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神君當真是悔青了腸子。
理想總是美好的,我以為順著那根不粗不細的紅線一直摸著摸著便能順順當當地摸到紅線的另一頭,然本神君顯然錯了。
二皇妃的那條紅繩委實坎坷。先是一路曲曲折折地在「仙」這一片兒糾纏一番,又是藕斷絲連地掛在「人」這裡繞了數圈。好不容易迎來一段坦途,卻又不小心結上一串糖葫蘆似的死結。
本神君瞪著眼睛數了半晌,瞪得淚流滿面,可算是一路摸到了另一枚竹牌。唔,果然不出所料,牌子上頭一筆一劃寫得工整,堪堪是二皇子殿下的名字。
卯日星君離了職,廣寒仙子在銀河邊上舞起了袖子。
我一屁股坐在佈滿紅線的地上,滿肚子怨氣。
耳聽見殿門口有些不平靜,轉過頭便瞧見應溪笑眯眯地磨蹭過來道:「我這一覺睡得香甜,醒來居然還能記得你在此勞作,委實不容易。唔,你這副形容倒不像是是摸不下去了,該是摸完了罷?」
我有些埋怨,遂悶聲與他道:「應溪,你也忒隨性了些。你看看這裡一團亂,方才可使叫我可是一陣好找。你把這裡弄成這副形容,平日裡給人定姻緣不嫌累麼?」
他抬起手撩起一團線團鑽了過來,在我跟前尋了一片地方,信手將地上散開的紅線攏了攏。地上乃是一層相當厚實的線團,叫他左捏捏右捏捏好不容易攏成了個窩的形狀,這才滿意地笑了笑,在窩中央盤腿坐下道:「若是根根條理分明便不是我姻緣殿了。陵光,不是我說你,你這些年是越來越不聰明了。」
我沒料到他會將話風一轉,隔著千山萬水扯到我的身上,不禁呆了呆。
他又道:「二皇子注定是要同二皇妃在一處的。期間過程雖然坎坷了些,結果卻不是個變數。你好歹也見識過司命寫命格的本領,我總要同他一路才好。這次之事如若我是你,便尋一處輕鬆好生逍遙一番,過後再去同貔貅說,『二皇子與二皇妃乃是命定之人。算緣之事乃是月下老兒醉酒之後的瞎胡扯,不作數的。』這事兒也便是結了,何苦瞪著眼睛遭這份罪。這段時間你來的不大勤勉,酒約莫喝的少了些。唔,酒還是要喝的。」
我感到我額角的青筋跳的很是歡快:「那還真是受教了。你如此這般草率,我自覺終究與你不同。」
月老兒撩起一團紅線,隨手摸了摸竟將一串兒糖葫蘆似的死結捋順了,他眼風掃了掃我,似笑非笑道:「你也便是個死腦筋罷了……不過這些時日變得不大聰明卻是實話,往日裡你見縫插針學的巧妙,今日你怎的也不趁著這回有疏漏摸摸自己的姻緣?我當真是奇怪得很。」
我一怔,撫著額頭暈了暈,原來往日裡我在眾仙家心中是這般形象?本神君縱使大條了些心裡還是有些不大爽利,道:「我過些日子便要同墨機成親了,不摸也罷。」
他聽罷皺著眉頭將我打量了一番,一本正經道:「呔,你今日過來,我見你不像往日那般活潑,可是出了什麼事麼?方才桃兮估摸著你要摸自己的線,特地叫我過來給你指指名牌。」說罷站起身來,視線與我齊平,道:「你卻不似有這般興致。」
本神君我不是忘記了見縫插針的本領。
而是不敢。
我以為與墨機成親這件事便是定下來的了,今日多此一舉的將自己的姻緣摸上一摸,只怕會出個什麼變數,遂道:「近日累了些,疲於行動罷了。」
他道:「既然如此,我幫你算上一算如何?近日春風尚好,找我算緣的幾個神仙皆是紅鸞星動,喜事將近。前兩天天帝家裡的小五還過來算了一卦,也是喜。」
我在腦海裡周轉了一番,方知那位「天帝家裡的小五」堪堪是洛雲那朵牡丹,心裡略略輕鬆。好歹她將紅鸞星動上兩動,也能在墨機這邊有所鬆懈。
我從容道:「不必,大婚那日請你吃酒道謝。」
應溪笑笑,道:「唔,也好,既然要成親了,小老兒不過道一聲恭喜。」
我自然是拱著手千恩萬謝。
桃兮盛情款待,留了晚飯。
本神君憋悶了幾日,又是多年不會的酒友,自然醉的是東倒西歪。腦中方開始濃稠,心裡已然舒坦了許多。
站有站相,坐有坐相,醉亦有醉相。
月老兒平日裡總將「天機不可洩露,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如何如何,只要一醉,那些被他平日裡憋屈在心裡的各式「天機」便被他得瑟出來了。
所以當他微微虛著眼睛,伏在桌上的時候,我暈暈乎乎的想:約莫時候差不多了。
應溪果然神神叨叨地說:「陵光,我忽而想起一樁舊事。」
凡是醉酒胡話,他都說是舊事。
我捂著酒壺,咧著嘴含含糊糊地笑,口齒不清道:「若、若是風月之事……倒也能說出來,大家……開心開心。」應溪的酒果然是好酒,本神君這等酒量,三杯下肚臉上已經覺得有些紅熱,看人也有些不大清楚。
眼看見應溪心滿意足地用左手支起臉頰,緩緩道:「說有三清裡有一位散仙,原是個凡人。只是他凡劫未曾受盡卻得了道,頂聚三花足湧祥雲,飛昇了。天帝仁慈,封了個圖上元君的虛號,吩咐他照料一頭妖仙靈獸。
你也知道,這仙者可分三類:人仙,神仙,妖仙。
那頭靈獸便是個妖仙,乃是九尾靈貓,據說是一位仙者遊歷偶得,現已不可考。靈貓性子犟得很,不甘當仙人坐騎,乃是一頭尋不化的獸。奈何天帝又歡喜得緊,捨不得棄了它,只好耐著性子養著,久而久之,興致總算是淡了些,也不再去看那靈貓。」
我迷迷瞪瞪地點頭:「唔,是個喜新厭舊的段子。」
「圖上散仙見那靈貓模樣討喜可人,自然歡喜得緊,日常照料也頗為費心。恨不得日日與那靈獸處在一處。吃飯同桌,睡眠同塌。
方開始靈獸不大領情,到後來行為約莫乖順了些,圖上大受鼓舞,於靈獸益發上心。
這本無甚可說。
壞就壞在某夜,圖上擁著靈貓入眠,做了一個夢。一個春夢。
他夢見懷裡抱著的不是毛色潤滑的靈獸,而是個皮脂細膩的女子。
那女子媚眼如絲,主動送上香唇,一口含住圖上的嘴。圖上又是一驚,又是一喜,當下便同那女子纏綿了一夜。第二日醒來,夢裡之事歷歷在目。這般春夢接二連三,他只當是紅鸞星動,好運要來了,便歡天喜地的跑來姻緣殿找我。」
我又仰頭灌下一口酒水:「你是……如何說的?」
「我掐指一算,便知姻緣殿裡紅繩兩端栓的是誰,然天機不可洩露,便與他提點道:『有緣之人近在咫尺。』然那散仙愚鈍,不過三年便娶了貼身的婢子。靈貓氣不過,瞧了空閒將那婢子一口咬死了。」
我悵然,大著舌頭應他:「那、那靈貓也忒……不淡定了些。」
「圖上一眼便瞧出了婢子的死乃是靈獸所為,一時怒氣攻心,打了靈獸一拳。動手打天帝愛寵乃是重罪,圖上力爭清白,便抖出了靈獸殺妻之事。天帝龍顏大怒,杖責靈貓,靈貓性子犟,墮水死了。圖上終究未發現靈貓對他的心。他再來找我算姻緣,小老兒已經是無話可說,姻緣繩兒已經斷了。」
應溪說罷,逕自啜飲了良久。我這方才領悟到他大約是說完了,遂嘟嘟囔囔道:「應溪,原來你這般雞婆。你說了這麼許久,我卻不覺得這段風月有何好笑。」話畢趴倒在桌上,感覺瞌睡蟲細細密密地爬滿了眼皮。
他一本正經道:「本就不是說來玩笑的。想來我竟然是雞同鴨講了這麼許久,你何時在姻緣殿裡見過斷掉了紅繩兒?」
我閉著眼,擰著眉頭,一心想同周公幽會,隨口道:「不曾。」我連進去的次數都是屈指可數。
他一臉興高采烈:「這便是了,我方才未說完,你還要繼續往下聽才是。我見他繫著姻緣的紅繩斷了不禁生疑,遂給他算了一卦,卻是姻緣難尋啊……然後聰明如我便把那條斷掉的紅繩給……」
我道他的這段舊事真真如老太太的裹腳布一般臭長臭長,益發沒了興致,索性借了酒力昏睡過去,兌著耳朵由他在一邊幫我生些耳繭。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我忽而覺得姿態不大舒坦,遂渾渾噩噩地轉醒。
我記得本神君我方才是在外頭的石桌子上趴著,這又是在何處了?腦中混沌一片。忽而覺得右手不大利落,萬分費力的定睛一瞧,原是一條細細的紅線死死繞在腕間,勒得手掌血色盡失,蒼白冰涼。
這是個什麼……叫什麼來著?
我迷迷瞪瞪地閉著眼睛伸過左手,扯了扯,沒扯斷。
心裡登時有些惱火,本神君不過是想睡個安生覺也不成,於是又是胡亂一陣拉扯。那條繩子卻是韌勁十足。
我運足氣使了個決,然後奮力一拽,嘶啦一聲,終於叫我把繩子扯斷了。
右手腕子一鬆,我翻過身,選了個合襯的姿態安心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