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並蒂桃花

  

  我終究不認為本神君這般是在無理取鬧。

  

  況且哥哥將盤古幡歸主的事情呈上天庭,諸事皆在定奪之中,便有各路神仙巴巴地跑來上清,想要一睹最後一枚神器的風姿。

  

  我被他們攪得頭暈眼花,自然是躲進了一處僻靜,丟下一攤爛攤子孝敬白豈哥哥。

  

  鳳棲山上有一片鳳凰花樹林。近些天來三清風日甚好,鳳凰花花說開便開了。

  然鳳棲山斷不如往昔。早些年我還是個小小鳥的時候常過來玩耍,待到長大一點又多半來這裡同少離切磋,眼下除了山腳的藥田多半能覓得一絲半縷仙蹤,整個鳳棲山,怕是已然冷淡下去。

  

  我既然心事繁雜,這般冷淡的山頭自然是絕好的去處。

  

  掐指一算,設下仙障裹住這片林子已然三日有餘,這三日除卻夜不能寐我也處得算是頗為滋潤。

  說起夜不能寐,自然不是我所願,因著摸了盤古神器,一時間青鸞的記憶洶湧而至,我既不願意多加思量,那團鬱結便囤積在腦中無處宣洩,一到睡覺的時候,鬆懈了形容,鬱結散開便如看戲一般通通叫我身歷其境的過上一遭。

  幾回一身冷汗地驚醒後,我幾欲拈來雲片,直直奔向玉清司夢處,懇請他用他的神獸夢貊吞掉我的夢魘。可潛意識裡清清楚楚地明白這並不是夢魘,乃是實實在在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夜夜如此何其糾結,因此到了晚上本神君索性打坐悟道,不睡了。

  實在睏乏便尋一處山泉潤濕衣衫,清清涼涼頗為提神。如此這般,也倒是頗為順暢地能讓我的彆扭一直鬧下去。

  

  其間便有了如下這麼一個小插曲。

  

  說白日裡我吊在樹丫子上頭養神,抬頭看了一回天卻瞅見不遠處天上,一條銀光閃閃的小白龍正在雲中翻滾,且翻且行,頗有氣勢。

  正是少離那小子。

  我約莫也是無聊得緊了,才將仙障拉開一條縫朝他隨口喊了兩聲。心裡本不覺得他騰雲在天上能聽見我蚊子一樣的聲音,可那小子在我頭頂盤旋了一陣,竟化作人形穩穩妥妥地站在我面前了。

  

  他皺著眉頭上下將我打量了一番過後問:「躲在這裡是與我哥鬧彆扭了?」

  竟能猜到此處叫我我有些啞然,遂腆著臉皮訕笑道:「少離君修行得甚好,我那蚊子一般的聲音也叫你聽到了,不才本神君委實佩服啊佩服。」

  他鼻子裡輕聲哼了哼,又道:「少說這些,你叫我是何事?」

  誠然本神君只是閒得發慌,看他騰雲也頗為悠閒便隨口喚了兩聲,當真沒什麼要不得的事情,只好道:「我倆也有些時候沒有在一處鬧騰了,我看今日你也無事,不如就此切磋切磋,打發打發時間?」

  少離自動忽略掉我的媚笑,背過身去不耐煩地咕噥了一句:「沒心情。」

  我連忙上前一步扯著他的袖子道:「好少離,我委實是悶得慌了,你便同我打一架解解乏罷,你若點頭我便幫你追蓮生,如何?」

  

  他紫色的眼珠子有些翻滾,咬著牙道:「你,莫同我提起她。」

  我茫然道:「你們又怎麼了?」

  他磨著牙齒沉默了一會兒,轉過頭來衝我吼道:「哪有她那樣的,我既然已經決定不再招惹她,她竟自己跑來找我,送我了首莫名其妙的詩。我本身與她便只是路人,我所為更不是為了她,所以以後同她也再無瓜葛。你請勸勸她專心些做你的藥童。」

  我涼聲道:「你說這話倒是不肉疼。那你在上清那般慇勤不是為了蓮生卻是為了誰?難不成為了我?難不成你還要說你喜歡我?」

  他一驚,轉過神來定定地看著我,小聲道:「怎麼可能。」聽聽,這話底氣多不足喲,還是喜歡人家蓮生姑娘吧。

  本神君向來秉持救人身不如救人心的道理,朝他痛心疾首道:「少離,你總是這般口是心非的。喜歡便是喜歡,都到這個份兒上了有什麼不好承認的。」

  

  他臉一紅,猶豫道:「你……知道?」

  我大大方方道:「是啊。」

  

  我倒是記得他喜歡蓮生的事情是當初他自己個兒親口告訴我的,何時他的記性已然如此不濟了?

  

  少離聽到這話臉上一陣色彩斑斕,再接著眼裡飽含萬千思緒地將我看過一番。

  奈何本神君縱使有一層頗為厚實的面皮,被他這麼看著也是渾身難受,遂道:「你這麼瞧我是作甚?」

  

  他略略側過身,眼神飄忽不定的望著別處,輕飄飄道:「原來一直以來在你眼裡,我不過是在無理取鬧罷了……」

  少離這廝,一直以來於我都是萬分有精神的,總是能提起十分的興致同我抬槓,今日他這副萎靡不振的形容實在是難見,本神君不禁抑鬱:我本是心裡頭憋屈的那一個,他怎的作出一副比我更憋屈的形容?!

  

  少頃,少離又道:「陵光,我總以為你不知道的,原來你是無心。」不等我應答他便化作真身騰上雲端去了,風勢強勁帶起山花枯葉一陣亂飛。

  待週遭的風靜下來本神君鬆開捂著臉的袖子,只看見小白龍的身影漸漸淹沒在雲海之中。本神君一臉茫然,這算什麼?!片刻之後又氣急敗壞地踢開面前的石子:你少離同蓮生的事,扯著我說些不明不暗的話做什麼?!

  

  既然在少離那小子處討了個無趣,我索性踱到溪邊洗一把臉,驅驅煩躁。

  溪水叮咚之間,隱隱聽見身後有人的輕踏之聲。

  

  忽而的轉身,看見一個人。他穿著天青色的袍子站在灼灼盛開的鳳凰花中,面帶淡淡笑容,眼睛映著卯日星君閃著點點金色光芒。

  

  那人往前走了兩步,緩緩道:「我第一看見你的時候,你便坐在鳳凰花盛開的林子裡。」

  

  本神君看了看頭頂的仙障不禁有些鬱鬱,方才拉開的縫不曾閉合,想必便是在那個時候叫這廝鑽了空子。

  還有,他方才說,說什麼來著?在這裡見過我?不大可能,我左思右想,實在不記得曾在這片林子裡見過墨機,若是初見,還是要追溯到三千年前。

  

  墨機又做出一副觀賞風景的形容自顧自地說:「少離彼時鬥不過你便叫我替他出氣,鳳凰花林子裡面,我第一次敗北,便是敗給了你。」

  

  本神君愣了愣,有這等事?

  

  若是在平時,本神君的性子斷然是興致勃勃地叫他將事情前前後後都說與我聽,往後也好拿過來酸一酸少離,但是此情此景……我暗自掂量了一番,又掂量了一番才道:「你說這些作甚,左右我並不想知道,你好歹省下些口舌。」

  

  墨機聽了並不惱,反而笑道:「那時候你不過是三四萬歲的光景,乃是一個黃毛小丫頭。約莫五千年以後,父君生辰,宴請各路神仙。」他將打量風景的眼睛挪到我身上,接著道:「那時候,我從西海影千介處回東海,才在岸上碰見了被獐精刁難的洛雲,也便是順手將她救了。」

  

  我當真不明所以了,又對他突然提起洛雲的事有些生氣,悶聲便道:「司戰神君請便吧,小神並無閒情聽你的情史,神君公務繁雜,也不必在小神這裡耽誤時候。」

  

  他笑得有些無奈,垂眸望瞭望腳下的綠草,又抬首轉向我淡淡說:「你覺得我,為什麼要去凡間找血玉?」頓了頓,又接著道:「我又為什麼不願飲下孟婆湯水?」

  

  細心一想便能想出端倪。

  我於他動了情乃是在得到血玉之後。後來知道他去找血玉是為了幫我,我雖驚詫卻也是生生受了這個事實,前前後後都未曾想過他究竟是為何願意在神農炎洞拼盡肉身,又是為何不願飲下孟婆湯水。

  

  答案已然呼之慾出。

  心裡如同被什麼填滿了一般,慢慢溢出了些什麼。

  

  那邊見我形容不複方才的正義凜然,隱隱透出些瑟縮,便笑道:「想明白了?我還有件事要同你說。」

  我順從地點點頭。

  他笑得一臉陽光燦爛:「我的弟弟少離,方才對你的那通坦白,你怕是沒覺察出來罷。」

  我訥訥:「坦白什麼?」

  他笑眯眯道:「少離他喜歡你。」

  

  平地一聲雷,將我劈得外焦裡嫩。

  

  我何日、何日修來的好福分,攢到今日竟給我開了一株並蒂桃花?!

  

  他少離往日裡對我的那番咬牙切齒,敢情都是鬧著玩兒的?!

  再想想方才那一段對話堪堪是我同他牛頭不對馬嘴的說了半晌。少離他當真?!少離他難道?!少離他居然?!

  還有蓮生?!蓮生怎麼辦?!

  

  墨機伸手壓住我張牙舞爪的手道:「你莫急,也不必愧疚。少離在你這裡曾犯下一個錯誤卻渾然不覺。想來卻是我這個當哥哥的利用這點虧了他,是我不夠君子,我無論如何也不想對你放手,你如今知道了,介意麼?還有,現在少離又幾欲在蓮生那裡放下同樣一個錯誤,我想,他與你姑且就此作罷也好。」

  

  我酡紅著臉道:「他不曾說,你、你又怎的知道?」

  

  墨機款款走到我跟前,抬起手勾起我的下巴,強迫我與他四目相接。這個姿勢委實煽情,本神君紅著面皮有些掙扎。他既不鬆手,反倒聲音飄渺地在我耳邊道:「什麼事情,能瞞住我?」說罷頓了頓,聲音愈發飄渺道:「我的戲本子裡,從來沒有洛雲。」

  

  我頓了頓身形,眼角的餘光瞟見他身後的鳳凰花灼灼其華,在微風中仿若一隻隻幾欲振翅高飛的鳳凰鳥。

  

  他目光灼灼地看著我,緩緩道:「你的戲本子裡,有誰?」

  心裡驀地一抽,腦海中隱隱浮現某個蒼白瘦削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