易子汀過來看我,也被你不知道說跑了。他跑哪兒去了,若是嫂子問下來可怎麼說。」
墨機撫了撫她的頭髮笑道:「他去西荒找三生石。說要刻上你的名字。」
陵光一頓,繼而大叫:「那你就讓他去了?他萬一刻上怎麼辦?墨機你果然不愛我。嗚嗚嗚嗚……」
眼前的人輕笑出聲,懷了孩子果然比較容易鬧情緒麼?他伸手將陵光攬進懷裡拍了拍道:「他不可能刻上的……因為……我已經刻上了你的名字。」
然子汀又被騙了。
西方的三生石其實一點也不難找。那個三生石乃是一枚高聳入雲的石柱。
子汀想了想帶不走全部無妨。而後伸手化出一柄小錘,想鑿下一塊。
可他鑿啊鑿啊,鑿到日落也只刻出一道淺淺的痕。
子汀想:凡間有一個故事,叫鐵杵磨成針。於是,他對自己說,不能急不能急,一定要把他的名字與姑姑的名字刻上去。
小子汀煞有介事地繞著柱子走了一圈,又招來祥雲一朵,打算找一個合適的地方下筆。
可是,待騰雲飄上半空後,子汀一屁股跌坐在雲端哭得淚流滿面。
三生石柱上,劍鋒凜凜地刻著他心心唸唸的姑姑和另一個人的名字。
一年後,一群喜鵲飛來太清嘰嘰喳喳地報喜。
說司戰墨機與司醫陵光生了一個女兒,東海上清皆大歡喜。老龍王敖廣更是放話宴請各路大小神仙,要好生慶賀。
杜蘅仙子看了看滿面頹喪的小子汀道:「小殿下怎麼這副形容?」
子汀甚憂鬱地望著天嘆了口氣,你們不懂的,他受了很重的情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