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鏡湖之變(下)

  

  待我從空冥晃晃悠悠地回到上清,卻叫雲羅一把拉進了上清正殿。他耳語與我說是來了一個太清的小仙娥,哭著喊著要見本神君我。

  我的第一反應是嫂子。

  後來覺著不對,我陵光雖然貪嫂子的酒,卻誠然沒有做什麼對不起嫂子的事兒,近些時日斷了來往,若是嫂子實在思念,也斷然不會叫個小仙娥哭著喊著找過來。

  

  本神君我正端端地在主位上坐著,默不作聲的看著堂下的人。上清的仙婢品性很好,也都皆是莫不做聲地垂首立著。偌大的廳殿,只聽見那名仙娥小聲抽搭,靜默一會兒,又小聲抽搭一下。

  

  我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有些憂鬱。她自己願意跪著倒是不打緊,本神君實在是不曉得她要抽抽搭搭到何日才能說出來找我的究竟。就這麼幹耗著實在不是辦法。

  

  雲羅站在我身後,甚和適宜地咳了一聲。

  

  我回過神,對跪在下面的仙婢和善道:「本神君等了半晌,你既然是要來找我,為何我來了你卻一句話都不說?」

  她這才顫巍巍地抬起頭,無限幽怨地看了我一眼道:「花喜乃是五公主的婢子。」

  

  我端量了半晌,方才認出跪在堂下的那名小仙娥便是那日隨著她一道過來的小仙娥,想來我歲數不大,竟也如此不記事,不禁有些悲催。

  那小仙娥這般哭哭啼啼,將洛雲的手法學了個十成十,叫本神君我有些欽佩。

  

  我自然是問她這般興師動眾的過來是何事。

  她結結巴巴地哭了半晌,叫我聽出一些究竟。

  是說她家可憐的主子如何孝心,這幾日一直守在鏡湖,說要同塔裡的那位相商,將盤古幡借過來幾日。可是終究沒有結果,混沌自然是不肯吐出來。洛雲怒火燒心,當即跟混沌打了起來。

  且不說她的花拳繡腿如何如何,混沌好歹是有逆天的本事,這一會下來已然掉了半條小命去。她的這個忠肝義膽的小仙娥一路哭哭啼啼,便是要來將我請過去給洛雲瞧瞧。

  

  雲羅知道師父交代的一些究竟,便偷偷拿眼睛瞅了瞅我。欲言又止了一番,終究還是抿著嘴不說話。

  少頃,我聽見自己說:「雲羅準備一下,我們去鏡湖。」

  

  ***

  我一路忙著騰雲,並沒抽出什麼空閒說話。雲羅雖然此番隨著我來,我估摸他心裡還是惦記著央歌師父的囑咐。而那個叫花喜的小仙娥擔心她的主子,也沒有閒聊的心思。

  一片薄雲,三人各懷心思。

  

  到了鏡湖之後,見著了牡丹,我倒覺得那名忠肝義膽的小仙娥委實是誇大其詞了。

  洛雲雖不如頭幾次見她時那麼光鮮亮麗,也勉強保住了性命,卻不如她說的那麼慘絕人寰。再看她的一身傷,不是混沌所為,乃是叫神器的戾氣所傷。

  

  花喜淚眼淋漓地喚了幾聲,躺在床上的牡丹狀似費力的緩緩睜開眼睛,方看見我,便在眼睛裡蓄上一包淚。

  本神君不才,最見不得她這副模樣。瞧著肝兒顫。

  她顫巍巍地伸出,凌空抖了抖。我忙探過袖子,她順勢一把抓住。

  一串動作十分熟練。

  洛雲擰著眉毛,有氣無力地朝我喚道:「姐姐。」

  我邊點頭應下,邊叫雲羅取出幾粒丹丸塞進她的嘴裡。

  

  牡丹緩了一會兒,道:「姐姐,姐姐來看我,雲兒好生、好生……」一句話咽在嗚咽裡頭沒了尾兒。我連忙講出幾句體面又貼心的話來。

  她沉默俄頃,訥訥道:「雲兒無能,救不了母妃……」牡丹病歪歪地癱了一會兒,卻又忽而想起什麼一般振作起來,扯著我的袖子道:「請姐姐,請姐姐陪我去找混沌罷!姐姐是司醫,如果有姐姐在,肯定能拿到盤古幡。」

  牡丹善於察言觀色,見我猶豫不定,又道:「姐姐若是不肯幫忙,縱使歷盡天劫散盡修為,雲兒也要取到盤古幡救母妃!」話畢身子一鬆跌在地上,淚眼婆娑道:「父君不願救母妃,哥哥姐姐也不願救母妃。你們待我無情我卻不能!眼下雲兒只剩下母妃可以依靠,即便死在鏡湖也是甘願。雲兒只問姐姐一句話,姐姐願意幫忙麼?」

  

  我理了理袖子,朝她笑道:「好啊。」

  牡丹瞪著杏眼愣了,她這般做戲想必是沒料到我會答應。

  善哉善哉,我既然冒著被師父打折了腿的風險捨命跑來鏡湖,自然是有我自己的盤算。

  

  ***

  洛雲搖搖欲墜地挽著我的胳膊,我在一旁苦命撐著。

  本神君素來英明,見牡丹身子骨硬朗,眼看著沒什麼大礙,便打算大發雲羅回去。雲羅甚體貼,擔憂我的安危,說什麼都要守在岸上。

  我轉念一想:也好,我若真是不能活著上來,好歹也有個靠得住替我將胎骨帶回上清。

  

  下水前本神君甚是猶豫,望瞭望洛雲,又望瞭望下面一潭清水,巴巴道:「五公主,我水性不好,你可有什麼決能辟水的?」

  洛雲撐起蒼白的臉面瞭然一笑,從善如流地從袖子裡掏出一枚圓潤的珠子道:「這是避水珠,姐姐跟我一起呆在結界裡面,沒事的。」

  我咬了咬牙,點頭答應了。

  

  避水珠不如阿虛的靈紋翡翠,十分不寬敞。我跟牡丹好歹都長了一副纖細的形容,擠在珠子的結界裡頗顯得擁擠。

  本神君撐著一副貌似豁達的笑容,甚是有風度地一點一點地挪騰了挪騰胳膊腿兒,許久才調整出一個舒服的姿勢。

  過了半碗茶的時間,洛雲貼著我的耳朵根子細聲說:「姐姐,到了。」

  

  說罷晃晃悠悠地收了結界,念了個決打開塔門。

  

  這是我陵光,第一次看見混沌本身。

  

  他黑色的長髮披散下來,像是瀑布。瀑布流到腳踝邊漸漸集成了一汪深潭。雙手雙腳都鎖著,手腕和銀白色的鐐銬上都染著點點幹涸的棗色血漬。

  他的臉藏在瀑布後面,若隱若現,看得不甚清楚。

  妖獸混沌身上披著破爛的白衫,模樣有些落魄,一動不動地半跪在牆根。

  

  空曠的塔底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你倒是有些小聰明的,找來司醫。」最後兩個字伴隨著混沌移動時鐵鏈的叮咚聲。

  我心裡一抽,嗓子裡竟有些哽咽。

  洛雲不愧貴為皇家,在這個關頭仍能提起精神頭撐足場面:「孽障,交出盤古幡!」

  混沌的聲音不緊不慢:「想要的話,你出去,她留下。」

  

  洛雲擋在我身前,一副正義凜然的形容。

  

  混沌淡淡道:「盤古幡認主,只有她能過來拿。你若不想死,留下也無妨。」

  

  ***

  塔底只剩下我跟他兩個人。

  良久的靜默之後,我緩緩道:「為什麼。」

  瀑布後面漸漸露出一張似笑非笑的臉:「什麼為什麼?」

  我深吸一口氣,隱忍道:「那晚,為什麼給我青鸞的記憶。」

  

  他收起笑臉,擺出一副莊重的形容道:「我只是讓你記得你該記得的。」

  我亦是肅然道:「我從來都不是青鸞。」

  

  混沌眉眼清冷,嘲諷似的輕笑了笑,一字一頓地對我說:「你當然是。因為,你是我親手做出來的。」

  

  我渾身上下一個激靈。

  

  他轉過頭來,眼眸深如潭水:「那時候你自願死在我的手裡,我就強行啟用了盤古幡,想要讓你起死回生。只是我不是你,對盤古幡不夠謙卑,只留下了一縷神識。

  我將你的魂魄與我的一魂一魄一併養在五色鳥肚子裡。得天地之精華,日月之精魄,終於修補好了,成了一枚仙胎。」

  

  「你死以後,盤古幡得不到你的靈氣便墮入沉睡,神力大減。我也因此輸給了空桑淚。五萬年前,盤古幡便有返照的跡象,我就知道你回來了。我日日化出幻象,想要找你到你。你也……終於站到了我面前。」

  

  我冷笑一聲,涼涼道:「然後你想如何?」

  

  混沌又動了一下,鐵鏈叮咚,反問道:「你想讓我如何?」

  我呆了呆。

  他抬起頭,定定地瞧著我,聲音有些波動:「我原來騙了你,是我……現在我再不能……」頓了頓,聲音回到初見時的平淡如水,緩緩道:「你也知道了罷,剛才那個女人要盤古幡,我便給了她,她卻險些被神器戾氣刺死。你要盤古幡,我給你。不過,你碰到它的時候,它也就醒了,所有的事情,你都會記得。」

  

  他伸手一揮,身前懸著一枚圓圓的幡,閃著淡淡藍光,閃啊閃的。

  

  我心裡有些翻騰,抿著嘴不說話。

  

  他又說:「你在想那個人。不要想他。我把你做出來,就是在等今天。青鸞,那個人,不重要,我們終究是要在一處的。」

  我撫了撫額頭,教導他道:「誠然我不是她,我托你的福知道了些事情,就要說句話。混沌,醫神青鸞於你約莫是初次動了凡心,你卻傷她這般深,她既然受此情傷要跟你你死我活,你倒還能自顧自的演上一出苦情戲,委實叫我陵光欽佩。莫說我不是她了,我即便是,也不願再見到你。」

  他道:「青鸞,你不肯原諒我麼?那你殺了我罷,我再不閃開了。」

  我搖搖頭道:「我既然是司醫,師門多少也能追溯到西方梵境,好歹被教育出了一幅菩薩心腸,斷然不會開了殺戒。前些時日受了青鸞託夢,你又如此糾纏不休,才想到於你將話說清楚。我們今日見面實屬佛緣深厚,你也好自為之。」

  

  說罷伸出手,觸摸那個光環。盤古幡就這樣回到了我手裡。

  而那些在夢裡似有非有的情景,也在拿到它的瞬間變得清晰起來。

  所有青鸞曾有過的情緒漸漸漸漸傳進我的腦海。

  我閉上眼睛隱忍了片刻才道:「盤古幡今日歸主,妖獸,你在此好生悔過。」

  

  他冷笑一聲,道:「青鸞,你現在竟然如此膽小麼?不要逃避你對我的心,你還是愛我的,對不對。」

  我不理會他,甩了甩袖子出了塔底,步伐有些踉蹌。

  

  背後仍是他甚不甘心的聲音:「青鸞,你必然會再來找我。我答應你,不再傷害蒼生。到了那個時候你放我出去,我們回蘄州,你做我的妖後好不好。」

  他這般期冀,本神君我實在不忍心潑他的冷水:「可惜你在裡面呆的太久,現在哪裡還有什麼蘄州。」

  

  鎖塔石門轟然墮下,我默默靠著,已然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