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饕餮

  

  「妖獸混沌緊閉的雙眼徒然睜開,一時間狂風大作。他騰著滾滾烏雲,身後尾隨著數以萬計蠢蠢欲動的各路妖魔,一路殺進空冥。

  

  他的邪氣將央央青天讓成黑色,妖魔鬼怪魑魅魍魎的叫囂之聲傳到萬里開外。

  

  本以為此次會留下血濺空冥的壯烈仙史,誰知獨守空冥的東海龍二太子少離仙君竟棄城而逃,上天入地終究不見其蹤影。混沌帶眾妖魔大搖大擺地走進空城,徒留笑柄於皇皇六界。想來避邪空冥不過是三清的繁瞬一夢,蘄州終究是妖獸的巢穴。

  

  這時候才不過兩日,混沌便生祭了數萬小鬼,啟動盤古幡召喚出另一隻上古妖獸饕餮。此事耗神頗多,眼下已得片刻消停。三清裡頭炸開了鍋,司戰墨機知道少離仙君棄城之刻起,便孤身一人前去空冥,說話前才帶著一身傷回來。」

  

  鳳棲山的土地爺額際冷汗涔涔,遂小心翼翼地抬手擦了擦。

  我聽戲似的將他所言走過一遭,雖覺著有點意猶未盡,還是恭恭敬敬作了一個揖道:「鎖仙山貧乏的連個土地都尋不見,叫你大老遠從上清過來委實有勞了。」

  

  那土地長的很敦實,像個矮木樁子。他將臉憋得通紅:「小老兒不過是想勸解勸解神君,小老兒眼睜睜地看著神君從個蒜苗高的娃娃出落得這般婷婷,也自然是曉得神君心智耿直,單純得緊。只希望神君聽小老兒一句勸,萬萬莫受那畜生蠱惑,做些後悔事。」

  我既料得他會如此,便從善如流地小行一禮:「土地所言極是,小神受教了。」

  他又恨鐵不成鋼地嘆了一口氣:「哪知少離小子竟如此窩囊,竟連區區空冥尚且把守不住,委實是辱沒了老龍王當年威武,也難怪敖廣龍王一病不起。……」

  

  我本是在這山頭等死憋悶的慌,這才叫來土地給我說說新鮮事兒,本就做好了聽他一頓說教的準備,可誰知他年歲愈長嘴皮子愈厲害,委實叫本神君有些不大受用。

  好在他將我最後一根理智神經的粗細拿捏的十分到位,在一番傷心絕望且悲催的嘆息之後終於拍拍屁股走了。本神君我眼見他那如木樁子一般的身板在天空化作芝麻粒兒才敢拖著鎖鏈叮叮噹噹地拐進一處石頭林子。

  

  抬手擼袖管,伸出兩指微曲,在石板上「咚咚」敲上兩聲。

  

  石板緩緩挪開,密實如暗房的石頭林子裡露出裡頭的人一身亮眼的白袍子。袍子上拿銀線細細密密地繡了數條形態各異的小白龍。與之對比的便是那人的臉。

  生得不錯的一張面皮竟如鎖仙山上的石頭一般又臭又硬,萬念俱灰的紫色眼睛也不復當年斜眼鄙視我時候的那般神采。

  

  且說在這鎖仙山摸索了一日,終究琢磨出來一些眉目:山頭雖是寸草不生,卻是奇石萬千。別的山頭奇花異草藏個人都擱草堆裡,人來了往地上一蹲,人一走再站起來,省時省力。鎖仙山雖然不得那般條件優厚,也終於仰仗著山頭奇石羅列能勉強藏個半大不小的仙。只需尋得一處密實,再搬來一塊巨石封口便好了。

  

  少離兄便是我藏得那個,咳咳,半大不小的仙。

  

  本神君親厚,見他這般頹喪便哥倆好一般拍了怕他的肩頭,寬慰道:「人長著人腦子,豬長著豬腦子,棄城這件事也就你這豬腦子才想得出來。看吧,我就說你這麼著不靠譜。你瞧瞧你把自己名聲給臭的,瞧瞧你這副死人模樣,再瞧瞧你那恨鐵不成鋼的爹跟你要死不得活的哥哥。」

  

  少離嗚咽一聲,終於留下了悔恨的熱淚。

  

  ***

  

  等死的第二日傍晚,也就是昨天傍晚,少離衣著光鮮地騰雲過來尋我。

  

  按理說我本應感動,但我畢竟同他處了多年,他的心思我也是能略略拿捏得準。是以我估摸著他挑這個時候來應是看熱鬧的心思居多,遂不準備與他好臉色。

  

  他道:「怎的不見天雷劈你?」

  我澀然道:「誠然我還留著命,想來能叫你娛樂娛樂倒也不是壞事。」

  誰知那小子慘白著一張臉道:「我散了空冥的仙,過來了投奔你了。」

  一口口水險些將我嗆死。

  

  我道,這個當口棄了空冥?我說少離你果然找死。

  他答非所問:「你的事情……我聽開陽星君說了。」

  我冷笑一聲。

  他又道:「蓮生她……」

  我恍然:「怪不得連空冥都不要了,原是擔心相好的。你放心,她現下好得很,估計晚些時候洛雲嫁去東海你還能看到她給五公主當喜娘。」

  少離臉色愈加發青:「她若真的如此,我便……」

  

  我打斷道:「你便如何?少離,且不說你喜歡她,你可知道她到底是甚?我師父的三師伯也就是我三師祖御華子神使出行皆乘十二品蓮台,可惜百萬年前為了斬混沌蓮台斷了,七千多年前我師父卻意外將它尋了回來。蓮台折了神力也是上古神器,況且我師父又叫我用鳳凰淚好生養著,這才漸漸復原。你以為那朵白蓮有何等天資百年修仙?蓮生姑娘原原本本就是那柄折了神力的九品蓮台呵。」

  

  少離一震,半晌才啞著嗓子苦笑出來:「原是如此。」

  

  他尚沉在震驚之中,我卻是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醒,我拍了拍他的肩,緩聲道:「方才有些驚,現下細想也能猜出你棄城是作何打算。你是不是覺著混沌要回空冥,反正守不住倒不如白送出去免得傷了空冥仙家性命?」

  他默默點了一回頭。

  

  我叱道:「豬腦子!」

  

  他不服氣,拿眼睛瞪著我。

  

  我道:「既然啟動盤古幡需得生祭元神,空冥便是絕佳之地。此地乃是仙妖之界,要多少小鬼有多少小鬼。他如若不回空冥,你哥哥也便只用對付他這一隻,尚且不論吃力不吃力。他如若回去,必定召喚其餘三隻……四隻妖獸,三清能支撐多久?」

  

  少離血色盡失:「你、你怎的知道,好似你多麼瞭解。」

  

  我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那頭妖獸,我本來就很瞭解。」又道,「少離,我不能死,我要活著。如果我死了,那才是真的完了。所以,你要幫我。」

  

  他無力地癱在碎石之上,喃喃道:「你、你當真是陵光麼……」

  我再次冷笑。

  這個問題,現在已經不重要了。

  

  「你說呢?」

  

  ***

  

  近來,我常在想,這應當是做的夢吧?

  一醒來便能看見魚賢一邊跟哥哥打情罵俏一邊遞給我他新從嫂子那兒討來的酒,雲羅笑臉盈盈,絮絮叨叨地說鳳棲山上哪塊哪塊藥田如何如何。

  

  誠然我卻知道這不是夢。

  

  所以我又開始思考這麼一個問題:事情變成這樣,到底是誰的過錯。

  是因為混沌對青鸞的歉疚,還是是因為我心軟放走了他?是因為洛雲處心積慮的算計、蓮生的背叛,還是因為墨機的誤會、少離的失策?

  都不是。

  

  我自以為我不曾有過過錯,即便是棄城的少離也是在做他覺得正確的事。果然如同師父當年所言:「偶然必然乃是虛妄,冥冥中自有定數」麼?

  

  心亂如麻。渾渾噩噩一直挨到次日天亮。

  

  天一亮,我在鎖仙山便整整呆了三日了。

  日頭方起,我便從隨身的袖袋裡掏出亮麗丹丸遞給少離,又囑咐了幾句,親眼看他騰雲走了。他雖不說出口我卻知道眼下他是信任我的,而我也只能信他。打打鬧鬧這麼萬兒八千年,打出來的革命感情果然靠譜。

  

  不過多時,天上黑壓壓一片天兵天將便困住了鎖仙山。

  且說我這輩子當真是個安分守己的仙,況師父待我委實嚴厲。是以,本神君親眼瞧見數那般赳赳陣勢的數萬天兵也就堪堪兩回。

  眼前這次是一回,上次在鏡湖也是一回。

  

  收回目光一瞧,卻見當頭站著許久未見的我那未婚夫墨機。

  我緩緩抬頭,先入眼的是他那件玄鐵戰甲。記得頭一次在鏡湖看見這戰甲的時候,尚且覺著這戰甲油光鋥亮,穿起來忒長面子,如今看來那件油光鋥亮的玄鐵戰甲已然劃痕斑斑,隱隱還透出絲絲鮮紅血跡,也不知是誰的。

  再往上看看才瞧見那廝尊容,雖是一如往常的收拾乾淨,卻能看出深凹的眼窩,淡淡的嘴角以及周身透出的疲憊。

  

  我好整以暇地換了個坐姿,又清了清嗓子,打趣道:「喲,司戰神君許久不見,別來無恙啊。與混沌大戰方回便能移步過來鎖仙山看我,墨機君果然硬朗。」

  那廝唇線勾得精準:「有勞掛念,我尚且好得很。只是不知……不知舍弟在這裡,有沒有給司醫神君平添瑣碎。」

  我自然知道這事瞞不住他,便笑道:「瑣碎倒是沒添什麼,樂子倒是添了不少。只可惜這邊景緻不佳,少離已經另覓佳處去了。」

  

  墨機不再同我明槍暗箭,笑著朗聲道:「開陽聽令,將罪神陵光押上誅仙台。」

  

  我陰惻惻地一笑,低聲與他道:「墨機,你那時不信我,你總會後悔的。」

  

  正是說著,卻聽見頂上一處雜亂驚呼以及絕望的慘叫,抬頭一瞧,那片圍成一個圈的天兵天將缺了一個口子,陣型有些亂。

  

  墨機眼裡生出一絲驚駭,先是看了看我,然後死死盯著他正南方的天。

  

  缺口處赫然立著一個羊身虎爪,眼睛生在腋下的妖獸,它正張著血盆大口,白森森的獠牙上絲絲鮮血緩緩滴落。

  妖獸身後緩緩走出一名身著白衣的妖嬈少年。

  

  少年面無表情地淡淡道:「青鸞答應我三天回來的。已經三天了。」

  

  我不知我彼時懷著什麼心思,幸災樂禍道:「墨機,你說今天我們倆將死的是誰?」

  繼而仰天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