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破塔

  滄陽劍乃是把烏金寶劍,取材自軒轅劍柄,無比鋒利。劍身兩側刃口上覆這繁複的花紋,綿長的歲月至今,仍不見絲毫磨損,隱隱泛出寒光。只可惜這柄寶劍不是我的法器,不能匿下形,只能提著。

  我又掂量了掂量,覺著有些沉。

  

  蓮生探了探雲層下面,回頭與我道:「神君,到了。」

  

  我點了點頭:「我們一道下去。」蓮生想了想,道:「神君下去吧,我在岸上等您。」我並未多想,咬牙同意了。她看了看深不見底的鏡湖,只是謹慎交代我萬事小心。我乖順地應下。

  

  本神君我昨晚睡的並不踏實,先開始是睡不著,後來又是噩夢連連。好在今日天氣還算不錯,風朗日清,這才叫我這一覺醒來沉昏的腦袋略略舒坦。

  

  掏出避水珠,彎腰擱進水裡攪了攪,再念一個決。那枚珠子緩緩騰起,化作能容得下我身量的閉器。這一串動作倒不含糊。我邊鑽進結界邊暗暗自嘲一笑:再怎麼不待見牡丹,下水還是要用人家的珠子。陵光啊陵光,你當真是不濟至此。

  

  今日我同蓮生乃是趁著日頭尚未升起便匆匆出了門。雲家兄弟素來起得早,我不想驚動上清,說淺近些不過是想瞞住哥哥。且說混沌這件事,我並不知道哥哥到底瞭解多少,當下的情形,我估摸了半晌,還是覺得先斬後奏靠譜些。

  

  嫂子說的並沒有錯,放眼上清,能殺得了混沌的,勉強能算上墨機這獨一人,還是論在無神器相助的時候。我也不知道混沌將盤古幡參透了多少去,不過既然盤古幡神力恢復,他墨機縱使率領天兵萬騎也是送死。

  

  我斷不能叫他去送死。

  我同墨機兩個分隔了三千年,明日便要正正經經地結為連理。管她是芙蓉還是牡丹都不能叫我穿不得喜裳。牡丹用盡了心思不過是想嫁給墨機,不得不說她的心思很是忠烈卻又非常沒有前途。然牡丹這般自信堪堪叫我鑽了空子。

  嫂子說什麼來著?

  記得嫂子同我說,牡丹要嫁給殺掉混沌的人。我冷笑,我說牡丹啊,如若殺掉混沌的是本神君老子我呢?你卻又要作何打算?

  

  思至此處我有些興奮,提著滄陽劍的手不自覺的抖了抖。

  

  不過話說回來,事到如今我方明白一個道理。這手裡提著一柄神兵利器真真是見壯膽的事情,是以,本神君戰戰兢兢地肥著膽子一路殺到塔底門前,深吸一口氣,抬臂挑開了貼在石門上的封門符文。「轟」的一聲,石門大開。

  

  ***

  裡殿四面牆上掛著長明燈,燭火明亮。

  

  他的模樣同第一次見一樣,皮白且瘦。不同於原先那般頹喪的形容,眼下這個混沌竟直梆梆地裡在中央,嘴角噙著若有若無的笑意,黝黑的眼睛一閃一閃的。好似早知道我會過來尋他一般。

  他一身尚且能看得出色彩的白衣,手腳四肢鐐銬繁雜。那鐐銬由塔頂四面牆壁垂下,終結於混沌纖瘦的身子,遠遠看去有些像個碩大的蜘蛛。

  

  一隻碩大的蜘蛛,似笑非笑地瞅著你,兩隻眼睛還閃閃發光。娘噯,這卻是一番多麼嚇人的景緻啊!

  

  我站在裡殿門口,面上一副正義凜然,斜眼瞪著他,並不開口。底下卻已然兩股戰戰立得有些不穩妥。

  

  混沌亦不上前,站在原地道:「我知道你,青鸞,你總是捨不得我的。一如多年前你捨不得殺我,如今也舍不得我被關著。」聲音輕揚,上古大妖獸心情很是不錯。

  

  我忍不住要潑他的冷水,道:「你怕是會錯了意,我並不是要放你出去的。」

  

  他並不理會我這盆拔涼的水,竟笑了出了聲,又向前走兩步,鎖鏈叮咚作響:「那日我同你說,你若是應了放我出去,你看,你已經揭下了封塔的符文。」

  

  我納罕:「我並沒……」轉而一想,才恍然明白原來那符文叫人貼在了石門上,叫不才本神君當封條砍了,思至此處覺著不禁有些百口莫辯的悲催,只好撫著額頭抽了抽嘴角。

  

  他又笑道:「青鸞,你不知道我等著一天等了多久。我們出去,馬上就能回蘄州。」

  

  在我所知的記憶中,混沌並不是個愛笑的獸,今日竟能長長久久地保持著一副笑臉,叫我當真毛骨悚然。看著他那副孩童一般清澈的笑顏,我心裡百味陳雜,卻不知這百味陳雜為的是哪般。遂慌忙抬起劍指著他的鼻尖阻止他向我靠近,冷聲道:「妖獸,你莫要妄想了。我陵光今日再次違背師命前來,不過是要取你的性命,好讓我嫁人的時候便利一些。」

  

  他面容一愣,我心裡一沉。不過片刻,混沌又緩緩恢復上笑臉。這笑容顯然不比方才,隱隱摻進去了些不懷好意。他一字一頓地問道:「你是誰?」

  

  真真有一瞬,我不知如何回答,腦中是一盤漿糊,既白皙又黏稠。半晌,我道:「我自然是上清司醫陵光。」

  

  他道:「唔,陵光,你說你的師門能追溯到西方梵境,修的是菩薩心腸,如今怎的開通了天眼捨得殺我了?我再來看看,你說你取我性命是為了嫁人便利,這豈不是一己私慾?眼下你是為了你的私慾要殺我,而我當年,也不過時為了一己私慾誤殺了青鸞……你殺了我便是功德一件,我害死青鸞便是作惡多端?試問我被關在這裡數百萬年,為的是什麼?你們口中的天道又是什麼?」

  

  我狠狠地將劍刺進他的肩,喝道:「閉嘴!」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肩頭漸漸滲出的鮮血,又形容慵懶將目光移到我臉上,目光是又細又毒,看得我膽顫心驚。

  少頃,混沌雖是仍不死心地咄咄逼人,說的話卻是穩穩當當毫不打顫:「你,要殺我的時候是陵光,還是青鸞?你要殺我,是為了成婚,還是為了忘記我?你若是要殺我,為什麼不再狠心點用劍將我的心剜出來?我說過你若是殺過來我也再不閃躲的,你到底是不敢,還是說……不能?」

  

  果然拿著那廝的法器是不對的,太沉,不合手。我迷迷濛濛地想。混沌稍微收了收一臉笑意,抬起手握住烏金寶劍,再一寸一寸地緩緩抽□。而我失去支撐,腿一軟便跌坐在地上,感覺不爭氣的眼淚暢通無阻地一路流下,墜入地磚。

  

  「你不會殺了我的,我將你做成仙胎,養在鳥腹之中,你的骨子裡已經刻上了我的名字,你下不去手。」他在我面前蹲下身子,向我伸出手,冰涼的手指□我的頭髮,再著力輕輕一帶,將我帶進他的懷裡。

  混沌的身體是帶著潤濕的微涼,他此刻的聲音也好似沾染上了水汽一般,低沉暗啞。他俯在我耳邊小聲說:「你下不去手的……因為你愛我。」

  

  因為你愛我。

  

  他的聲音順著我的手指頭縫傳進耳朵裡,聽得有些朦朧,卻聽得叫我心裡在一陣巨震之後得了澄明,身體也緩緩平靜下來。

  

  我到底是誰?

  我一直都是陵光的。

  

  我記事起的那株巨大的卜囉囉樹,還有幾隻永遠對我凶神惡煞的五綵鳳凰。仙袂飄飄頭髮花白的師父有一雙溫暖的臂彎,抱著我來到上清聖境。鳳棲山上階梯似的藥田。白豈房裡厚厚的書摞,藏在其中的各色禁書。少離冷冰冰的紫色眼睛,看見我就忘我身上招呼的離風寶劍。白蓮花裡生出來的玉人蓮生。雲羅、雲拓。嫂子,師兄、小禍害。

  

  還有那雙明亮的,帶著笑意的琥珀色眼睛,還有眼睛裡我永遠猜不透的情緒。

  

  虛無縹緲的百萬年之前,沒有這些。

  

  百萬年前寒冷的大雪山,初遇了一個雪花般悠然素淨的男子,卻受到最痛的欺騙。到現在我還隱隱約約能感受到那個同我之間有著千絲萬縷聯繫的青鸞,在小聲啜泣。

  想到這裡我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直視混沌的眼睛。清澈的眼睛,無辜好似孩童。

  

  他柔聲說:「青鸞莫哭,我們回去,就像以前一樣。這麼多年的是是非非,全都忘記。」

  

  我擦乾臉上的淚,勉強扯出一副笑臉道:「封符已經叫我毀了,這破銅爛鐵沒了神力也不再鎖得住你。我姑且替你除了去,我們兩個正正經經打一場。不過我告訴你,不管我是誰,今日,我們兩個只有一個能活著!」說罷揚起右手,滄陽劍一轉,鎖鏈應聲而斷。

  

  鏡湖不再平靜如水。

  

  混沌眼裡明明暗暗,他看了我一會兒,忽而仰天長喝一聲。頃刻間妖光乍現,鎖妖塔應聲而碎。他在我被埋進深湖之時,一手抓住我的臂膀,將我帶出。

  

  盛怒的我一把將他推開。

  

  混沌踉蹌兩步才穩住身形,他墨黑的長髮隨風飛舞,姿態妖嬈。我眼角的餘光掃見湖邊的林子不大太平,遂信手張開一個結界,我匆忙掃了一眼,卻沒見等著我的蓮生。

  

  ***

  

  本神君我彼時分不大清楚自己個兒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思同混沌大戰。然我左手舞著五火紅綾,右手持著滄陽劍,細心看著天地萬丈之間烏雲翻滾,細心聽著耳畔風聲怒鳴,手裡的一翻一轉卻是招招致命。

  

  左手綰了一個花,紅綾飛向混沌,纏住他的右臂。

  我笑出聲道:「混沌,今日我的綾子得了福,要嘗嘗妖獸的血氣。」

  

  然彼時我並未發覺我是何等的可笑,竟以為自己這般徒勞能傷得了他。混沌面無表情地看著我,下一個瞬間已經來到了我跟前。他竟拉著我,淡淡道:「青鸞,別鬧了,我們走吧,去蘄州。」

  

  我咬著牙惡狠狠地掙開他的手,右手提起劍迎著他的面門劈下。

  

  混沌抬起左掌,生生將劍接下。

  霎時鮮紅的血液染濕了他灰白的衣裳,我還能感到幾滴溫熱濺上我的臉。這麼一驚,手便鬆了,滄陽劍直僵僵地□腳下的祥雲。

  

  他神色淡淡,微微皺著眉頭,身後結界流光閃爍,映著他髒兮兮的衫子上頭新開出的幾朵灼灼桃花。天地剎那間歸於寧靜。

  

  我愣了半晌,才找回自己搖搖欲墜的聲音。我啞這嗓子小聲問道:「為……什、麼?」

  

  他淡淡一笑,又道:「我餓了。青鸞,我要吃你做的桂花糕。」

  

  我往雲裡一跌,眼淚也十分不爭氣地掉了下來:「可是我、我終究不是青鸞。你走吧,能滾多遠便滾多遠,別再讓我看見你。只是記得,往後莫要作惡。」

  

  他卻不答我,也不離開。鮮血順著左手一滴一滴往下滴,叫饅頭白的雲頭幾近染成紅色。

  

  我閉著眼睛流了一會兒眼淚,才緩緩睜開。頭頂傳來他為不可聞的一嘆。混沌彎腰拾起我手邊的滄陽劍,放在我手裡,緩緩道:「青鸞,回家吧,我好餓。」

  

  這時,光溜溜的結界如同水紋一般起了波動,是有人闖進了結界。

  

  我心頭一凜,這片結界雖是不濟的本神君張起來的,卻斷不是隨便一個小神仙便能破了,只是方才專心同混沌掐架,卻沒注意到結界已叫人開了個口子,遂慌忙探過頭去尋找。那人千挑萬選在這個時候闖進來,必定不是吉事。

  

  果然聽見一個聲音尖利地笑道「哎呀哎呀,我就知道總能叫我逮個正著的。看看,我來的多及時,醫神陵光正要私放混沌呢!」

  混沌約莫也未曾注意有人闖入,聽見聲音後冷著臉起身,將我護在他身後。

  

  我從他肩頭看過去。

  眼前雲頭飄渺,一個不該出現在此的神仙,此時此刻正千姿百態的站在雲端,笑得一副勝券在握的形容。

  正是牡丹。

  讓我呼吸頓止的其實是她身後的那名女仙。那女仙素白的衣裳,純淨的面容,靜靜立著猶如一尊凡間的瓷娃娃。她看著我,眼神空洞。

  ……蓮生!

  

  正如戲本子裡排好了一般,一切都算的相當是時候,一切都是意料之外。

  

  我道:「蓮……生……?」

  白衣女仙緩緩點頭。

  見牡丹又自信滿滿地笑道:「還好還好,多虧了蓮生妹妹過來告知鏡湖有變,我也好叫父君布好天兵天將……墨哥哥馬上就要來了,他會不會殺了沒過門的媳婦呢?哎哎,蓮生妹妹,你知不知道私放妖獸要定做何罪?」

  蓮生沉默少頃,繼而面無表情道:「鎖仙山,誅仙台。」

  

  牡丹甩了甩花色繁複的袖子,掌心多出一枚銀亮的短匕,臉上的笑容益發扎眼:「姐姐,反正你活不了了,就讓我這個做妹妹的,送你一程……」她話音未盡,便見混沌一道妖咒丟過去,將她二人站的祥雲震得粉碎。

  

  牡丹慌忙一閃險危危躲過,蓮生眼簾垂著,任由混沌掌風掃過去,白衣飄飄如同一片雪花一般跌下雲頭,最後「撲通」一聲墜入湖中。我鬆下手裡的綾子,身上緩緩浸上一層寒。

  這短短片刻,發生了很多。更讓我拼了老命想破頭皮都想不通便是,蓮生她究竟是為什麼要背叛我。

  

  那邊混沌身形一轉,已然掐住了牡丹的喉嚨。

  

  我穩了穩身子,周身無力疲乏:「放手,莫要傷她性命。」

  混沌頭也不回:「她要殺你。」手裡力道好似又加上幾層,牡丹在她手裡已經將臉憋得通紅,吐出了舌頭。

  混頓又道:「我先殺了她,然後再殺了下面那一個。」

  

  我抬起頭,剛好看見看見電光火石之間,牡丹通紅的臉上掛著詭譎的笑意,赤紅的雙眼竟死死地將我盯著。

  

  本神君愣在原地,腦中一片空白,慌慌張張地、卻是下意識地祭出了盤古幡。嫂子曾說過受託之事,我斷不能叫妖獸捏散了牡丹的元神。在這個生死攸關的當口,卻見一陣仙光把牡丹包了一個結結實實。

  

  我慌忙揚起袖子遮住眼睛。仙光過後,牡丹卻已然不知叫何人給帶了出去。

  

  身前的混沌身形明顯僵了下來,悶悶哼了一聲,繼而單膝跪在雲端。我飛身過去,卻叫我看見了個不屬於他的東西。

  

  一支箭貫穿了他的手臂。殷紅的血潤濕了他的衣袖。

  

  銀亮的箭,尾羽還在微微顫抖,可見其速度之快力道之足。我還在思考這枚箭從哪裡出來時,混沌飛快轉身,拉著我的手將我扯向一旁。我們原先站的雲端又叫兩枚利箭刺穿。

  

  妖獸俯在我耳邊大口喘氣,道:「他來了。」

  

  「陵光!」

  

  那聲音這麼熟悉。我僵著脖子,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敢轉過頭。眼睜睜地看著我那尊密實的結界被震得粉碎。待結界化盡,遠處的人漸漸清晰起來。

  

  墨機站在遠處雲端,身著烏黑的玄鐵戰甲,手持著破風神弓,還維持著射箭剎那的姿勢。他身後跟著數以萬計的天兵天將,威風凜凜。

  

  頗為扎眼的便是趴在他懷裡的牡丹,雖然不停地抹著眼淚拍著胸口喘氣,嘴角眉梢卻是藏不住的笑意。

  

  我終究明白了過來,下意識結結巴巴地解釋:「墨機,我並沒有……」

  

  「不必說了!」

  

  他看著我倆相握的手,又看了看神光未熄的盤古幡,明亮如琥珀的眼眸裡翻滾著是滔天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