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暈了暈,閉上眼睛。
雙手攥著他的袖子穩住身形,道:「我若是告訴你,你看見的這個我,可能不是我……你會怎的想?」
再次睜開眼,我在他的眸子裡找到了自己的影子。他身子有一瞬的僵直,鬆開手,將我拉開一段距離,死死盯著我看,並不說話。
方才他那一通話,帶連著接踵而至的洶湧記憶,如同生魚進了油鍋,嘶啦一聲在我腦海裡炸開了。眼眶不由得有些潤濕。
我這幾日過得真的很辛苦。時常是望著天上的日頭,樹端掛著的鳳凰花回想著以前。漸漸漸漸,已然分不太清楚那些記憶是我的,那些屬於那個叫青鸞的女子。特別是青鸞末時的心碎以及對混沌未盡的心意,日子越久越覺得都如同是自己的一般。
哪怕記憶有了一絲一毫的不清晰,我也不會感同身受至此。
現下想起來,我估摸著若是再晚幾日,我怕是已然把自己當做她了罷。
眼下本神君我真的是很委屈。我一直是覺得這件事同我是沒什麼關係的,是混沌他卻生生將我扯進了他們的恩怨情仇,讓我一同歷著本不屬於我的劫數。
我啞著嗓子道:「墨機,我原來,夢見過他……我碰了盤古幡……生生受了青鸞的記憶……」說罷有些後悔,因著我耳聽見自己那聲調竟帶著軟軟的哭音。
他的眼神較之方才仿若平靜了些。
我腿一軟,跌在地上哭道:「墨機……你說……我到底是誰?」
他嘆了口氣,忽而悵然笑道:「我一直以為你不會與我說。」探下身,將我攬進懷裡。將我的腦袋貼在他的胸口。
低低的聲音從胸口悶悶地傳進我的耳朵:「我一直知道你與青鸞的羈絆很深,深到什麼地步卻是不得而知。青鸞是青鸞,你是你,你們終究不同。」
我悵然:「我自然與青鸞是不同的。只可惜她的這段記憶如同我自己的一般,仿若所有所有事情都是我的親身經歷。我日日夜夜不敢深寐,只怕讓她反噬了本源。」
他過了半晌,才道:「陵光,我知道你的感覺,在凡間歷劫的時候,我有段時日總記不得我到底是誰,也記不得到底過了多少年。」他深吸一口氣,「倘若這當真是你命中劫數,便只能是生生熬過這個坎。你與混沌青鸞的牽扯裡,我一直是旁人的。不過於我,你始終還是在鳳凰花林子裡頭贏了我的陵光。」
他拿手撫了撫我的頭髮:「你何苦憋著眼淚,哭出來好會好些。」
鬱結從胸口緩緩上升,堵在喉頭。
我憋屈了這麼多天以後,終於心安理得地伏在他胸口,放聲大哭。
片刻後,我睜開紅腫的眼睛,望著墨機吸了吸鼻子。
他低頭眨了眨含著笑意的眼睛,貼近臉來吻幹了我臉頰上的淚水,又在我的唇上啃咬了一番,嘆氣道:「哭過了,好受些了?」
我點點頭,眼睜睜地看著他從善如流地伸手扯掉了我腰間的錦囊,取出裡面的龍鱗,再緩緩掛上了我的脖子。
騰雲回太清的時候他忽而道:「對了,盤古幡這件事,天帝今日已頒下了旨意,對混沌已有定奪。我便是方從太清回來。」
本神君我不由呼吸一滯,誠然我還沒有沒有想到混沌這一層,只好訥訥道:「聖意裡說混沌將如何?」
他薄唇一張一合,輕聲地緩緩吐出四個字:「混沌當斬。」
我聽罷故作鎮定地扯著他的袖子,迎著風扯起一副笑臉急聲道:「這件事同我們再無關係,墨機,我們成親罷。」
他愣了,而後淡笑著點點頭:「好。」身後衣衫隨著風舞了舞。
***
我隨著墨機回了上清。
他既然有旁的事情,便不作多留,回去了空冥。我一轉頭,瞧見雲羅上前拜了拜,說貔貅在我的聽蓮舫裡頭等了許久。
我既不知道貔貅這時候來是作何打算,卻也不敢怠慢,便慌慌張張地奔了過去。
然天祿貔貅還是往常的那副形容,懷裡抱著碩大的金元寶,身上穿著金光閃閃的衣裳。再往下看些就能瞧見他一直不離身的坐騎金錢豹。只是他的面色較之先前要好上很多。
貔貅看見我走近,便眉開眼笑地喚了聲:「陵光姐姐。」
我拿捏出一副頗為大方的笑容,疑道:「四皇子殿下可是哪裡不周正麼?」
他笑眯眯地點點頭,興高采烈道:「陵光姐姐莫要誤會,我健朗的很。這回過來是想求姐姐一件事。」
我升調「哦」了一聲。
他低著頭拿手絞了絞衣角,作出嬌羞的情狀道:「聽聞陵光姐姐與月下仙人相熟?」
我呆了呆,確實是有這件事。
年少時我頗貪念杯中之物,便自然而然地與月下仙人結成了酒友,時常約著去探望酒仙。月下仙人有個凡間的名字,叫應溪。我曾問過他為何取了這麼個不咸不淡的名字,他只是道有些緣由,卻不願意為我知道。
我先開始對此很是介懷,同他吃酒是多多談起此事,然他的反應淡淡,我也悻悻然就此作罷。本就是酒友,來去自由。
後來某日我去尋他,發現一件事。
婢子道我貪杯,便端上來些酒水換下茶水。我飲過一番方才知道他小子竟將極佳的釀酒手藝藏著掖著,釀的了如此醇美的酒水卻不與我共享,這就忒不厚道了些。好歹本神君有一副厚實的面皮,糾纏了數日終於討來了兩壇,埋在院子裡的槐樹根下面,過了這麼萬兒八千年也舍不得喝,想來應該是成色愈佳了罷。
說起來我二人皆是生性閒散,說生也不生,說熟也不熟。
更何況我已經有幾千年未去尋過他了。
遂道:「四皇子找月下仙人有何事?」
貔貅開心道:「二哥跟嫂子吵架了,嫂子吵著要離婚,還說當年在月下仙人處算緣,算到了一名非仙籍的男子,說著便下凡尋人去了。二哥托我去月下仙人處,想要好生查查他跟嫂子的姻緣。」
我汗顏,抽著面皮道:「合著二皇子與二皇妃吵架,四皇子殿下倒很是開心麼。」
他右手摟了摟懷裡的金元寶,左手湊上去摸了兩摸道:「二哥說了,若是我能查到就把鑲著十五顆玖眼石的銅鏡送給我。」
原是這樣,我又道:「可是月下仙人小神雖有過一些交集,熟卻談不上。若是小神不能查到二皇子殿下的姻緣,你的銅鏡豈不是泡了湯?」
他笑得愈發得意:「不會不會,陵光姐姐人好,性子也爽利,自然是不用我送你些翡翠玉石討你歡喜。姐姐若是看不得,我再去想旁的辦法,也不是不可。」
我默默撫了撫額頭,半晌才道:「好吧。」
耳邊傳來掉進錢眼裡的某人,歡呼雀躍之聲。
***
月下老兒其實也不老。他生的很是清俊。
總是一副喝醉了的形容慵慵懶懶地眯著一雙桃花眼,嘴角掛著似熏非熏的笑意,臥在一塊青色暗紋鮮明的白底巨石上。身上零零散散繞了不少或結或順的紅線。
本神君閱人無數,一看他這副小模樣便知道此人必定包了一肚子壞水。
此乃經驗之談。
我清了清嗓子,雙手在胸前一揖,道:「月下仙人。」
那人從石頭上側過頭,睜大眼睛瞧了瞧,才慢騰騰地支起上身,又慢騰騰地站起來,朝我拱了拱手小施一禮,道:「司醫神君。」
月老兒的貼身仙婢單名一個桃字,我們常喚她桃兮。
她興致盎然地站在一旁看了許久,終於嘻嘻哈哈地笑出了聲:「神君每次過來都與仙人作出這般生分的形容,此般揶揄委實不常見。敢問神君這回過來是要討酒麼?你可別再要,先前也不過來打聲招呼,仙人可沒釀你的那份兒。」
我拿手指頭點了點丫頭的額心,笑道:「應溪,你總是慣著這個丫頭,叫她沒大沒小的都欺負到了我的頭上。改日我來替你將她□□。」
桃兮忙憋著笑作出委屈的形容,可憐巴巴道:「神君莫惱,婢子委實怕得很,怕得很。」
月老兒扯了扯方才被壓皺了的衫子,涼涼地開口:「唔,央歌真人閉關養傷,你這膽子當真是毫不猶豫地肥了幾圈麼?不光將神器拿過來了,還余出來不少膽子來□我的丫頭不是?」
我訕訕笑道:「這小道消息傳的倒是挺快。」
此番本神君既然是有事在身,便好意謝絕了桃兮端上來的兩壺淡酒。桃兮委實震驚了片刻,我趁著這個空擋一邊吩咐她換上一些茶水,一邊手忙腳亂地將那兩盅酒揣進袖袋。
月老兒轉過頭,無奈道:「你既然說不是來喝酒的,那是何事?」
本神君頗為高深地一笑,籠著袖口給他滿上一盞茶,又不緊不慢地滿上自己面前這杯,接著放下茶壺,伸出食指敲了敲桌面:「這邊要從二皇妃三萬年前來找你算緣說起……」
三壺茶水下肚,眼前月老兒好似理清楚了究竟。
他並未多話,站起身搖搖晃晃地帶著我進了姻緣殿。
姻緣殿裡定姻緣。
六面牆壁乃是暗指六界,牆上密密麻麻吊著許多竹片小牌。每個小牌皆是有所指代。竹牌的繫繩上繞著紅線,紅線糾糾纏纏,另一端便是命定之人。
然姻緣殿內紅線錯綜複雜,在其中行走已是不易,更不消說找人。
本神君方開始還在擔憂,他所司類似司命,皆是不能讓人知曉的。如今擅自帶我來了這個機要之處,會不會受到責罰,望著眼前結成一團的紅線,我多慮地問出了口。
應溪一副喝醉了的形容在前方為我開了一條路道:「查姻緣這件事本身是不可的,按理說只能算緣。不過若是二皇子殿下既然司管三清規制……條例是他定下的,也能由他改。」看來思維倒還清醒。
說罷又往前走了兩步,伸手替我挑開一撮纏在一起的線團。
我從善如流的鑽了過去。
他抬手拿手指頭敲了敲高出我半臂的一枚竹牌,道:「就是它了。二皇妃的姻緣便系在紅繩那頭,你順著繩子慢慢摸便能尋到。」他側探過頭,順著窗子看了看卯日星君,「時候還早,你好生摸著,我先去睡一覺。」
不待我應答便喚來桃兮,由她攙著晃晃悠悠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