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驚變(下)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緩緩回過神:「嫂子,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嫂子嘆了口氣,緩緩同我說了許久。細究起來竟要追溯到淑側妃那回。

  

  淑側妃方妥帖下來,牡丹便在天帝面前哭了三日,句句都是職責天君薄情寡義。天帝仁厚面皮薄,聽了牡丹的話面子心裡皆是過意不去,便許了牡丹一個心願。

  今日晨朝,天帝集合了三清裡頭大大小小各路神仙,乃是為了妥當商議始末,好擬下混沌的斬狀。誰知牡丹掐著時候衝進大殿,道『斬混沌妖獸者,洛雲之願嫁之。』她這話堪堪用了天帝當初許給她的願望,話一出口,天帝便黑了臉。

  

  且說放眼三清,除卻墨機誰還有膽子在混沌眼見喚法器?

  

  只是起初牡丹叫墨機退了婚的事,三清裡頭大大小小各路神仙人盡皆知。她這麼任性斷是不把太清的顏面放在心上。天帝一諾千金,既然擬下狀子,則混沌是必斬,我同墨機之事今日也是鬧得沸沸揚揚,在這個當口,牡丹還能臨危不懼地插上一腳,委實叫不才本神君十分欽佩。

  

  事情於此十分糾結。

  

  混沌當斬,必由司戰墨機親手持刃,然墨機滅掉混沌之後,他要娶牡丹也變成了不爭之事。然皇家子嗣自然不能做小,我同牡丹也終究不能和平共處,依本神君老子看來,我同墨機這趟婚事怕是又要同戲本子比著跌宕了。

  也難怪得他今日莫名其妙地同我說些不明不白的話,叫我莫要多想。

  

  嫂子終於做了結語:「你師兄被我打發去軒山請央歌真人出關,我倆合計著真人若是能出來,興許有法子另治混沌。妹子你莫愁,小五年幼,這回忒不識大體了,嫂子我終究同你是一處的。」

  

  我冷笑一聲,忽而覺得,嫂子生來清麗明亮的大嗓門,頭一回不大動聽。姣好的面容配著她烏黑的大花髻也不如從前受看。

  

  嫂子見我面皮色苦,忙抓住我的手道:「陵光妹子,小五是我帶大的,她這麼樣委實是叫我慣壞了,只是小五本性並不壞,不過是脾氣犟了些,她這般不厚道,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便算了罷。」

  

  本神君自認為是個大度的神君,凡事也好講究一些顏面。好歹我待她自然留有分寸,她卻一再針鋒相對,步步為營。牡丹啊牡丹,你不過是吃準了本神君老娘我善於粉飾太平、得過且過麼?

  

  我陰惻惻一笑,涼聲道:「嫂子說起來同我一處,我卻不大見得。這事嫂子叫我算了?我怎麼能算了?我的夫君叫別人搶了我也算了麼?我好端端的婚事將近了,卻叫人臨門蹬上一腳我也算了麼?她洛雲千方百計發難於我的時候,卻不見嫂子這般正義凜然。我陵光性子雖軟,卻不含糊,我也托嫂子轉告洛牡丹一回,她年紀尚小,莫老想著搶人家的,安安分分地在閨中待上個萬兒八千年,時候到了自然有明慧如嫂子的人助她相個夫婿。」

  

  郁芬嫂子一陣語結,秀眉一挑,一掌拍上桌子道:「淑側妃當年於我有恩,臨終將小五託付給我,我才這般維護!嫂子我即便同她再不待見也要守著她的周全!只怪她同我不是一個娘親,若是貔貅那小子敢做這等混賬事,看我不打斷他的腿!」

  

  想來嫂子也是一肚子火氣,兩道眉線糾纏,逕自站起來跺了跺腳,喝道:「我再不管了我再不管了!」說罷仍不解氣,索性捧起茶壺奮力往地上砸了下去。

  

  「嘩啦」一聲。

  

  一群花花粉粉地小仙娥聞聲魚貫而入,大多以為我說了什麼不當聽的話,其中忠肝瀝膽的幾個瞧我的眼神不大好。仙娥或跪著念叨「花神息怒、花神息怒」,或默默收拾地上的殘片碎渣,果然有太清的風度。嫂子僵著臉看向一邊。

  

  我方覺著自己剛剛乃是遷怒了,話語說得有些過火。嚥下盞裡剩下的兩口茶水想要澆澆肝火,已然沒了再待下去的心思,逕自甩了甩袖子起身走了。

  嫂子沒有看我,也沒有留。

  

  然我並未急著出上清,而是繞著落落院庭走過一圈,在雲夢閣止了步。

  這便是洛雲洛牡丹的院子。

  本神君此番,堪堪是故意拐道摸了過來。至於懷著什麼樣的心思,卻是不大清明。

  

  守門的小仙娥瞧見我,顛顛地跑進去通傳。瞧我的模樣有些謹慎。

  我壓了壓氣焰,試著學著牡丹一般姿態萬千地走了幾步,忽而覺得周身皆不大舒坦,只好作罷。本神君也是萬兒八千年沒有端出架子來了,有些手生。

  

  不過多時,牡丹由花喜扶著飄了出來。抬頭看見裡在門口的我粲然一笑,甜滋滋地喚了聲:「姐姐。」說罷雙手掌心向下,十指相對,舉至與眉平齊,又款款屈下膝行禮,禮數煞是周全。我並沒有扶她起來。

  本神君看看長她數萬歲,好歹擔得起她這般煞有介事又不大不小的禮。

  

  牡丹行過禮笑得親厚,略略側過身子讓出一條路:「聽說姐姐仙駕,雲兒受寵若驚,且烹上新茶露水,請姐姐移步進去說話……」

  

  我抿著嘴,跟她進了屋。

  

  仙娥奉上茶水兀自退去,牡丹如鐘筒似的坐的端正,道:「姐姐後日便要大喜了罷,雲兒先恭喜姐姐了。只是雲兒愚笨,尚且不敢妄自揣摩姐姐仙駕之意,還望姐姐指點。」

  

  其實本神君憋了一肚子話,若是同她劈頭蓋臉地講十足能講上三天,然我又略略沉吟,心裡省去了幾句問候她先烈的句子,又將餘下的話規整了規整,這才皮笑肉不笑道:「五公主客氣,總是『姐姐』、『姐姐』的喚著,委實折殺我了,往後還是稱我的虛號吧。」

  

  牡丹拿袖子擋著嘴吃吃的笑,道出一句話,登時把我苦苦壓下去的肝火躥燃了。她道:「姐姐才是客氣,我們終究是一家人,何苦叫得這麼生分?」

  

  我將拳頭攥在袖子裡頭,不動聲色地嚥下一口氣:「記得五公主曾同我說過,墨機早些時候曾愛上一個凡人,愛的很是轟轟烈烈。」

  牡丹愣了愣,顯然是沒料到我會同她說這些。

  我又道:「師父服了血玉,已不再發病,不過前段時候受了妖獸的傷,眼下正在休養。嫂子已然托師兄去請他老人家,也不知後天能來不能。」

  她啞然片刻,顯然是正在咀嚼我話中深意。

  

  她這副模樣倒是略略順了我的氣,我又笑道:「五公主原先說的凡人,不過是下界給師傅找藥的本神君我。」

  然牡丹畢竟生在王家,也是見過世面的,她雖面上滴水不漏,一張花兒似的面皮卻不若方才神采,半晌,她澀然道:「姐姐同墨機哥哥,委實前緣深厚。」

  

  我念時候前戲已足,便不動聲色地豎起食指在唇上點了點,垂著眼睛細心打量玉石桌面的紋理,道:「不過說起來,本神君今日『順道』過來,卻是想向五公主討教討教。」

  

  牡丹聲音微顫:「哦?不知姐姐說的是何事?」

  

  我冷冷道:「年歲愈長,愈加關注週遭的和睦,有些事情不願做的太絕,是以看起來委實膿包了些,你總是這般初生牛犢,叫我好生羨慕,這才願意將往事扯出來同你聊聊。」我頓了頓,抬起眼睛看著她一字一頓道:「小神祇願五公主同我好生講講,這哲哲草……到底是怎麼跑進淑側妃肚子裡的?」

  

  這回牡丹當真是變色了,巴掌大的小臉由紅潤轉到淡粉再到慘白,最後面色竟有些發青。她抖著嗓子道:「你、你說什麼?」

  

  我不耐煩地看了她一眼,道:「你我心知肚明的事,何苦囉嗦?五公主,小神斗膽,只想問一句,你所盼望的事竟不及淑側妃性命重要麼?」

  牡丹瞪著我,一雙美目有些怨毒。

  

  我冷笑一聲,已然不願同她繼續做戲,遂起身攏了攏袖子,走到牡丹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的僵硬的肩,淡淡道:「小神今日過來取酒水,卻聽嫂子說五公主決意下嫁斬混沌者。唔,我曾墨機提到聽過,說十萬天兵天將皆是善戰之士,相貌生的也坦蕩,若真有本事殺了混沌,也算是立下大功一件,擔當得起駙馬的名號,五公主這般愛護賢良,獻身激發壯士們的鬥志,委實叫小神我欽佩。」

  

  牡丹的臉色又白了些,怔怔地看著我,然後咬著牙根小聲吐出兩個字:「放肆。」

  我笑得頗開懷,道了聲好自為之便走了。

  

  ***

  一路輾轉,回到上清已經是摸黑。

  行至鳳棲山腳時,我覺著臉頰叫晚風吹得生疼,索性降下雲來步行。山上本是烏七麻黑的,可仙家常走的道子兩旁卻零零散散地生著些會發光的高大植物。

  

  鳳棲山多生奇花異草,眼下這種便尤其有趣。

  這草名叫洞冥草,會在夜裡發光,折下枝條可以用來當火把。可以照見鬼物。也服食,常食之身體亦會發光。

  方來上清的時候,我曾為了嘗鮮連這幾日嚼這味藥草。不過半月已然將自己吃的如同一盞燈籠一般明亮,甚是好用。那是白豈半夜頭偷偷看禁書便同我擠在一個被窩裡,夜明珠被放進匣子以後還有我,也不必擔心被師父發現責罵。

  

  然而者卻有一個問題,後來白豈見到我,總是從袖袋裡頭掏出一把洞冥草,伸到我鼻子底下,又百分憨厚地笑道:「阿光阿光,吃草發光。」

  他便如此凌虐他的老妹我,直到將那冊子翻完,

  是以,本神君這輩子再不願再嚥下這勞什子了,待這類奇花異草素來敬而遠之。

  

  我就著洞冥草的光亮一路順暢地回到聽蓮舫。

  

  推門進去,卻見院子裡頭是這樣一篇景緻:噌黑的院子,一名白裳女子裡在中央,雙手捧著半個南瓜大小的夜明珠置在胸口。夜明珠亮堂,自下往上照著她的臉皮,不是一般兩般的悚人。

  我險些跌倒地上。

  那女子開口了:「神君……」

  我摸了摸額頭上的潮汗,哈哈乾笑兩聲道:「蓮生,怎的這麼晚了還不歇息啊?」

  

  她拿著夜明珠緩緩走過來道:「神君今日去找五公主,委實魯莽了。」

  我呆了呆,她怎的知道?

  蓮生垂眸思索片刻,又道:「神君明日若要去鏡湖,蓮生便跟著。」

  

  我一凜,道:「蓮生,你、你可知道你在說甚?」

  蓮生點頭:「日月之華,萬物之氣。我,什麼都知道。」

  我沒否認,因為我堪堪是做了打算親自去趟鏡湖會會混沌。

  

  靜默半晌,我道:「那你可知道,我要去作甚?蓮生,你尚不清楚自己是不是九品蓮台,若真的是,這趟過去不過是凶多吉少……」

  

  蓮生這才抬起眼睛,晶晶亮亮的眸子映著天幕上的月芽,在她眼睛裡投下一枚細細的亮彎。她竟笑了,而後緩緩道:「蓮生活著,就是為了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