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過渡

  這回再見到白豈,他的模樣很是風光。

  我先前方與墨機一道聽罷了戲,尚且在回味中。他這般巴巴地跑過來,本神君乃是晚輩,只好聽他敘說。心裡難免有些鬱鬱。

  

  且說魚賢與我那不爭氣的哥哥處的甚好。

  事情是這樣的。

  

  我同墨機出去逍遙的那幾日,魚賢正在飽受著身心煎熬。

  哥哥雖將他照顧的周全卻始終不敢在他面前現身,撐在我做的那副皮囊裡頭不敢出來。魚賢一直膽顫心驚,又思量著自己「有孕在身」,受不得驚嚇,好說歹說要回秦慕的那件破瓦房去。

  白豈為此很是苦惱。

  好在哥哥雖然不爭氣,總算還是有些仙格,想出這麼一招。

  

  魚賢心裡不安無非是覺著這個宅子鬧鬼。哥哥索性將計就計,便做了這個鬼。

  夜深人靜之時穿著一身白衣裳輕飄飄地跑去,現將魚賢嚇了個半死,再握著他的手說自己是前世幽魂,與魚賢原是一對兒的,因為先他而去遍一直徘徊在陰間等他。可魚賢不知道,逕自轉世投了胎,他自己一直擔心魚賢過的不好如何如何,只好偷偷跑來看他。

  一段話說的撕心裂肺,魚賢聽的淚眼淋漓,只當錯怪了好人。

  白豈遂順水推舟道:「如今我的心願已了,也便就此別過了。你過得很好,我也好安心的去。」魚賢聽罷又是一番鬼哭狼嚎。握著他的手一直許諾來世。

  

  白豈腆著笑臉對墨機千恩萬謝了一番。

  我愣生生地聽著,半晌才恍然大悟道:「哥哥悟性不好,此類橋段氾濫,不太新鮮,也就只能騙騙魚賢了。」

  哥哥很是不服。

  墨機道:「他與秦慕卻要如何?」

  白豈頗不在意,一把甩開手裡的破扇子道:「我自然會陪著他走過這一遭,秦慕與他有恩,我若阻撓定然不得善果。好在本神君大度,且隨他去。」

  我笑道:「哥哥看著魚賢兒與別人親親熱熱,沒有用強將他虜回去,委實是大度,小妹實在佩服。」

  他別著脖子,有些紅臉。

  

  這件事好歹告一段落。

  

  這次要聽的戲是《白蛇傳》。

  我一直知道墨機對戲這個東西不大上心,多半時候是我在台下聽的津津有味,他在旁邊默默坐著,是不是添添茶水,抑或剝兩粒瓜子。倒也有些忙碌,這段時日下來,已然練就的十分熟練。

  

  這副模樣卻叫我想起來原來在凡間的情景。說起來倒是不大相關。

  那時候我多是翻一些戲本子,病秧子墨機多是閒暇,瞧戲的興致不似我濃烈,便在一旁靜悄悄地坐著,也是添添茶水、剝剝瓜子皮。

  記得那日便翻到了斷橋重逢的這齣戲。

  

  我正看到情動之處,難免有些激動,扯著他的袖子一遍一遍擦眼淚,被他瞧盡了笑話。他對我的行徑頗無奈,只能笑道:「倒是哪一齣戲碼,叫你看得這般動情。」

  

  我只當他不曉得前因,便同他絮絮叨叨說了白娘子何其悲催。

  

  相公被法海那個斷袖老王八蛋瞧上了,結果給虜了去和尚廟。自己個兒被淒淒切切地關了二十年,孩子都會滿地打醬油了才見到面。

  

  他只是笑了笑,未曾給些評價。

  想到此處我不禁笑了一下。

  

  他納罕道:「別人都哭作一團,你怎的笑了?」

  我道:「想起原來的事。我若是看戲簿子,你也總是在一旁端茶送水的。」

  他噙著笑遞過來一捧瓜子仁,道:「你倒還記得。」說罷又道:「我看你今天興致不高,也難怪,台上的戲子演得不好。」

  我見他難得有如此見地,便湊過去,道願聞其詳。

  

  他說:「故事固然是好的,戲子卻沒有演好。若要演好一齣戲,最重要便是在於既要投入其中,又要置身事外。要叫你哭,叫你笑,既要動情,卻不能將情緒染進骨子裡。台上兩人太過動情,反倒有些過了頭,顯得虛假。你只在下面看得熱鬧,卻不盡曉得這戲子的苦楚,自然也看不出戲子的心。」

  

  我自然只願意看看熱鬧,遂隨口道:「好像你經驗很豐富。」

  他淡淡笑了笑,手裡剝著瓜子不做聲。

  

  一出門卻不知哪位水君布了雨。

  只好回到據點茅棚船。

  站在岸邊一瞧,卻看見一位濃眉大眼的小銀虎仙立在船頭,抓耳撓腮很不安分。銀虎小仙生的很是討喜,頭上立著一雙耳朵尖兒,身後還晃一條毛茸茸的尾巴。他已然隱匿下身形,凡人斷然是瞧不見的。

  銀虎小仙噔噔噔跑過來,一把扯住墨機的袖子,然後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撈出一摞文書。

  

  本神君懶洋洋地歪在榻上,順著小窗往外看雨幕,也頗得意趣。

  墨機伏在案上批文案,兩條眉微微擰在一起。

  我摸著胸口一想,雖說我們二人下來時間不久,放在天上不過不到一日的功夫,可墨機畢竟不是一個閒散神仙,三清各方皆需要他統籌。我就這麼將他拴在身邊,委實罪過。

  我道:「墨機,我們還是回去吧,哥哥那邊也無事了。」

  他抬頭,透過案几將我看過一番道:「也好。」

  

  ***

  三日後,白豈與魚賢雙雙回來了。

  我急急忙忙地摸進羨魚閣看熱鬧。

  白豈約莫唸著自己對魚賢扯了謊,形容不大利索。魚賢繃著臉也不說話。

  他嘿嘿傻笑兩聲,扯過一卷宣紙道:「魚賢,我寫了一幅字,雲拓如何都裱不好,還是你上手些。」

  魚賢默默站在一旁垂著眼睛,不看他也不應答。

  白豈再接再厲道:「左右我不急著現在,你若是有空便幫我裱上罷。」說罷順了順袖子,「你方回來,也累了。且先休息,晚飯我讓雲拓叫你。」

  說罷逃命一般衝出了書房。

  我默默抽了抽嘴角,繼續往下看。

  

  魚賢逕自站了一會兒,而後緩緩踱到桌前,輕輕地拿起了字卷。

  

  ***

  早晨是雲羅將我扯了起來。

  我有些憋屈,端出一副長輩神仙的形容與他好訓誡道:「雲羅,你跟了我這麼久,怎麼還是如此不得道?睡覺乃是一門修養,你這樣強行打斷,委實與我大傷。好在本神君仙根穩固,現在還能提著一口氣教導你,你今日得了我的提點,定要好生參透。」

  他卻癟著嘴,用一種更憋屈的聲調說:「神君莫惱,雲羅也不想擾了神君休眠,可是五公主已經在正殿等候多時了……」

  我暈暈乎乎地一層一層想,到底這五公主是哪一處的神仙,忽而渾身上下打了一個結結實實的機靈,瞌睡蟲全飛了。

  

  洛雲正正端端的坐著,身旁立著一個穿著頗體面的丫頭。

  我迎上去,雙手一拱道:「五公主稀客。」

  洛雲款款屈伸盈盈一拜:「姐姐。」唔,戲份做的很足。又道:「前些時日,聽聞姐姐正同墨哥哥下凡辦事,雲兒不好打擾。姐姐如今回來了,雲兒便急急忙忙地趕了過來。」

  我邊招呼她坐下,邊問道:「五公主何事造訪?」

  洛雲擺出一副梨花帶雨前的陣勢,顫聲道:「雲兒是為了母妃……」

  我一拍腦門,唔,出去野了幾日,倒將這事忘的乾淨。

  「淑側妃先下如何?」

  

  洛雲提上一口氣,雙目淚珠滾滾:「母妃不好,姐姐,母妃不好。老君的藥養住了母妃貴體,可是母妃的元神卻傷的甚重。雲兒一直守著母妃,實在不忍看著母妃如此凋零下去!」一段話畢,眼淚益發婆娑。

  我忙道:「公主莫急。」

  洛雲抽抽搭搭地吸了吸鼻子,又道:「父君寡情,準備讓母妃自生自滅,雲兒不能坐視不管。姐姐,你還有什麼法子,能救救母妃麼?」

  我擰著眉毛想了一番,其實上次那一番事情以後,淑側妃的身子骨便猶如麥稈一般乾脆,老君手法高明,能將她的身體維持住,若是說元神,只能慢慢修養。

  想到此處我只好歉然道:「五公主,淑側妃現在的情況,小神也是無力回天了。」

  

  洛雲愣了愣,忽而撲通一聲跪下了。她身後的丫頭亦是撲通一跪。

  

  本神君不才,這當頭一驚嚇得我兩股戰戰。

  

  我慌忙扶住她道:「五公主何苦行此大禮。」

  洛雲赤紅著雙目,雙手抓著我的袖子道:「姐姐,不瞞你說,雲兒此番、此番是有事相求,姐姐、請姐姐一定答應雲兒。」

  我默默抽了抽眼角,心裡緩緩升騰起些許不大妙的預感。

  

  「上天入地,推古說今,只有盤古幡最養元神,哪怕是灰飛煙滅的縷縷神識,它也能將之修復完好。姐姐,盤古幡一直都是醫神守著的,雲兒求你,可否、可否將它討回來?」

  我委實犯難,鏡湖那處地方,師父尚且交代我不許前去,更何況見混沌呢?

  

  「五公主,不是小神不出力。只是……家師有過交代,小神不能進鏡湖。五公主不必擔心,淑側妃既然能周全身體,想必元神也能緩緩養豐滿。」

  

  洛雲鬆開手,面色死灰地苦苦一笑,道:「若果真如此,我還過來作甚。姐姐果然也,也同他們一樣寡情麼……罷了,罷了。」說著便掙紮著要起身。

  我搭了她一隻胳膊,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我雖一隻不大待見洛雲,卻看她一副落寞的形容,心裡還是有些過意不去。

  

  只好囑咐了一些寬慰她的客套話。

  

  洛雲又是盈盈道了一聲叨擾,由丫頭攙著,一副搖搖欲墜的形容走了。

  

  ***

  

  晚些時候有人推門進來,我探過頭一看,是魚賢。

  

  魚賢遞過來一卷畫卷道:「神君新畫了幅畫,提上了字,說放在你的院子裡最合襯,便叫我送來。」我接過畫來與他千恩萬謝,暗自在心裡遣詞造句,思量著怎麼揶揄他好。

  畫裡是一副雨中敗荷。墨色沉重卻不顯的壓抑。

  旁邊提了一行小字:且留殘荷聽雨聲。

  唔,不錯不錯。不俗不俗。

  

  他挑了張椅子坐下,而後神神叨叨地朝我勾了勾手指。

  

  我估摸著他在凡間那一回實打實的把自己當成了個姑娘家,現在回來一時半會兒改不了也情有可原,便順著他的意思踱了過去。

  

  順道將耳朵送到他嘴跟前。

  

  他道:「你知道蓮生哪兒去了麼?」

  卻說蓮生很讓我放心,她既然得老君喜歡,也便常常在其左右。不在聽蓮舫實在是常事。不過眼下魚賢既然一本正經的發問了,我也只好順著他的意思搖了搖頭。

  

  魚賢滿意了,道:「蓮生在老君那裡。」

  我汗顏,訕笑道:「哦,原是在老君那裡。」

  

  魚賢又道:「你可知道她為何跑到老君那裡?」

  無非是去學煉丹。

  

  我做出一副很想知道的形容,朝他眨了眨眼睛。

  「她是去學煉丹。」

  

  我咬咬牙。

  「你可知道她為何去學煉丹?」

  

  ……

  

  「嘖嘖,你聽我說完吶。魚賢這次去老君那裡學煉丹可不同以往,原來好歹是得了你的令,這次是她自己跑去的。少離自打那次以後便不曾來過上清,估摸是跟蓮生鬧矛盾了,蓮生氣不過又不肯拉下面子,從此去了兜率宮沒回來過。」

  「蓮生一直對少離有暗情,也不曾明說。這回少離回去他的花花世界,蓮生自然心裡難受了。此乃常情。」

  

  我道:「你又不在上清,你如何得知?」

  魚賢白過我一眼:「我不會聽麼,滿上清都是嘴巴。」

  我略略思量,這話委實有道理。

  心想,好歹少離上次求過我。既然郎有情妾有意,我何不做了順水人情。若是成了一對佳偶,也是我的功德不是?

  

  晚上墨機過來時,面色不大好。

  我吃著他帶來的小點心,隨口問道:「你怎的這幅形容?」

  他扯出一個一如既往的笑臉道:「沒什麼。」頓了頓,又沉聲道:「今日鏡湖有些不大太平,好在真人囑咐過你,你千萬別去了。」

  

  我想到那日洛雲找我的事,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

  他沒再說什麼,便走了。

  

  後幾日我一直過的很安生,我一直以為那日洛雲就這樣走了。

  然我顯然低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