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生逕自站了會兒,向我屈了屈膝,辭了。
我尋思良久,終究覺著我若是巴巴地跑過去同她寬慰一通實在是不甚妥當。況且這時候對著蓮生,本神君的膽子也不大肥的起來,遂索性由著她去。
蓮生處事有些分寸,我自然放心。
上清有條有理地忙做一團。
少離辭了以後,我便數著步子從聽蓮舫走到廚房,再轉而沿著上清交錯繁雜的石子路走過一圈,這麼走了一圈又一圈恍然發現一個道理:原來要成親這碼子事,細細算下來最閒暇的竟是新娘子我!
想到這層我有些鬱鬱,隨手揪來一枚小仙童問道:「你可知道魚賢上哪裡去了?白豈怎的也不見了?」
那小仙童摸了摸額頭上的潮汗,道:「白豈神君帶著魚賢小哥去花神處置辦喜酒去了,天剛剛摸亮便去了。」他這話說得頗急躁,不停緊著懷裡捧的大紅綢子。
我放了他去,索性招來一片祥雲,準備去郁芬嫂子處走一遭。心想著出去溜躂溜躂也好過悶在上清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瞎折騰。
彼時我並未料到自己對這水到渠成的婚事有多麼的牴觸。
騰雲素來是件乏事,我立在雲端,看著蒼天無界雲卷雲舒,不禁有些感傷。
本神君我難得感傷,這回竟生出一些傷春悲秋的心思,腦子也是轉得飛快。我眨眨眼睛,將三千年至今的種種都在心裡如同翻戲本子一般暗暗回過一遍。
先出是我誤打誤撞,壞了墨機的心思,又成了他另一個心思。而後他不聲不響地走了留我這暗自傷神。三千年後我倆再次相遇,我先起與他乃是大大的不待見,又被這廝鍥而不捨地一層層抽絲剝繭,還了自己一個說法。本神君不才,既然知道是個誤會,又明白了他同我的心思,終究同三千年前一樣漸漸,咳咳,被他給黑了。
其間托墨機的福,叫我的命格里頭有幸開出來了洛雲這朵豔麗的牡丹,又竄出來影太子這位翹楚。我終究與她不大待見,總覺著她將心思表現得太明顯,手法又實在是拙劣,實在是提不起興趣喜歡她。而影大太子,說的好聽些乃是長了本神君我不少見識,說淺白些不過是墨機幫凶罷了。好在我二人尚且處得分明,倒也無甚偏見。
說起來,我倒是十分懷念老祖宗阿虛了。
阿虛周圍的氣場乃是十分淡然舒適,說話什麼的倒也不用太過介意。不用如墨機這般提心吊膽,頭一分還是笑臉相迎,下一刻便將你黑上一黑,平日裡頭話不多,關鍵時刻又是一肚子壞水,嘖嘖,實在是不好摸心思。
老祖宗眼下已經回了太清,算起來上次還是在凡間,他同我說了一通不明不白的話匆匆辭了,也不知道現在他的頭髮是墨黑的,還是又染上一頭銀白?
本神君我不才,處事鈍了些,想到此處卻總覺著有哪裡不大對勁。
再費力一想,那不對勁的心思卻又如煙霞一般飄散了,尋不清晰始末。
抬手理了理被風拂亂的頭髮。
我中途落在一處僻靜的山丘,心想著我在此歇息半個時辰喝兩口酒水,也是不大耽誤路途的。況且這回臨時想著去找嫂子,也不知道她老人家在不在。
細細看過一圈,挑出一支頗壯碩的樹丫子,拿袖子掃了掃塵土,越身而上一屁股坐下。從懷裡掏出一壺酒對著壺嘴喝起來。
待到壺中酒水告罄,日頭正明晃晃地掛在中天。本神君這悵然一嘆,覺著這一天當真是過得悲催且絕望,除卻收了一本珍本春宮,去了嫂子處也無外乎將自己泡在酒水裡頭。三清委實是仙風日下,前途堪憂啊。
耳聽見頭頂傳來羽翅撲扇的些許動靜。
我道是飛鳥歸巢,便翻身下了樹,隨手把酒壺一甩。
「喀啦」,碎了。
正欲招來祥雲,一抬頭,卻差點不穩當跌進腳下的泥地裡。
身著玄色袍子的墨機歪著頭靠在兩步遠的一株樹下,操著手,看我的眼神何其灼灼。他那身衣裳映著烏七麻黑的樹幹,尚且看得不甚清明,再照著他那張禍國殃民的臉蛋,隨意一瞧,只覺得一顆腦袋懸在半空,眼神又這般灼灼,娘誒,險些嚇破了我的膽。
他上前兩步,攙著我的胳膊道:「小心些。」
我心想,你這廝哪怕是走路踏出一絲動靜,我也能站得穩妥。這話終究未曾說出來,只是對著他嘿嘿乾笑了兩聲,問道你怎的在此啊,真巧真巧。
他並未直接答話,只是看了看我頸子上掛著的龍鱗,我明了,又問他何事。
他狀似有話要說,卻終究是掛著招牌笑臉將我看過一番,道:「無他。」
我不知道怎麼辦了。
是繼續呆著呢,還是拱拱手道:在下且要找嫂子去了,這位兄台且繼續充木樁子罷?
墨機順勢拉著我的手,往前下山的方向走了兩步,本神君乃是揣著一萬個無奈任他拽著。他停下來回頭看著我道:「我方從太清回來,看見你在這裡,就下來了。近些時候總是瑣事纏身,無暇顧及你,你這幾天過得可好?」
我總覺著,墨機這廝,說話做事都有很強的目的性。故此,縱使他此番將話說的這麼淺白,在本神君我看來也是有其深刻含義。想到此處,我惴惴地在心裡掂量了掂量,又略略回憶一番,才道:「甚好、甚好。」
他滿意地點點頭,繼續走路。我由他拽著手,便在他身後慌忙跟著。
山路磕磕絆絆走了小半柱香的時候,悶了半天葫蘆墨機又發話了:「今日我得了聖諭,近些天便要帶著兵將去鏡湖,斬混沌。混沌沒有盤古幡,也不會耽誤太久。」
心裡「咯咖」一聲,有些沉。
口上應答:「嗯。」
那廝頓了頓,停下步子轉過身來,緩緩道:「這件事我不願瞞你,『混沌擾凡塵,仙界誅混沌』這些都是因果輪迴。我總會去殺了他的,至於以後那些旁的……你不用去管他。我忽而同你說這些……是怕你亂想。」
我愕然地看著他,心下一動,卻又納罕他今日竟然如此吞吞吐吐,訥訥道:「誠然我並沒有亂想。」
他笑:「嗯,好。你呆在這裡,是要做何?」
我道:「只是留在這兒歇歇腳,我準備去嫂子那裡。」
他好整以暇地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我的一臉不自在,道:「唔,你且去吧,路上小心掌雲,莫分神了。」說著便要提祥雲,放到我腳邊。
本神君徹底愕然了,按理說,但凡遇上這樣的事情,那廝總會同我一路的。難不成卯日星君從西山把日頭拋出來了?!不過細想起來,這廝最近行事委實詭異得很,益發叫我猜不透他在想什麼。
是以,我踏上雲頭以後仍不見踏實,側過身子朝下探了探。
他嘴角噙笑,仰頭道:「捨不得?」
我擺擺手,賠了笑,慌忙走了。
***
子汀侄子生的益發俊俏,杜蘅仙子同我說:「小殿下已然過了哭鬧的年紀,現下正學著說話,說來也奇了,小殿下開口第一聲竟叫的是姑姑,花神委實氣不過。」我身形一震,覺著有些滄海桑田,轉念一想,仙人的孩子比不得凡人,大都長的快些。
子汀趴在杜蘅懷裡睡的香甜,本神君我乃是個厚道的神君,自然不願將他驚醒。遂讓她安置好小禍害便帶我去書房找嫂子跟哥哥。
嫂子軟趴趴地歪在竹榻上,衣冠不整,書房裡酒香竟比墨香濃郁。我估摸著執明師兄又上哪裡去了,才叫她露出本色。嫂子扶了扶雲鬢,燦然一笑道:「喲,新娘子來了。」
我自然是作揖見過嫂子。
白豈在劃滿仙號的名冊上圈了圈,又點了點,這才皺起眉頭看著立在一旁的我道:「老祖宗現下在太清吧,成親之事,可通傳去問過他老人家?」
名冊載著寄出去的帖子,若是有哪位仙明日有事來不得,便將帖子退回來,再記錄在這簿子上。我只道是個方便記載的法子,便不大上心。今日哥哥仗著嫂子的面子好說歹說地勸我道:「成親的可是你,你卻連誰過來喝你的酒都不知曉,忒缺心眼兒了些。」
我念他提及了酒水,心裡難免計較,遂隨了他的願,接過來簿子瞅瞅。
小仙童奉上清茶,魚賢接過來遞到哥哥手裡,又代答道:「傳了,雲拓去說的。」
我哈欠打了一半,方將嘴巴張開得圓潤。
白豈抬頭,皺著眉頭嘀嘀咕咕:「奇了。原先老祖宗最喜歡湊這些閒熱鬧,怎的阿光要嫁人,他卻一點動靜都沒有?」說著伸手指了指冊子。
我訕訕,想尋思出一句規整的話,遂信手端起案几上的茶盞,呷了一口,道:「老祖宗修的是佛緣,緣分不到,他老人家自然不來。」
「了不得,你這話道理深,師父出關後見你又嫁了人,又能把道理參透,保準能樂過去。」白豈左手攏著右手的袖子,把玉桿小狼毫放在清水裡涮了涮,拿腔拿調地揶揄我。
嫂子口直心快,扯著嗓門只說是同我又許久未見,窩了許多姑娘家的私房話要說,隨手打發了哥哥同魚賢出去。她那句「姑娘家的私房話」委實叫我頗為無力,好在本神君能維持住風度,掛著體面的笑臉。
然我這體面地笑臉便在她下一句話出來的時候,掛不住了。
嫂子說:「哎,我也當真是為難。一個是五妹子,一個是陵光妹子,叫老娘我夾在中間真是他奶奶的憋屈。陵光妹子,小五脾氣嬌縱了些,但也是嫂子我將她帶大的。若是真不濟了些,老頭叫墨機那小子納了她去,你也萬分莫要難為她,就當是嫂子我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