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睜眼看見的居然是蓮生。
她的面色不大好,比原先更為蒼白些。眼神也不若原先靈氣。雖然她成仙后便是一副少女的形容,與人與事卻實在是嫩了些。我估摸著她大約是哪些方面不大調劑,卻並無心思多加過問。
她端過醒酒茶,遞與我面無表情道:「昨夜神君醉的厲害,今兒個清晨月下仙人大發婢子過來,雲家兄弟才過去將神君抬了回來。」
我呆了呆,雲羅雲拓兄弟兩個天生個子嬌小,二人扛著我這個龐然大物騰在雲上,那是怎樣一副叫人心碎的場面啊。
我正欲作出一臉悲憫,幡然醒悟道蓮生方才說的是清晨,唔,若是清晨便好,各路神仙多懶散,定不會趕著一大清早乘著雲亂飛。
只聽蓮生又道:「可巧天帝有要事召司戰神君商議,路上碰見也好幫了一次忙。」
我略略思量哪位仁兄是司戰神君,方想出端倪,當即欲哭無淚。
蓮生好似有話要說,欲言又止。
我嘆了一口氣,問她道:「你可是想同我說什麼?」
她垂眸半晌,終究是搖了搖頭。
是夜,我睡得不大平靜。想來應該是頭晚宿醉下午才轉醒,睡顛倒了時辰。想到此處不禁有些苦悶,最後索性披起衣裳坐了起來。
紗櫥外頭月華明亮,卻見一抹黑影閒庭信步地從這一頭飄到了哪一頭。
本神君素來英明,自認為那道影子身形瘦弱,應當是魚賢半夜來拱哥哥被窩了。然斷袖如何同塌,我雖有過一些研習,卻沒見過真人演練,此次月明風高,也是個不錯的時候,遂打起精神也是賊頭賊腦地出了廂房一探究竟。
本神君素來偷雞摸狗,本領皆是得了魚賢的真傳,現如今能反將一軍用在他身上,當真覺著很是圓滿。
那人一襲淡粉色的袍子,夜裡頗好認。我一路尾隨,竟跟到了鳳棲山腳。
唔,敢情哥哥覺著在房裡太憋悶,想要換換口味?
正是胡思亂想之際,卻見林子裡黑影一閃,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卻是少離。
幾日不見其人,他略略瘦了些,面色較原來愈加冷硬。
我納罕:半夜三更,他跑來會魚賢作甚?
頓時又緊鑼密鼓地恍然大悟:難不成,他他他於我那通表白叫我稀里糊塗地回絕了,心神俱傷?隨後萬念俱灰之際方覺著還是斷袖略略靠譜一些?這這這、若是這般,那委實是本神君的罪過了。
少離一語打破我的胡思亂想,道:「蓮生。」
我呆了呆,藏在山石後頭探長了脖子。
粉袍子的人略略側過身,恰巧叫我看見半張臉,當真是蓮生的臉。鬧了半天原是我眼睛不利索認錯了人。心裡很是悲憤,本是想看一出活斷袖春宮,卻是白高興了一場,憋屈之情溢於言表。
少離繃著臉,別彆扭扭道:「蓮生,我這般急著約你,委實是有話同我說。」
蓮生望著他,面無表情。
少離又道:「……你一直都是知道的吧,我同陵光……」
蓮生仍是面無表情。
少離有些急,在這個烏七麻黑的晚上竟還能將臉色憋得紅潤:「我,我對不住你,是我不對。你要怪我,要罵我都是可以的。」
蓮生這時終於抬起頭,粲然一笑道:「少離君,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
換做少離木愣愣地瞪著眼。
我抬起袖子抹了抹額頭上的潮汗,暗自將少離罵了幾回。
此情此景乃是大驚大駭,雖不知蓮生怎麼生出這麼一雙眸光不濟的雙眼,但是她於少離也是有情的。少離他這般將我扯出來,委實叫我覺著自己便是那銅鏡前的豬八戒,裡裡外外都不是東西。
只聽蓮生又緩緩說:「少離君上次同凡間醉夢閣裡的青姬做戲,末了也不曾解釋一二。蓮生此番委實有幸了。」
少離噎了一下,不做聲。蓮生亦是不動聲色。
須知他二人都是個悶葫蘆的性子,凡話都不願多講。
你不言我不語地乾站著。
半晌,才聞男聲音色低啞:「蓮生,上次我在袖袋裡發現一枚乾花香囊,味道清淡,繡面上的白蓮也甚好,我知道是你。……然我終不能留在你身邊,本性如此,歌姬甜酒離不了身。你我終究是不同的,蓮生,你是好姑娘,你……」
「少離君,你說的這些,我亦知曉。」蓮生打斷道,「昔日蓮生引來九品蓮台的天火,險些失了性命,多虧少離君救命之恩,蓮生在此謝過。」
因著蓮生始終將頭半垂著,瞧不清她是何表情,卻見少離將頭轉向一邊,我的角度剛剛好能看見他雙手緊緊攥著袍子,聲音清冷道:「區區小事,何必客氣。」
蓮生款款矮身行了禮,平淡道:「陵光神君近日便要大婚了,上清較往日也忙些。若是神君再無他事,蓮生便回去歇息了。」
少離悶了俄頃,終於點了點頭。
待蓮生走進,我慌忙匿下身形。眼風一飄,卻見她已是滿面淚痕。
我撫著額頭靠在山石上,覺得頭有些痛。
***
第二日的晌午,墨機過來找我。本神君自以為做足了準備。
他笑眯眯地操著袖子揶揄道:「嗯,我近日委實忙了些,卻聞你宿醉在月老兒那裡,你叫為夫情何以堪?」不才本神君當即繳械投降,偃旗息鼓。
成婚之事,本要前去軒山天池奏明師父,可是他老人家閉關修養不得打擾,只好由哥哥主事。白豈對此的評價是:「可算叫我等到了這一天,你們兩個,忒能折騰。」
墨機笑了笑,不置可否。
當夜墨機便將我拐出了上清。凡間還是清平白日。
我近些時日多半煩於瑣事,逆來順受了些,由著他去,也終做不出一個歡欣雀躍的形容。好在墨跡並未計較,我甚欣慰。
我二人停在淮州。我不懂墨機忽而帶我過來的緣由,他望了一回青天,淡淡道:「沒什麼,只是近日得下閒暇。」他不願多說,我自不願多問。
我與這位仁兄在鬧街來來回回逛了幾次,有時甚至主動帶我走進胭脂花粉鋪子,指著玉簪道:「我見你總是隨意拿一枚銀簪挽著頭髮,近日也添置幾件旁的吧。」抑或是邀我試試老闆娘推介的胭脂,我手忙腳亂地一個一個塗抹,他又在一旁端著茶盞幽幽點評:「這個顏色你用著不好。」
我被他這般關懷不免心肝兒肉亂跳。
到了晚飯的時候,我已經累的再也邁不出一個步子。墨機一手拉著我,一手提著新購置的衣衫首飾,走得十分輕快,大氣不喘。他見我步履沉重,轉過頭來笑眯眯地問道:「累了?我們找個地方歇歇吧。餓不餓?」
我撫著癟癟的肚皮點了點頭,感動的熱淚盈眶。
落腳之處,「羅記小湯包」的名字閃閃發光。
他只是道:「我隱隱記得你喜歡吃這裡的湯包,只可惜年代久遠,不曉得味道變了沒變。」
我又是一通心驚膽顫地埋頭苦吃。
墨機甚實在,一直餵到我打出一個響亮且震驚四座的飽嗝,才放下為我布菜的筷子道:「唔?飽了?還吃麼?」我捂著嘴擺擺手。
他笑道:「如此便好,我們接著逛。」
我差點又把飯食全吐出來,慌忙扶著桌子坐好。
街上人煙漸稀,林羅店舖接二連三的關上門。
我扶著牆根一屁股坐在地上,走在我前面兩步的仁兄停下步子。本神君此番委實狼狽,小聲於他道:「我們回去罷。」
那廝轉過頭來,眼裡滿是興致:「唔,我們找家客棧歇息著。」我不明就裡,抬眼看著他,他笑呵呵地接著道:「明天繼續。」
我感到自己有些咬牙切齒:「我說墨機,你到底是要買些甚?!」
他伸手將我從地上拉起來,說:「自然是聘禮。」然後又做出一副委屈的形容道:「明天你不去置辦嫁妝?」
我徹底暈了,一手撫著額頭,無力道:「去。」
***
小二一臉歉然道:「二位客官晚了一步,眼下只剩一間房,不知兩位能不能屈尊擠一擠。」我實在是皮酸肉痛,不耐煩道:「好,你些快去收拾收拾。」我覺著墨機的表情很是皮癢。
當晚夜風陣陣,吹得窗櫺咯吱作響。那廝起身合上窗子,順手拂熄了一支燭火。
我蜷在被窩裡有些不大踏實,慌忙道:「你別將燭火熄了!」
他聽後又拂手將燭火點燃,回頭與我道:「這蠟燭也燃不了太久。」
我哈哈乾笑兩聲,眼睜睜地看著他寬下衣衫,從善如流地扯過被子橫在我身邊。
我往牆根讓了讓。
那廂沒有動靜。
我又將被子扯了扯。
還是沒有動靜。
我翻過身面對著白花花的牆壁,又將被子扯了扯。
墨機聲音平淡如水:「你如此折騰,可是想讓我知道你睡不著麼?我倒是還有許多旁的事可以做。」
我慌忙僵著身子:「不是不是,睏乏得很,睏乏得很。」不再動了。
正是將睡未睡之際,感覺後頸黏上了一隻蚊子,麻麻癢癢地正在吸血。
我不耐地動了動肩,翻過身去,唇間卻是觸到一片溫潤柔軟。
我皺了皺眉,這是個啥。迷迷濛濛地緩緩睜開眼。
我的娘。
本神君七手八腳將他推開。
燭火未息,我看見墨機那廝正饒有興致地看著我。
我一個渾身上下激靈,忙道:「我、我不是想要輕薄你的。」
他仍舊是淡然的笑臉,雙眼映著燭火也是一陣陣跳躍:「唔,不是你輕薄了我,是我要輕薄了你。」
我倦然地將腦袋放在他的肩頭,任他在我身上一簇一簇地點火。待他剝乾淨了我的衣裳時,我還能在這麼危急的關頭分出一縷心思:不是我輕薄他,是他輕薄了我。
左右我不吃虧。
晚上睡得有些不踏實,我隱隱聽見墨機俯在我耳邊說:「你總對我有些疏離,我卻希望你能對我計較一些,今日你若是對我說一個『不』字,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