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人,我一直看不清楚容顏,只記得他有個弧線美好的下巴,卻沒有一個笑容溫和的嘴唇。
眼見到的地方都是迷濛的白霧,只有他的樣子漸漸清晰起來。
他躺在床上睜開眼睛,看了看我,轉過頭去不說話。面色蒼白。
那個模樣像是不屑。
我毫不介懷地蹦蹦跳跳的跑到他跟前說,你不是凡人罷,莫怕,你只是小傷而已,我醫得了你。
他沒有動靜。
我頗不服氣,又道:你不信我麼,我可是司醫的神仙。
這時候,他才用一種極其緩慢的速度轉過頭,黝黑的眼睛看著我,仔細想了想說,醫神青鸞。不是疑問的語氣。他微微勾起嘴角,又重複了一遍道,青鸞。
我感到我自己點了點頭。
他就這樣笑了。
畫面一轉,從雪花紛飛的冬日到了滿池菡萏的夏日。
我坐在湖心的亭子裡,周圍碧荷前傾。
我塞了一個綠豆糕在嘴裡,然後扯了扯他的袖子說,你看我們就這樣過,多好。就在凡間這樣一直下去,多好。天上時間那麼短,在凡間,能把時時刻刻都延長,初塵,我不離開你,你也不會離開我麼?
他點了點頭。
我笑了,又道,我知道你是誰,一直都知道。我知道你也沒有忘記過自己,不過,現在你誰也不是,你是我的初塵。
他又點了點頭。
某日,荷花的骨朵映著晨露,日頭方照下一縷晨輝它便啪的一聲開了。
我看著粉生生的花瓣說,你前段時日是在自毀元神吧,為什麼?
他拉起我的手,溫和地笑笑,說,我想留在你的身邊。
我順勢撲進他的懷裡,摟著他的脖子笑道:你真傻,你即便要走,我也不會輕易鬆手。你是我在雪松林子裡撿到的寶貝,任誰想拿走,我都不依。
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背。
我又說,你倒是摸得清楚哪些好醫,哪些不好醫。元神傷了便要用盤古幡招魂施法,很快就能補全。可巧盤古幡我守著,你是想慢慢的跟我一起養著,還是想快點?
我的耳朵貼著他的肩膀,聽見他的聲音從身體裡傳進我的耳朵。
他說,我跟你在一起。
我滿意笑了笑說,盤古幡是神器,對著它一定要謙卑。如果心誠,莫說是你了,你的其他幾個兄弟姐妹我都能替你招回來。
他還是說,我只同你在一起。
騙子。
大騙子。
我被鎖在山上生受著滾滾天雷的時候,他緩緩走到我跟前。
他還是原來的樣子,一塵不染。眼角眉梢都是純淨的氣息。
但我也知道這片天已經不是原來的天,已經被他攪得七零八落,我的樣子也不是原來的樣子,幾近被打出原形,身後已經撐起了碩大的翅膀。
我將他仔細看過一番,覺得他還是我想像中的模樣,便懷著一絲希冀說,你莫要過來,你在家裡好好等我,我就回去,我一會兒就回去。你現在別看我,我、我是青鳳凰,現在的模樣可醜了,你不要看,不要看。別過來!
他逕自往前走,來到我跟前。
然後拉起我鎖上鐐銬的手,覆在胸口,一字一頓地說,你聽一聽,熟悉麼?這裡便是你的寶貝盤古幡。如今,上天入地,再也沒有人能奈何得了我。我不會再輸了。
青鸞,我騙了你。你莫要執念。
一身冷汗地睜開眼睛,只看到黑黝黝的空氣。我感到額頭上覆著一隻潤濕冰涼的手。
耳邊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你醒了?」
我尚未回過神來,聽見這個動靜又是一個激靈。
床邊微微陷下去一點。
我轉過頭,看見那人臉上也是微濕的水汽。
他笑了笑,拉起我的手,緩緩道:「青鸞,你現在都想起來了罷,你來找我……」聲音漸漸虛無縹緲,繞在梁間。
我張了張嘴正欲說話,那人形容漸漸模糊,最終化作雲煙散了。
***
本打算去空冥找墨機,卻得知他已經有些時日未歸,只看到方才歸來的少離。
他到見我有些形容吞吐。因著他一直不是個如此不利索的人,這副形容倒叫我恍然想起來他跟蓮生的事,便問他道:「你與蓮生如何?」
少離好似等了許久,終於見我開了口發問,便霸氣十足地鼻子裡一哼,朗聲道:「你不說也便罷了,你既然提起來我便要說清楚。我雖喜歡她,卻也不能就這樣任著她。林子裡頭鳥兒很多,我何苦為了她那一隻放棄了整片林子。你看到她以後就跟她說,我少離是那麼便宜的人。」
說罷頭也不回的闊步走了,除了開頭幾步鞋子磕了地踉蹌了個一回兩回,倒也走得頗具氣勢。
我被留在原地啞然失笑,典型的口是心非麼他不是?
不過話說回來,情這件事委實害人,我是個過來人,自然有些體會。
少離方開始乃是一頭熱,卻一直得不到回應。久而久之,這心裡頭也便不大平衡了。況且往日裡他一貫風流,這般鍾情的新鮮勁兒過去後,難免生出些疲乏。如此這般,與蓮生便有些怨念。
若是處理不當,這怨念生了恨,便是糟糕了。
蓮生成仙不久,人情世故不如他人,性子也有些悶,不像我雲羅雲拓啊那般親切和順,委實需要本神君去提點提點。
我到兜率宮時,恰逢老君要給天帝送丹丸,見我只是招呼了兩聲便慌忙走了。我暗自念了聲甚好甚好,便提步過去尋我那蓮生老妹兒。
她見我來並不稀奇,擱下手裡的活計,從容行了禮。
我也從容與她笑道:「蓮生,我倆已然許久未見了吧。」
蓮生老妹兒點點頭。
我又歉然道:「我素來是個體己的神仙,只管自己在外頭逍遙,卻對身邊的人不是很上心,委實是我的不對。」
蓮生老妹兒搖搖頭。
我笑道:「聽魚賢說,你這次跑來老君這裡,有些不一般。」
蓮生抬起頭看了看我,狀似有很多話要說。
我心裡大喜,揮手允了:「蓮生,既然有話想說便要說出來,總是悶著於己也是不好的。你與少離的事情我知道一些,你若信得過我,可以同我說一說。」
她皺著眉頭,道:「神君,少離君的事情,蓮生委實受不起。」
蓮生這回向我吐露心聲叫我想起這樣一件事。
方說你捉了隻鳥兒,它雖說是十分乖順不吵不鬧,卻不吃食。日久天長,難免日漸消瘦,叫你看在眼裡疼在心裡。某日,它忽而低頭吃了一粒兒小米。
我眼下便是看見了那鳥兒吃了一粒兒小米,看得我心花怒放。
我忙點點頭,伸手示意她繼續。
蓮生抿了抿嘴,順暢且迅速地擺出下面這段話。
「少離君不知道是何原因老是呆在上清,不過他既然與神君相熟,這也便罷了。他見我跟雲羅去鳳棲山上採藥材,便提議要去,雲羅就允了。誰知好好地藥材叫他踩了個稀爛,他卻折回來些個野花野草回來。我們洗藥材,他卻叫溪水將洞冥草沖走了,沖走了便算了罷,他非說他常年居在水中,下水去撈,卻撿回來些個水草。
少離君毀了半畝藥田,打碎了神君的兩盅玉藥缽,不小心燃了白豈神君的兩把摺扇。雲羅教了他,才略略好轉。他在上清的時日不長,卻給上清添了不少事情做啊。」
我默默抽了抽嘴角,感到額頭上青筋蹦躂的很是歡快。
「前段時日,不知怎的,他忽而又抽風了,帶了兩個東海的蚌貝藝妓過來上清。若是看不見我還好,若是看見了便摟著她們過來我眼前走上一圈。神君,蓮生委實不才,這麼許久也不曾參透他這是什麼意思。若是少離君一直如此也便罷了,可既然事因蓮生,蓮生自當擔的過錯。蓮生在老君處精心反省,等神君責罰。」
鳥兒一粒兒接一粒兒的吃小米,終於倒地不起。
本神君委實混賬,想不到蓮生如此憋屈。
我咬咬牙,輕輕地拍了拍蓮生的肩膀道:「蓮生你做的沒錯,萬萬不可被少離那小子迷惑了心智。你且留在老君這裡,我替你去跟少離算算帳。他小子想吃天鵝肉,門兒都沒有!」
蓮生看著我張了張嘴。
我忙道:「還有什麼要同我說的?」
***
「她當真這麼說?」
我憤憤地扯出一張笑臉點點頭:「一字不差。」
少離低著頭,臉上青青白白好一陣。
我站起身來丟話給他:「蓮生清若白蓮,你若是沒有洗乾淨身上一身濁氣,就趁早斷了心思。淨弄些花裡胡哨的,她也不會明白。」
少離又死鴨子嘴硬的哼了一聲,臉色紅潤的有些異常。
我傾身過去,誠懇道:「不是我不幫你,我本來當她有意,想做個順水人情,可是你自己不爭氣。我來猜猜,我倆處了這麼些年頭,依你的性子,大約不會再搭理她了罷?好在是你,這回新鮮一下也便罷了,往後瞧上哪家姑娘誠懇些,莫再弄些花裡胡哨的。」
他別著腦袋,不接腔。
我繼續道:「這事兒還不能就這麼算了,現在我們來算一算,你毀了我的半畝藥田跟兩盅藥缽,這筆賬該怎麼算。」
說了這麼許多,本神君如願接住了少離拋過來的白眼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