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能吞天,混沌能亂性。
它們身後異色的天空下,各色各異小妖小鬼蠢蠢欲動。
白衣少年的衣袂隨風飄搖,毫無表情的面容隱隱透出一些不懷好意,眨眼間他已然來到我身邊,又迅捷地伸手一捏,手鐐腳鐐應聲而碎,再是一個眨眼間便帶著我騰到饕餮身旁。這期間本神君我一直死死盯著墨機的眼睛,眼睜睜地看著他琥珀色的眸子漸漸染上怒色。耳旁聽得儘是呼嘯風聲。
心裡卻滿意得很。
我道:「如何?墨機,你說句話,若是現下身子疲乏不宜再戰我便同他走了,等你哪天身子骨舒坦了再來會會你。」
他閉了閉眼,表情轉而平淡,復睜開雙目時右手一翻一覆,掌心多出一柄烏金寶劍。
我笑道:「唔,我掐指算了算,你約莫還能撐上一些時候。少離被我打發去太清尋阿虛,說起來也算是給你搬救兵去了。你看,我這邊如若太厲害,總要落得欺負人的口實,不好不好。你撐一撐,待到老祖宗來了,到可以叫他老人家親自收拾收拾我這個門內逆徒。我為你留著性命,也免得雲兒妹妹傷心。」
他聽罷一笑,道:「哦?陵光,我以為你已然墮魔,沒想到你還能分出心思體諒他人。」
我亦是笑意深深:「那是自然,雲兒妹妹昔日體諒我甚多,我總是要報答的。」話畢,五火紅綾飛出掌心,仙訣暗拿,綾子如利刃一般劈向墨機。
他一個側身,翩然避開。
天地剎那間戰火熊熊,嘶吼聲,獸鳴聲,慘叫聲,兵刃相接聲,喘息聲,絕望聲,怒喝聲不絕於耳。我扶著混沌,抬起袖子試了試他額上的潮汗,柔聲問道:「你怎的?可還好吧?」他蒼白著臉搖搖頭,緩聲道:「喚出饕餮有些費神。且它現下正是妖性旺盛,我在這頭要控制它心神,免得妖氣逆行,前功盡棄。」
我點點頭,又舉目看向雲層中騰起的那條與饕餮撕纏的凜凜黑龍。
混沌拉了拉我的手,烏黑清澈的眼睛閃了閃,道:「白蓮我種下了,青鸞,現在尚且看不出,我估摸著來年便能生出葉子了。」
我唔了一聲。墨機的法器滄陽劍四面飛舞,劍花繚亂。一個轉眼便切去了饕餮的左前蹄。妖獸饕餮吃痛,長嘯一聲,張開血盆大口,凌空扭了扭壯實的身子,樣子很是痛苦。黑龍趁勢轉身掃尾,卻不料饕餮利爪橫過來,嘶啦一聲,劃碎了龍脊上的龍鱗,傷口很深,頓時湧出汩汩鮮血。
我心口一抽,慌忙低下頭來不想再看。
混沌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我,自顧自地接著道:「我總記得你是喜歡硃砂配翠碧的,我便叫人做了一套這個顏色舞裳……還記不記得跳舞?你原來總說沒有舞裳的,現在總算是有了罷,以後要常跳。」
我又是一聲含糊的答應。
「青鸞,」白衣少年面容恬靜,語氣亦是淡淡,「會過去的,這些人,都會沒有的。沒有人會打擾我們。青鸞,我們會跟原來一樣,等我把它們幾個帶回來,等我將六界歸於鴻蒙之初,等我成了大業,你做我的妖後,沒有人可以打擾我們。」
我嘆了一口氣,頓時積壓在胸口的悶氣豁然化散,我苦笑著悵然道:「原是如此,原是如此,原來你才是從那個始到終都沒有變過的人……哈,哈哈……我總盼望著能變化的從來沒變過,我總不想變的卻是不知不覺變了個面目全非……是啊,你是還是當初那個初塵,你的這個心願,我是一直一直都知道的……」
正是這個時候,少離來了。我聽見身後傳來他熟悉的聲音,因為驚詫或是憤怒,音調徒然太高了幾分。他大聲道:「陵光,你叫我幫你,叫我信你,你卻要墮魔麼?!」
我回過頭,呵呵笑道:「喲,怎的你一人,老祖宗呢?」
他僵著臉,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旁的混沌:「隨後來。陵光,你到底是怎麼想的?你同我說清楚,你不是要墮魔的吧!」
我不答反問道:「少離,你現在對蓮生作何感想?」
他一驚,少頃才道:「問這個作何,你方才也不曾答我。」
「我估摸著,蓮生除了上清便只有兜率宮跟老祖宗處可以呆,眼下看來她應是九成九在老祖宗那兒,你見過她了吧?依你的性子大抵同她說了不少不中聽的話……蓮生是個姑娘家,你這般嘴硬約莫傷了人家的心誒……」
他垂首道:「我不信她。」
我聽見我的聲線轉冷:「少離,那你可是真心信我?你大抵心裡憋屈得很罷?我知道你自然是不信洛雲的,也厭她得緊,即便如此心裡也擱不下蓮生,又放不下你哥哥,這才願意幫我,不是麼?你是覺著,放眼看去只有我同你在一處你才肯幫我,不是麼?」
他瞪著我,不說話。
我挽著混沌的手,笑容淒厲:「少離,你看,我是要墮魔了,你該要怎麼辦呢?」
回答我的是一計險些劃開我頸子的離風劍氣。
混沌抬手使了個絆子,將少離彈出一丈開外,又扔出一條花花綠綠的縛仙繩,將他牢牢捆在不遠處的一處雲頭上。
***
饕餮三足立在雲頭,左前蹄自肩處齊齊切下,黏稠的紅血一滴一滴的落在雲頭。它張開血盆大口仰天長嘯一聲,繼而垂下頭來嘔出一口鮮血,偌大的一隻妖獸,轟然倒地。
墨機已然化作人形,單膝跪地又以滄陽劍支撐,周身儘是饕餮爪痕,戰甲也幾乎盡碎。他捂著胸口一陣劇烈的咳嗽。
山頭堆滿了或天兵或小妖的屍首,狀況極其淒慘。
饕餮伏在地上張口吐出人言:「我活了這麼久,早已忘了酣戰是何滋味,今日前前後後與你大戰兩回暢快得緊,只是輸在你這個小輩神仙手裡,委實叫我難以服氣。若不是我今晨妖氣方才凝聚便受你干擾,只怕也叫你得不了半點便宜。」
墨機扯出一絲笑意道:「輸了便是輸了,哪兒那麼多廢話。」因為離得有些遠,剩下幾句隨風吹得凌亂,傳到耳邊只剩下支離破碎的幾個字,無從聽起。
我跪坐在雲端,低頭看了看枕在我雙腿上假寐的蒼白少年,淡淡道:「饕餮輸了。」少年緩緩睜開眼睛,嗯了一聲:「它氣息尚且不穩,叫它一個人對付那個人,確實為難他了。」說罷鬆開緊握在身側的右手,幽深的黑色眸子看著那個,從掌心徐徐騰起一枚閃著暖黃色光華的八角幡布,說道:「……他來了。」
我自然知道他說的人是誰。放眼三清,唯獨老祖宗能有這般渾厚的騰騰瑞氣,他人還未到此,凜凜瑞氣已經瓢潑而至。
老祖宗來了。
我還能活多久?
那頭,饕餮哈哈大笑三聲,聲音響徹雲霄:「只是後生,你忘了一件事。吾乃饕餮,若是別的妖獸受此重傷怕是不能再有所作為,如若是吾……」話音未落便見他布下一片瘴氣,撲向天幕上尚且膠著的天兵和小鬼,張開大口。
一個騰身,嗷嗚一口,吞掉了貳佰小仙。
一個回頭,嗷嗚一口,吞掉了肆佰小鬼。
身上血染的傷痕漸漸淡化。
早被剁碎的前肢已然緩緩成形。
墨機慌忙提劍化龍,飛身過去。
饕餮吞天。
是啊,饕餮在四大凶獸之中算是最沒本事的一個,卻是最命長的一個。它吸取他人精魄來補足自身,昔日空桑淚將軍最後滅掉的凶獸便是它,還被它咬掉了半個身子。
咬一口也好。我惡狠狠地想。
每次都是這樣。
從來都不信我。從來都自顧自的做盤算。
每次都是這樣。
誠然此刻饕餮並未能咬到墨機,然我一直未曾想通,彼時他漆黑的小眼怎能就這麼有神,越過昏暗的天幕看見了躺在雲頭一動不能動的少離。
少離的精魄比起那些名不見經傳的小鬼,不知要肥美上多少倍。
我的一聲驚呼憋在嗓子眼裡,渾身僵硬、無限震驚地看著墨機飛身想要護住少離。
不!
不要!
卻有人快他一步。
所有人都看見了,一個身著素白紗衣的女子像廣寒仙子卯足了勁丟出的一枚流星,穩穩妥妥地落在少離身邊。
女子臉上容色恬淡,嘴唇一張一合好似說了什麼。電光火石間伸手將少離推下了雲頭。
饕餮控不住力道,逕自衝過去,奮力一咬,繼而甩尾轉頭。
那抹淡淡的白色浮雲彷彿從沒出現過,一如方才衝過去的那抹純白色身影。
亦是所有人都聽到了那聲悲催絕望的斷裂之聲。
蓮台斷了。
唇齒間紅光乍現,妖獸痛苦地翻到扭曲,發出一聲撕裂的長嚎。
熊熊業火自肚腹而起,灼燒,遠遠看去像是一株盛開的紅蓮。
誰也不知道少離時怎麼衝破了那條花花綠綠的縛仙繩,又是怎麼不顧焚盡元神的艱險撲進那團業火之中。手臂一抬,離風劍刺進了饕餮的眼睛。
鎖仙山歸於寂靜。
我慌慌張張地撇下混沌提身過去,繞過濃煙,只見少離跪在饕餮巨大的頭顱跟前,紅蓮業火漸漸熄滅,饕餮掙紮了幾番,終於化作雲煙散了。只留下一柄燒得焦黑的斷蓮台。
頂上瑞氣騰騰,老祖宗的聲音響起:「命該如此,命該如此。蓮台斷,她也終得圓滿。」
少離聽後身形抖了抖,隨後緩緩將斷蓮台擁入懷中,踏上一片焦黑的雲,默默走了。
我抬起頭,淚眼模糊看著那一大簇七彩光華:「老祖宗……」老祖宗一邊托起拿劍撐著身形的墨機,一邊緩緩轉過頭,聲線平和道:「丫頭,你護著誰?」
混沌緊緊抿著唇,直勾勾地看著老祖宗,然後緩緩張開右手,一口吞掉了盤古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