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笑了笑,折斷手臂上的銀箭,繼而周身騰起一陣暖黃色光華,傷口便逕自好了。
他側過頭,緊了緊握著我的手道:「你可是還有別的去處要去,什麼話尚未交待的?我待你弄好了,再帶你回蘄州,如何?」
胸口像壓上了千斤石,鈍鈍的疼。我死死盯著墨機,口中只有語無倫次的喃喃:「墨機,你要信我,我是來殺他的。我不走。我沒有要走的。你別聽洛雲的話……」寒風凜凜,數萬天兵天將手執神戟,齊聲一喝,便將槍頭指向中央這團紅豔豔的祥雲。
那廝眸光閃了閃,眼睛裡緩緩騰起一些光華。
但終究不曾說話。
牡丹緩過了勁,仍趴在墨機身上,她將臉埋進墨機胸口泣不成聲道:「哥哥,雲兒錯了,雲兒不該擅自先跑過來的,若不是雲兒魯莽撞見姐姐同那妖獸正欲私奔,也不會招來這般禍事,姐姐也不會怨恨我,真真是給哥哥平添了不少細瑣……」
墨機這才將眸子從我身上低頭轉向牡丹,頓了頓,柔聲道:「你先回去,這裡有我。」
牡丹一臉茫然:「哥哥欲將如何處事?」
墨機聲線轉為冷寒:「私放妖獸乃是天罪,我不敢誑語,只有先送去鎖仙山,上奏天帝,待眾仙商榷再論處置。」
牡丹又作出一副歉然形狀,扭捏道:「可哥哥同姐姐明日就要大婚……」
墨機轉頭看向我,似笑非笑道:「我是錯看了你,總以為你善於避禍,不想你竟有這般膽量喚出盤古幡,也有這般膽識同混沌一道鬧上一鬧三清……你這般無理取鬧,明日的婚事,在下只怕是要悖行於央歌真人了。」
我雙腿一軟,混沌是時地將我摟進懷裡。
牡丹慌慌張張:「雲兒豈不釀成了大禍?!哥哥,姐姐乃是一時矇蔽了心智才中了那畜生的蠱,並不是……」
墨機抬手止住她的話,半是勸半是哄道:「不必說了,你身上帶傷,且先回去休息。我說過,這裡有我。」
牡丹欲言又止了片刻,終究點了點頭。墨機順手為她招來一片祥雲。
牡丹款款踏上,臨走時回過頭,毫不覺察地朝我扯開了嘴角。
烏雲漸開,幾縷光華直射進來,照得那一圈圍著我的神兵利器一陣晃眼。
我掙開混沌的懷抱,撐著滄陽劍往前走了兩步,心裡尚且懷揣著一絲希望,便捂著胸口笑道:「墨機,她走了,你何苦繼續做戲?叫他們收了吧。」
墨機面無表情地抬了抬手,列位好不容易擺出這般英武姿態的兵將頗不服氣,收勢稀稀拉拉,不複方才神采。
我有些寬慰,又撐起面皮笑道:「墨機,你這般聰明總看得出一些端倪,牡丹設下一個套子等你我鑽進去,你知道的罷。我不過是想先你一步圖個好綵頭,不料中了計。」
混沌上前一步,拽上了我的胳膊,我晃了晃神,覺著他的力道有些沉。只是我並未回頭,不知道他現在是何表情。我不想看。
墨機饒有興致地挑起嘴角,懶懶道:「她算計?她為什麼要算計?算計你會殺了她?還是算準了你會同混沌逃走?」
我訝然,道:「墨機,你、你不信我麼?」
他笑意益發明顯:「我只信我看到的,方才我只看見你差點取走了五公主的性命。也罷,若是要啟動盤古幡,定是要耗不少元神生祭……只是陵光神君,五公主修為並不敦實純澈,你竟也不放過麼?陵光,你本是司醫,何時變得這般毒辣了。」
我呆了。
蒼天為證,我真的是、真的是不知道重新喚醒盤古幡是要用元神生祭的。
霎時一顆小小心徹底墮入寒冰,又是憤怒又是冤屈。
我聲嘶力竭地朝他吼道:「墨機,我知道什麼不知道什麼,你還不清楚麼?!明日便是我們大婚,你怎能不信我!洛雲鐵了心要嫁給你,我不過是想要殺了妖獸破了她的計,你竟然不信我!」
墨機好整以暇:「是麼?既然如此,你告訴我,你方才握著混沌的手之時,他於你並無絲毫警惕,你大可以趁他不備重傷他,可你卻由著他傷了雲兒,該作何解釋?你為何遲遲不肯下手?抑或你根本不曾動了殺念?唔?」
我一怔。
沒有。或許真的沒有想過要殺了他。
我本是……
我本是要放他走的。
雲兒。他叫她雲兒。叫的那麼親啊……
身後混沌鬆開扯著我的胳膊的手,緩緩上移扶住我的肩,將我轉向他。他看了我一番,繼而為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又抬起手拭了拭我臉上的水澤,淡淡道:「青鸞啊青鸞,你那麼愛笑,如今……怎麼哭了……」
我閉上眼睛,胡亂搖了搖頭。
他又道:「不哭。」尾音未落便聽耳旁轟隆一聲,妖異的戾氣凌烈,繼而傳來數萬天兵參差不齊的慘叫聲。眼睛睜開一條縫,看見的是滿目猩紅。方才陣勢很好的天兵天將全化作冰雹打過的莊稼,七零八落東倒西歪。
面容清淡的少年眉眼間透出疲乏,他將我摟進懷裡俯在我耳邊,撒嬌一般咕噥道:「我累了,走,好不好。」
遠方墨機的不帶情緒的聲音響起:「開陽星君。」
開陽道:「將軍。」
墨機道:「罪神陵光所犯何罪?」
開陽道:「私放妖獸。私喚神器。」
墨機又道:「還有呢?」
開陽愣了愣,才道:「……無。」
墨機輕笑一聲:「還有,她方才不是……圖、謀、殺、害、五、公、主……麼?」
開陽結結巴巴:「將軍,應是妖獸……」
「那便罪加一等,勾結妖獸,且身為司醫見死不救……恐怕也是重罪。如此看來,觸犯三條天條,本應直接送去誅仙台的,不過本將軍念及過往,且將她押往鎖仙山,留她性命再做商榷。……你可有異議?」
開陽沉默少頃,道:「無。」
我抬起頭,正好看見那雙陌生的琥珀色眼睛。他在笑,眼睛裡卻沒有絲毫笑意。我想,哪怕是生氣,或是無奈,多少讓我知道他其實對我未曾絕望,抑或心裡還是信任我的。可是什麼都沒有。他說:「很好。」
這是不是那個在我看戲本子的時候,幫我剝瓜子添茶水的人?
咬緊的下唇嘗到了血腥味。
我拉開趴在身上的混沌,道:「你信我麼?」
他皺了皺眉,點點頭。
待規整好了句子,我才緩緩道:「你聽我說。我要先被他們抓去,因為我還有話要問一個人。百萬年前我已經去過一次鎖仙山,我不怕的。你現在別同他們鬧,你去蘄州等我。墨機曾為我下凡歷劫找血玉,現下想來仍叫人感動,我欠他這麼大一個人情沒有還,往後終究不得踏實。他冤枉我,我便叫他冤枉,算是還他的恩情。」
混沌眸光閃閃,聲音有些顫抖:「你原諒我了?不要我的命了?青鸞,你是願意做我的妖後了麼?」
我齜牙咧嘴地笑了笑。
他又道:「我聽你的。你何時回來?」
我想了想,說三天。又道,你走吧,帶上盤古幡,他們困不住你的。
混沌笑了,如白蓮盛開剎那一般絢爛。
我如夢初醒道:「種上白蓮。初塵,記不記得湖心亭?種上那樣的白蓮,我喜歡。」
他歡天喜地的應下,「好」這個字的餘音尚在耳邊,他那樣一個活生生的少年,便化為縷縷水汽消失了。圍成團團的天兵天將霎時間炸開了鍋。
墨機高高在上地站在雲端,聲線在一片嘈雜中愈發顯得清明,他淡淡道:「陵光,你是要墮魔麼?」
我揮手將雲騰到他跟前,笑容淒厲:「如何?這是第幾條罪?」
他不說話。
我有些不耐煩:「鎖仙山我倒會走,墨機將軍你說說,是你們同我去,還是我自己去?」
***
押上鎖仙山的時日有些難捱。
清晨方下過雨,空氣很好聞,只是手腳上的鐐銬頗沉,這般將我禁錮在山頭委實叫我有些不大爽利,困於方寸,行動不得。
掐指一算大半個晌午,我仰靠著一枚圓潤的巨石,看了看天上的浮雲,又數了數山頭掠過的幾隻鴉雀,已然有些耐不住性子。縱然極目四望,除了那幾隻鴉雀,已然再也看不到旁的活物。唔,我估摸著待兩日過後,天雷滾滾劈下來,怕是整座山頭連這幾隻雀兒也要沒了。
只是本神君這般無趣並不長久,方過午時便有人沿著蜿蜒的山路徒步上來。
我收回野馬般的思路,一直看著她走到我跟前。
白衣裳的仙子倒是爽快,劈頭蓋臉便是一句:「神君有話要問蓮生麼?」
我肅然地清了清嗓子,心裡別彆扭扭起了一些佩服:明明是她背著我去找了洛牡丹,繼而引來了墨機,最後直接導致我淪落至此般下場,她竟還能自己個兒不計前嫌地將話說的這般熟絡。如若不是她在其中莫名其妙地插上一腳,老人家我想必今日已經披著霞帔嫁出去了。
我輕笑一聲道:「起初你不言不語做事倒是爽快,我見你掉進鏡湖久久不曾出來就料到你必然是有事未成。不過既然你巴巴地跑過來,我問與不問你都是要說與我聽得罷?」
蓮生從始至終都面無表情,點點頭。
我寬厚道:「那你說吧,我兌著耳朵聽。」
蓮生從善如流道:「天理不可違,蓮生不過是從於天理。」
我呆了兩呆,謹慎問道:「說完了?」
她又是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好一個理由!我怒極反笑:「唔,蓮台仙子千里迢迢不辭辛苦過來說這麼一句精悍的道理,小神不才竟絲毫不能體會其奧義,只怕是對不住仙子這般勞苦。」
蓮生撲通一聲跪下,抬起頭來看著我的時候竟已是滿面水澤,她顫聲道:「蓮生飲了神君的眼淚,又受真人所托,便定會保住神君安全。神君現下不信蓮生,怨蓮生,蓮生都、都是無話可說的,只願神君能耐著性子等到萬事落定之時,蓮生不再奢求神君原諒。」
萬事落定麼?
我別開頭,從牙縫裡擠出這麼一些話:「萬事落定?萬事落定是什麼意思?是叫我這頭眼睜睜地看著天雷劈著我的天靈蓋,那頭眼睜睜地看著洛牡丹穿著鳳冠霞帔嫁人麼?我現如今既然願意將盤古幡交給混沌便是不甘心淪落至此。我平平白白為何要受洛雲算計,為何要受你背叛?!你堂而皇之地棄我於不顧,還口口聲聲地說讓我等萬事落定?我死了是不是就是萬事落定了?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見你。」
很久以後想起當初我才恍然明白,這些話不過是百般糾結時候我的盲目遷怒。說出這句話,是我在鏡湖之變的始始末末之中,第一件後悔的事情。
也是再也無法改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