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下馬威

  其實老太太心裡還是願意的,畢竟容家不一般,漢人高官,多少旗下人想攀搭都攀不上。這回也是藉著金墨的光,這孩子是個旺家宅的,臨走還給家裡姊妹留條道兒。老太太想到這裡又淌眼抹淚,傷心起來止不住聲兒,掖著帕子心肝肉地哭起來。

  述明垂著腦袋嘆氣,不敢在老太太面前落淚,緊走幾步上前說:「事兒已經來了,老太太保重身子骨。以往大風大浪都經歷過,死個孩子不值什麼,是她自己沒造化。您別上前頭去,前頭有銀子盯著,我才看她辦事,一板一眼很靠得住。老太太要吩咐,兒子讓她上後頭來。」

  老太太道:「別插手,全憑她安排。眼下經點事兒,日後宮裡行走就不怕了。」正說著,另三房的媳婦進來,一時住了口。

  述明是佟家長房,底下還有三個兄弟,在各處做官,三個媳婦都是上三旗的人,有規矩,家裡人見面也都客客氣氣的。進門先對大老爺行禮,述明還了一禮就打簾出去了。

  簾角撩起來,帶進了雪沫子,簷下燈籠照出一片淒惶。木魚已經敲起來了,篤篤的,敲在人天靈蓋上似的。三個媳婦並排站著,不得老太太的令,誰也不能坐下。老太太歪在南炕上,媳婦們趕緊開炕櫃取褥子墊在她身後,輕聲安撫:「老太太節哀,逢在上頭沒辦法,您要仔細身子,好些事兒等您拿主意呢。」

  老太太點了點頭,「你們大嫂子怎麼樣了?」

  二太太說:「我們剛打那邊過來,這會兒人已經醒了,三丫頭和四丫頭在跟前照應著呢。」

  老太太閉上眼睛,嘴角直往下耷拉,「可憐見兒的,鳳凰一樣捧大的孩子,說沒就沒了,怎麼不叫人傷心!你們大夥兒都瞧在眼裡,能幫襯就多幫襯著點兒吧!」

  三個媳婦忙應是,三太太問:「陀羅經被怎麼辦呢?老太太看要不要進宮請個恩典,入殮時好用上。」

  陀羅經被不是誰想用就能用的,宮裡通常得是貴人以上品階,王公大臣需請旨奏報,等上頭髮了話才能安排。滿人多信佛,據說這種經被能使罪滅福生,免除一切冤孽魔障。喪家希望親人安心往生,所以但凡有門道的,都要想辦法向主子哭求,以得特許。

  老太太卻有些猶豫,「她小孩兒家的,僭越了,沒的叫人說嘴。我看免了吧,多做幾場法事超度也是一樣的。」

  越是家業大的,越是要謹慎。佟家幾十年屹立不倒,就是因為知情識趣,從來不干落人口舌的事兒。既然老太太發話,眾人沒有不從的。這時候門上丫頭打起了簾子,外面有人邁進來,老太太抬眼看,來的是頌銀,後面跟著幾個僕婦,手裡托著素服。

  「請太太們更衣。」頌銀蹲了個安,令僕婦上前分派。長輩們是不給小輩穿孝的,只換上元緞的氅衣,拆首飾插通草,就是禮節了。

  老太太支著引枕道:「你阿瑪和你說過沒有?接三最要緊,要大辦才好。」

  頌銀道是,「已經吩咐下去了,樓庫、車馬、箱子、經棚、焰口座……一應都分到各人頭上了,請阿奶放心。」言罷頓下來,接過丫頭手裡的眉勒遞上去,又小心翼翼說,「我是頭回經辦這個,不足的地方要請阿奶和太太們提點我。大姐姐的轎車上我讓人加糊了兩個跟媽,到那兒好有貼身的人照應。」

  老太太聽了,緊皺的眉頭方鬆開,伸手說來,頌銀提著袍子偎在她身邊,她摸摸那光滑的臉盤,一下下捋她烏黑的髮,「好孩子,難為你想得周全。你姐姐年輕,我也怕她在那兒不適應,多跟兩個人好,萬一結了親,有嬤兒指點,姑爺不敢亂來。」

  頌銀直起身子,一雙瑩瑩的大眼睛望著祖母,「先前來了一位中堂,就是為結親?」

  老太太點頭,大妞不在了,二妞以後就是接班人,現在該手把手的教導起來了。她今年十四,滿十六後隨她阿瑪正式進內務府當差,歷練得多了,到時候就不怵了。

  以前的精力全放在金墨身上,對二妞的關懷少了點,現在仔細打量她,才發現這丫頭出落得一副標緻的好相貌。老太太有了歲數,一輩子閱人無數,對女孩兒的評斷有自己的一套講究。首先不能太瘦,太瘦鬧饑荒似的,擔不起福澤。銀子的身板正合適,不顯得胖,也不過分單薄,少女玲瓏的曲線掩在直身的袍子底下,像懷裡揣著寶貝,架子好,有底氣,能端著。然後是五官,面如銀蓮,明眸皓齒,鬢角和鼻樑生得也極磊落,單看這眉目身條兒,就不比宮裡千挑萬選出來的主兒們差。

  幸好佟家用不著參選,否則包衣出身要當十年宮女,委屈壞了這孩子。老太太得了新的寄託,愛不釋手,告訴她,「那人叫容蘊藻,是保和殿大學士。你知道大學士嗎?朝廷裡共有五位,保和、體仁、文華、武英、東閣。其中保和殿大學士最尊貴,容蘊藻前邊那一任是孝宗皇帝的小舅子。國舅爺薨逝後二十年,沒人能坐上這位置,當今萬歲爺敬重容蘊藻才學,特別高看他,加封了這個官銜。容中堂有兩個兒子,大兒子上個月剛沒,年紀和你姐姐很相配,他想來攀門親,好讓他們在地底下做伴兒。」

  大家聽了都有些意外,這是瞧準了的,人嚥氣就過來了,說得難聽點兒就是候著死訊。頌銀看了老太太一眼,「阿奶的意思呢?」

  老太太搖搖頭,「這事兒誰也拿不了主意,得聽金墨的。她要是答應,開了個通婚外八旗的頭,對底下這些妹妹們有好處;她要是不答應呢,也沒什麼,咱們佟家依仗的是皇上,和容家聯姻不過錦上添花,沒有也不可惜。」

  頌銀心裡有點厭惡,覺得這容大學士不厚道。但是老太太沒反對,她也不好胡亂說嘴。

  「大嫂子知道嗎?」二太太說,「她的意思怎麼樣呢?」

  老太太是個比較專制的人,在她眼裡媳婦的意見並不重要,只說:「我也是剛得的消息,她先前厥過去了,就沒讓人往她跟前報。大老爺請人占卦去了,有了結果再告訴她吧,眼下她這樣,知道了更傷情。」

  正說著,丫頭隔簾叫二姑娘,「外頭置辦的壽材進胡同了。」

  頌銀忙應了聲,低低道:「阿奶,我去迎一迎,這還要『轉空』呢。」

  所謂的轉空也是一種儀式,新買的棺材不能空著進家門,叫「不進空材」。進門前要依制往裡放錢財雜糧,這種小細節,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竟然知道,也挺叫人納罕的。

  四太太隔著玻璃往外看,奇道:「銀子以前也沒辦過這個,怎麼瞧她樣樣在行似的。」

  老太太想了想,「大概上回跟著大太太奔過一回喪,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了,這孩子過目不忘。」

  頌銀從上房出來,屋裡燃炭盆,很暖和,到了外面起風下雪,凍得渾身打擺。丫頭給她拿手爐來,她捧著上前院,大門上兩個穿綠駕衣、戴小氈帽的槓夫正等候,見她露面,在檻外掃袖打千兒,「給姑娘請安,材到了。」

  頌銀說好,吩咐管事拿金銀錁子填進棺材裡,數了數槓夫只有八個人,轉頭問:「出殯用三十二人抬?」

  管事的說是,「老爺吩咐了,不叫張揚。大姑娘年紀小,六十四人的大槓怕她經不起。」

  頌銀嘆了口氣,十八歲算早殤,做這麼大的排場已經是破格了。她讓到一旁,看那些槓夫抬著棺材送進院子,因為是沒出嫁的姑娘,不能把靈設在堂屋,只能停在邊上的屋子裡。她略站了會兒,阿瑪從耳房裡過來,邊走邊交代底下人,「瞧瞧容家在沒在門上留人,說一聲,大姑娘點頭了,讓他們家趕緊籌備起來。」

  頌銀站在一邊問:「阿瑪的卦佔完了?」

  述明點頭,滿臉的憔悴,「都問明白了,她答應。我就知道,她人走了,心還惦記家裡……」

  頌銀鼻子發酸,哭得太多了,兩隻眼睛疼得厲害,只得忍淚勸諫:「阿瑪別傷情,大姐姐知道您疼她。您留神自己,額涅那兒還得您多安慰著點兒。」

  述明說知道,又看她一眼,燈下長身玉立,十四歲的孩子,個頭挺高,乍一看大人似的。他輕輕嘆了口氣,溫聲叮囑她,「別熬整宿,這還沒到最忙的時候呢。回頭上屋裡迷瞪會兒,外頭讓人盯著,到五更再起來。」

  她應了,阿瑪轉身進了垂花門,雪愈發大了。

  頌銀沒回自己屋裡,在前院廂房湊合睡下了,一夜打磬,當地一聲,悠悠蕩出去十萬八千里。第二天起身,腦子暈乎乎的,剛擦了牙洗完臉,僕婦進來通報,福身說:「時候差不多了,這就要入殮,二姑娘看看去吧。」

  她瞥了眼案上的自鳴鐘,卯時剛過,天還黑著,「老太太、太太來了沒有?」

  僕婦說:「後邊各房的人都走動起來了,想是馬上就要到的。」

  她聽了趕緊穿上素服,芽兒從盒裡刮了玉容膏,揉開了胡亂往她臉上擦,「大冬天的,別吹壞了肉皮兒。」

  她也顧不得,拔上了鞋跟出門,想想好些事要辦,心裡總有大石頭壓著。到了外面冷風一吹才定下神,問水紅綢子準備沒有,那是要鋪在棺底的。還有墊背的銅錢,都讓人擺好,準備得差不多時老太太帶著太太姑奶奶們來了,出花兒死的人,至親也不敢靠近,都遠遠站著掩袖悲哭。大太太要上前,掙著說,「讓我看看我的大妞妞,我的兒」,阿瑪不讓。已經這樣糟糕了,不能再有人折進去了。

  頌銀和讓玉一左一右攙著老太太,怕她太過悲傷,上了年紀的人經不住。等金墨大殮一完,頌銀就讓人把老太太送回去,老太太擺了擺手,「讓我在前頭坐會子,好歹送一送孫女。」

  頌銀沒辦法,喚了主事來,「請老太太和太太們到抱廈裡休息。」又對老太太說,「我這兒看著他們佈置靈堂,回頭靈桌前還要設奠池,都籌備妥當了,親友來了好行奠酒禮。」

  奠酒禮是旗禮,在靈桌前拿素稠圍一方案几,上面設個錫盆,有客祭奠,斟一杯水酒,客人雙手往上舉舉,把酒倒進錫盆裡,這就是奠酒禮。老太太見頌銀辦事周詳,嘴上不說,心裡熨貼。總算長房不缺人,痛失繼承人的哀傷尚可以減輕一些。

  及到天光大亮時都吹打起來,鐃鈸嗩吶響徹雲霄。頌銀忙過一陣子才打算歇歇腿,又有人來報,說容家請了媒人,上府裡過大禮來了。

  人在棺材裡躺著,媒人上門來了,其實真不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兒。好在未到接三,親戚朋友還沒登門,急急料理了,也免得別人看在眼裡,背後說嘴。不過頌銀不大願意理會這個,「報給老爺和太太吧,這事兒我不管。」

  僕婦聽了只得道是,回身往抱廈裡通傳去了,讓玉站在一旁看她,「怎麼不管吶?這也是大姐姐的事兒。」

  頌銀抬頭看天,「料著沒什麼要張羅的,大概就是遞個庚帖過定。阿瑪先前問過大姐姐的意思,說願意,既這麼順理成章,等下葬的時候再忙上一通就完了。」

  讓玉掖著兩手嘆氣,「我記得上月二太太做壽,大姐姐私底下還和我們打趣,說將來要找個能扛會提的女婿,沒想到一眨眼功夫,人沒了,女婿倒來了。」

  姐妹兩個捲著袖子擦眼淚,頌銀擦得顴骨發燙,拿手當扇子扇起來,便扇邊說:「我可不能哭了,頰上生疼。你幫我看看,破皮了沒有?」

  讓玉扒著看,頌銀的皮膚真是好得出奇,人家姑娘要擦粉,她不必。她是天生的粉腮,遠看近看都是粉撲撲的。別人每月領了月例得花一半在脂粉上,她沒有這項開銷,一盒膏子全解決了,很省錢。

  讓玉牙癢癢,湊手掐了一把,「沒破,就是有點兒紅,給醃漬的。」

  她垮著肩又嘆氣,「好在沒在太太奶奶們跟前,要不哭起來更沒完了。桐卿呢?」

  讓玉朝抱廈方向看了眼,「四傻子在額涅身邊,年紀小不懂事兒,說害怕,叫姑奶奶拿煙袋鍋子敲了頭。姑奶奶罵她沒良心,自己姐妹怕什麼的。」

  頌銀想起金墨彌留的時候,大家站在遠處瞧她,她內熱得厲害,臉燒得很紅。皮下痘出不來,都擠到一塊兒了,看上去有點浮腫,和原先比起來可算面目全非,難怪四丫頭害怕。

  「人活著講究漂亮,死了誰還顧得上!」她長吁短嘆一番,外面雪沫子撒鹽似的,被風吹進來,撲在臉上冰涼。她看著人來人往,撫了撫手臂跺跺腳,「天兒真冷!」

  讓玉說:「前兒我看你那嬤兒頂著一腦袋鴨毛從你房裡出來,你又薅鴨毛了?馬褂做成沒有?我知道有拿絲棉填塞的,就是沒見過用鴨毛的。你可別亂折騰了,那東西洗完味道太熏人了,再這麼著我真和你分院兒了。」

  頌銀沒當回事,「多洗兩水就沒味道了,等我回頭給你做個坎肩,起夜披上保管不冷。」

  讓玉最容易收買,許她點好處果然不吭聲了,難怪阿瑪說三丫頭不能進內務府,進去準是個巨貪,這話批得很有道理。

  頌銀偷閒站了一會兒,本不想去接待容家人的,最後沒能逃脫,還是給叫進了花廳。

  其實非讓她去,是有用意的,因為容緒不在了,交換庚帖由他們家二爺容實代勞。佟述明的意思,不單是死了的孩子要結親,活著的只要合適,也可以發展一下。叫她去,是為了讓她先過過目,心裡好有個底。

  頌銀進花廳的時候容家人還沒到,述明讓她坐,「你額涅眼下沒主張,只好偏勞你。容蘊藻說了,不拿紙活兒糊弄,那些聘禮,你要照著禮單上一樣一樣比對好,越是這種親,越是馬虎不得,沒的委屈了你姐姐。等事情定下了,該給她的妝奩別少,全讓她帶去,老太太問起來,也好有交代。」

  頌銀道是,又和阿瑪說起送三的細節,問用多少和尚喇嘛,路徑怎麼安排,正商量,哈哈珠子站在簷下喊了聲:「回事!」

  述明往外看,站起身說:「人來了。」

  頌銀跟出去迎接,領頭的容大學士一襲青袍褂,後邊跟著一溜家僕,抬著十幾抬白綢妝點的箱籠進門來。見了述明先拱手,熱絡地叫了聲親家,「您是我的恩人,這回我的心可算按回肚子裡了。」

  述明拱了拱手,「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裡頭請吧!」

  容蘊藻進門來,錯身見個姑娘衝他蹲安,他停下打量了兩眼,「這是二姑娘?」

  述明說是,「家下事兒現都由她幫著料理。」

  容大學士不能像太太們似的可誇一句能幹孩子,只是頻頻點頭,表示讚許。

  頌銀很有禮,上門就是客,哪怕先前不怎麼喜歡人家的做法,到了家裡就不能怠慢,這是旗人的待客之道。不管有多忙,當著客人的面刷洗杯盞,拿新茶泡上,沏好了送到客人面前,恭恭敬敬說一聲:「請中堂喝茶。」

  容蘊藻頷首,「謝謝姑娘。」雖然並不怎麼看中佟家的包衣出身,但對佟述明教養孩子的手段很是佩服。如此一來結完親也沒什麼可擔憂的了,起碼這位姑娘就很看得過眼,是個百裡挑一的好人才,將來給了容實,不算委屈哥兒。

  容大學士還得客套兩句,「昨兒得了消息,把家裡老太太高興壞了,忙了一宿,到早上才置辦妥當。時間倉促了點兒,不盡之處還請述明兄多包涵。」

  述明道:「既然結親,萬萬不要見外才好。」邊說邊在人群裡查找,卻不見容實身影。半晌收回視線,慢吞吞敲了敲玫瑰椅的把手,「旁的不打緊,先換了庚帖再說罷,怎麼不見容實?」

  容蘊藻道:「早起值上走不開,已經告了假,這會兒正趕來呢。」

  侍衛處的人,行動不像放了官的那麼隨意,述明對容家兩個兒子都有印象,大兒子沒什麼可說的,天妒英才了。小兒子呢,今年十八,在上書房伴著二阿哥,前不久抽調乾清門,升了頭等侍衛。歷來內廷侍衛都需要輝煌的出身,他日朝廷棟樑都從這群人裡頭選。容實以前在黏桿處頑劣,後來進了內廷,幾次相見都很恭勤有禮,看樣子心長實了,錯不到哪裡去的。

  「也是湊在上頭了,叫哥兒費心。」

  容蘊藻忙說:「是他哥子的事兒,原就應當的。這麼著,庚帖容後,咱們先過過禮。我也不太懂這個,請了專給人說陰親的先生保媒。這裡的事兒辦完了,我們回去也張羅起來,迎了大姑娘的靈位,通告容緒一聲。到落葬那天,大姑娘送進容緒墓裡頭,他們小夫妻在一處有了伴兒,我們當爹媽的就踏實了。」

  述明點頭,「是這話。」陰媒遞禮單過來,他轉手給了頌銀,「別忘了跟來的人一應都要打賞。」

  頌銀應個是,不聲不響提著袍子往外去了。

  所有聘禮都放在院子裡,喜事拿紅綢妝點,白事配的是白綢,所以看上去淒淒慘慘,沒有半點熱鬧的氣象。她低頭看了看禮單,金銀玉器,喜餅盒子菜,倒是誠心誠意來結親的。可是人不在了,禮數再周全都是空的。她垂著兩手,站在擔子中間哭了一回,想起以往姐妹多和睦,金墨抽冷子一走,她覺得沒了依仗。本來縮在後頭挺好,現在事事要她扛起來,心裡很有重壓。所幸容府上辦事穩當,除了一份總的單子,每個箱籠裡另有報單,核對起來不費事。

  她擦了眼淚叫人揭蓋子,邊上丫頭替她打傘,她捏著禮單報讀,「福壽如意一對、羊脂白玉壓髮一雙……」底下嬤嬤核准了,說個有,看完一箱就查點另一箱。統共有十八抬,果真是照著活人的事兒辦的。

  天冷,手指頭凍得沒了知覺,冷風直往袖籠裡鑽。頌銀抬起指尖放到唇上呵熱氣,隔著茫茫的一團白霧,見有人繞過影壁進來了。她站直身子看,想是容家二爺吧,戴著紅纓結頂暖帽,穿一身端罩,箭袖的邊上還描著金鉤紋,瞧著十分貴氣考究。哥兒倆的相貌應該是差不多的,頌銀多看了他兩眼,心想見到容實,就能猜著容緒是什麼樣了。可惜那領上狐毛出鋒長,遮住了臉的下半截,只看見英挺的兩道眉,一雙藏著千山萬水的眼睛,微微一漾,雲海奔湧。

  她心頭蹦了蹦,不明所以,但總算可以鬆口氣了。起先實在怕阿瑪光圖聯姻硬說好,坑了金墨,現在看過了人,大致有個數,回頭好和老太太、太太回話。

  不過這人長得真不錯,就是瞧不見嘴,看不清臉上輪廓。她掖袖立在一旁,他從她面前經過,大約發現她在看他,腳步漸漸慢了下來,回眼一顧,視線停在她臉上,「你是述明的閨女?」

  他的聲音很好聽,清透如山泉,她也看清他的五官了,感覺很難找到合適的詞彙來形容他,他和她以前見過的所有人都不同。可生得再好,沒有禮貌照樣令人不喜。容家求著要結親,親事成了,他哥哥討了她姐姐,就算街坊見了也沒有直呼她阿瑪名字的,他算怎麼回事?述明叫得還挺順溜。

  頌銀不太高興,賭氣說是,「我是述明的閨女,你是容蘊藻的兒子?」

  他分明愣了下,不由細瞧她一眼,不過沒再逗留,轉身跟著小廝往花廳裡去了。這時嬤嬤核對完了,輕聲說:「回二姑娘的話,都清點過了,不差。」

  她嗯了聲,「那些隨行的人,每人賞錢兩吊。把禮單送老太太過目,就說一切順遂,請老太太安心。」

  婆子領命去了,她轉頭看花廳方向,心裡不願意再見那個無禮的小子,可金墨不在,庚帖還得她代姐姐接下來。她吸了口氣抬腿上台階,進門見阿瑪和容大學士都愕著,有點不尋常。再看那個容實,脫了端罩,露出裡面石青色的曳撒來,肩頭是四爪金龍,膝襕上橫織雲蟒,竟然是個黃帶子。

  頌銀吃了一驚,他是宗室的人,看來她先前認錯了,他並不是容實。

  她有點慌,惶然看她阿瑪,述明顫巍巍掃袖,扎地打了個千兒,「家下正舉喪,不吉利得很,王爺怎麼來了?」

  頌銀明白過來了,這位是鑲黃旗的旗主,當今聖上的胞弟和碩豫親王。難怪直呼她阿瑪的名字,人家是主子,不叫名字叫什麼?可她剛才還和人抬槓來著,現在想起來簡直沒臉透了,說他是容蘊藻的兒子,他爹明明是先帝爺。這下得罪海了,要是他較起真來,只怕佟家要吃不了兜著走。

  她頭皮發麻,不敢抬眼,只聽他慢吞吞道:「今兒侍衛處有考核,容實走不開,託了我,我來替他一回。」

  容蘊藻誠惶誠恐,搓著手說:「這事兒怎麼能勞動王爺呢,原就不是什麼喜慶事……」

  他壓了壓手,「別這麼說,述明是我旗下人,家裡治喪報到我那兒去了,我本就該來瞧的。再說我和容實自小在一處,和容緒也是多少年的交情了,當初在外諳達手上,哪天不摔幾回布庫。如今他人不在了,逢著這麼要緊的事兒,別瞧我是王爺,只當是他們的朋友,也該盡份力。」又對述明道,「你節哀,保重身子,好給萬歲爺效命。」

  述明忙道是,千恩萬謝表示對主子的感激。頌銀到這會兒腦子還有點懵,好在豫王爺沒有發怒的跡象,她偷偷定下神來,剛呼了半口氣,她阿瑪叫了她一聲,「別傻站著啦,還不來給主子爺請安!」

  她只覺眼前金花亂蹦,腿在褲管裡打顫,阿瑪有令不敢不答應,硬著頭皮上前請了個雙安,「王爺吉祥。」

  他嗯了聲,沒多說什麼,洗手焚香,接過了陰媒手裡的庚帖。那庚帖不像喜事寫在紅紙上,攀陰親的冥帖,白底子上沿藍邊,端端正正寫著容緒的生辰八字。其實合婚是不需要的,不過是種形式,免得缺了禮數罷了。

  佟家這邊也有準備,述明把庚帖交給了頌銀,「藉著主子的光了,二妞和主子換帖吧!」

  說來有些不好意思,聽著也很彆扭。頌銀沒吱聲兒,兩手托著庚帖,呈到了豫親王跟前。本來兩家是平等的,現在弄得容家高出一頭,她得恭敬著,這樣真不好。她雖然只有十四歲,繁文縟節知道得不少,因此寸步留心著,總有不稱意的地方。但說是不能說的,吃點啞巴虧,事兒完了就散了,也不要緊。

  她把庚帖遞上去,那邊接了,可是等到她要收帖子的時候,這位王爺和她較上勁了,不動聲色捏著一頭不鬆手。她扽了一下,心裡明白他給她小鞋穿,沒敢抬眼睛,愈發往下呵了腰,說「謝謝主子了」。她既然放低了姿態,他就不得不鬆手,頌銀接過庚帖交給阿瑪,轉回身站定,心裡才逐漸安定下來。

  別人當然都未察覺,容蘊藻問:「大姑娘落葬的日子定在哪一天?夜裡我們來迎親,張羅起洞房好合墓。」

  述明回頭看頌銀,不太確定,「初四吧?」

  頌銀說是,「初四送三,因著要結親,又請陰陽生看了時候。貴府上初三夜裡迎靈位,初四早上露水未乾時,咱們送大姑娘同姐夫合葬。」

  這聲姐夫叫得容大學士受用,復一想,心裡又刀割似的難受,眼裡頓時泛起了淚光。

  頌銀往後退了半步,退到阿瑪身後,他們大人說話,沒有她插嘴的餘地,她只需靜靜侍立在一旁,偶爾端茶遞水,就是她的本分了。述明呢,因為豫親王在,好些細節不方便說,一來怕主子煩悶,二來擔心主子覺得這人積黏,辦不成大事,所以一應都是你好我好就成了。談完了聯姻的事,拱手對容蘊藻道:「日後是一家人了,大事小情還請中堂多關照。」

  「都是為皇上當差。」容蘊藻在他手上壓了下,表示明白。復道,「我臨來,家裡太太說要擇個日子,請親家和老太太過府一敘。雖說結的是這頭親,我們照舊當正經親戚走動,和親家也願意貼著心。屆時還要下帖子請王爺移駕,今兒幫了蘊藻大忙了,原該是容實的事兒,倒牽搭進了王爺,實在叫蘊藻惶恐。」

  豫親王一直坐在圈椅裡旁聽,不是個喜歡吆五喝六的人,靜得像花觚裡插的紅梅。一個人有沒有出息,不是看他地位有多高,手上有多少權,看的是品性。豫親王的好處在於沉穩內斂,心中有數,不該他發話的地方,即便是對著自己旗下的奴才,也不胡亂指派。聽容蘊藻一說,他方點頭,「屆時再看罷,軍機處事物多,只怕一時不得閒。」

  「那就挑個爺得空的時候。」述明掖著袖子道,「橫豎王爺是上賓,萬萬要賞臉的。」

  容蘊藻一疊聲附和,「說准了再定時候。不瞞王爺,自容緒死後,一家子愁雲慘霧,就沒個高興的時候。藉著王爺駕臨,我請幾班小戲兒,也沖一沖府裡的晦氣。」說罷對頌銀和善地笑了笑,「到了那天,請二姑娘帶著妹妹們賞臉,往後是自己人了,我和容實他媽沒養住閨女,老太太尤其喜愛女孩兒,媳婦兒的妹子就跟自己孩子似的,不能見外。」

  頌銀忙蹲福,「中堂瞧得起我們姊妹,我一定常帶妹妹們過府請安。」

  容蘊藻含笑說好,又對豫親王拱手,「就聽王爺的意思了。」

  豫親王這才點頭,「少不得要叨擾的了。」話音才落,見門上一個僕婦伸頭張望,佟家那個烈性的閨女會了意,挨著牆根兒退出去了。

  「什麼事兒呀?」頌銀壓著嗓子說,「沒瞧見這兒有貴客?」

  婆子為難地屈了屈腿,「就是那個朝夕奠吶,原該是孝子上供的,大姑娘沒有子嗣,還得二姑娘想法子挑個人出來,拜在大姑娘跟前,回頭摔盆也得是他。」

  就是說要給金墨預備個乾兒子,上供還是小事,摔盆是大事。傳說陰間有個王媽媽騙人喝迷魂湯,這迷魂湯不同於孟婆湯,孟婆湯令人忘記前世今生,迷魂湯卻會致人昏迷,使其不得超生。所以喪家要準備個有眼兒的瓦盆,湯盛不住不算,出殯前還要把盆砸碎,算是雙保險,以免親人誤服。

  這麼說眼下著急要辦,她沒辦法,只好進屋告罪:「靈前有些瑣事得拿主意,請主子和中堂安坐,頌銀少陪了。」然後蹲個福,卻行退出了花廳。

  到外間才算順暢地喘上口氣,略定定神回前院,讓玉那裡已經挑出四五個哈哈珠子,只等她來定奪了。她抱著手爐問:「時辰八字都合了沒有?和金墨犯不犯沖?」

  讓玉說都好,「你瞧哪個合適?」

  她打量他們身形,高高矮矮年紀不一,「挑年歲最小的吧,大姐姐才十八,沒有乾兒子十五的道理。」看了書房伺候筆墨的常生一眼,「今年九歲吧?能把碗端穩不能?」

  常生洪聲說能,能了就是孫少爺,身份一日千里,不能也得能。

  頌銀點點頭,「就你了。」

  孝子選定,應該沒別的事了,她背靠著抱柱覺得人有點兒暈,站著打晃,摸摸額頭說:「這麼一大攤子事兒,我恨不得就地躺倒。」

  讓玉呲了呲牙,「您受累,忙過這一陣兒,好好在屋裡睡上三天,到時候我伺候您吃喝。」說罷踮足看花廳方向,「容家人來了?看見那個容二爺沒有?人才怎麼樣?還過得去?」

  說起這個頌銀更累了,「換庚帖的不是容實,來了個人替他,真唬著我了,你猜猜是誰?」

  讓玉抿抿鬢角說:「這我可猜不著,不都是親兄弟代替的嗎。他哥子的事他不出馬,找個不相干的人充數來了?」

  「還真不相干。」頌銀一吐舌頭,「那人和皇上是親兄弟。」

  讓玉愣了下,「豫親王燕綏?這尊佛請得夠大的,連他都驚動了,容家這回掙足面子了。」

  「誰說不是呢,我還得點頭哈腰的。」頌銀想起和他抬槓的情景,心裡有點發虛。不過後來看他的神情也不怎麼惱,應該沒事了。

  讓玉不知道裡頭的內情,只是拿她逗悶子,「瞧你挺厲害的人,見了王爺就發怵,等將來入內務府,向皇上回事,到時候還不得嚇死!說起這個……以往都是金墨跟著阿瑪,咱們也沒機會見那些勳貴。豫親王是鑲黃旗旗主子吧?論旗務,是咱們正經主子。」

  頌銀嗯了聲,因為前院人多事雜,一會兒功夫不見就有人找,也不敢走開。忙了一早晨還沒吃飯,丫頭送粳米粥來,她到喪棚底下找了個地方坐下,就著紫薑喝了兩口。讓玉遞給她一個鴿肉包,她塞進嘴裡,剛咬下來一口,發現棚外站了個人,正眯著眼睛往裡瞧。

  她差點沒噎死,這位王爺怎麼又來了?她嘴裡叼著包子,吐又不好,咽又不好,一時傻呆呆站起來愣神。幸好讓玉送了條帕子給她,她別過臉把包子吐在手絹裡,這才蹲安招呼:「主子進棚裡來吧,外頭風大。」

  邊上有太監撐著黃櫨傘,豫親王擺了擺手把人打發開,提起袍角邁進了喪棚裡。還是那個淡淡的模樣,掃了她一眼,「聽說這回的事全由你打理?」

  頌銀躬著身子應了個是,「家裡太太傷情過甚,怕沒法處置。我正好閒著,我替太太分擔了,給阿瑪搭把手,好叫阿瑪輕省些。」

  燕綏點了點頭,「那麼往後內務府是要交到你手上的了?」

  佟家有這個老規矩,總管的位置只傳長房,男女不論,長房有人,就沒下面哥們兒的事。銀子垂手道:「照理應當這樣的,不過也有例外,要是我不成器,這位置就往下順,擇賢明者任之。」

  他輕輕哼笑一聲,「我看佟家上下,沒人比你更賢明的了。」

  頌銀舌根兒都麻了,腦子裡亂糟糟一團。心說這位天潢貴胄心眼兒真不大,她就頂撞了他一句,滿以為過去了,誰知人家根本沒忘。她抬起眼看他,他的眼波在她臉上轉了一圈,因為人長得高,打量她需垂眼。就是那種微乜的樣子,濃密的睫毛虛虛覆蓋下來,含住了眼裡的光。喪棚底下氣死風長明,垂掛的白綢在風口上蕩漾,他依綢而立,皮膚通透無暇,能和她拚個高下。

  她有點怕,囁嚅著:「我剛才疏忽,克撞了主子。我以為您是容二爺來著,您直呼我阿瑪的名字,我覺得您無禮……現在知道了,犯了大罪過,請主子責罰我。」

  他卻又表現得異常大度起來,「沒什麼,為這點事罰你,顯得我沒度量了。反正你往後要進內務府,咱們打交道的時候長了。」

  這是要秋後算賬嗎?頌銀驚駭不已,瞠大眼睛彎了腿,「主子,您別……」

  他挑起一邊嘴角轉身,曳撒細密的褶子撩起個優雅的弧度,走了兩步又想起來,停在那裡回身,「對了,那件事我沒告訴你阿瑪,免得他怪罪你。容緒迎親那晚你要送嫁,一舉一動多留神,別折了主子的臉面。」

  她心頭惶惶地跳,忙福下去,「主子教訓得是,奴才記下了。」

  他微微別過臉,拿眼梢瞥了她一眼,負手出去了。

  頌銀轉頭看讓玉,「瞧見沒有,這就是咱們旗主子。」

  讓玉揪著心口說:「一個王爺就這麼厲害,回頭進了內務府可怎麼辦?」

  怎麼辦?熬著吧!頌銀也想過撂挑子,可她不幹就得落到讓玉肩上。讓玉的脾氣不那麼揪細,辦事顧前不顧後,恐怕不能稱阿瑪的意。桐卿呢,年紀不大,膽子小得像芝麻,一有風吹草動就蹲地不起,進了大內只有掉腦袋的份兒。恁大的一家子,表面上和和氣氣,其實私底下也各自使勁兒。她知道家傳的職務不能落進別人手裡,這事開了先例,往後就收勢不住了,所以無論如何得繃住。

  讓玉糾結了半天又開解她,「我瞧著,人家不過是給個下馬威,將來未必不重用你。那位王爺和皇上是一個媽生的,聽說當初皇位該當他繼,被紫禁城裡那位搶先一步罷了。」

  頌銀忙來捂她的嘴,「姑奶奶,還嫌事兒不夠大嗎?快別裹亂了!」

  妄議朝政是死罪,尤其還是這樣揭不得短的事兒。本來一位王爺,不能叫她這麼害怕,可知道他是豫親王后,不怕也不成了。豫親王聽上去是個尋常封號,其實認真來說應該是皇太弟。皇上即位十年無所出,子嗣上不興旺,乾坤不能沒有准心。太后又偏疼豫王,可能還有些不為人知的內情吧,總之太后的意思是傳弟。但因為本朝沒有冊封太弟的習慣,況且皇帝心裡也有些不情願,因此儲君之位算是內定,具體得看後宮主兒們的表現。要是誰能生出位阿哥來,那太弟的位置是不穩的,將來皇子長大,和這位皇叔之間必起爭端。通常皇帝更偏向自己的兒子,所以太弟地位岌岌可危。不過不知是怎麼回事,皇帝越急越生不出兒子,膝下只有兩位公主。如果皇帝命裡無子,那麼剛才那位王爺就是下任皇帝,得罪了他,可不叫人害怕嗎。

  姐妹兩個哆嗦了一陣兒,你瞧我我瞧你,一臉茫然。

  「還是告訴阿瑪吧,事兒可大可小。」讓玉說,「阿瑪管著內務府,和豫親王肯定相熟,討阿瑪個主意,再不濟讓他心裡有數,往後出了岔子,好知道打哪兒發作。」

  頌銀想了想,也有道理,讓她在前面看著,自己上後邊找阿瑪去。

  述明那裡還要忙送三後的婚禮,這個忌諱那個忌諱,弄得一個頭兩個大。見頌銀來了,愁眉苦臉道:「你去問問陰陽生,回頭牌位送過去,影亭怎麼妝點?是用白還是用紅?還有陪嫁,你得操點兒心,讓人糊四季衣裳和箱子,回頭要燒化的。」

  頌銀接了丫頭送的參茶遞給他,「阿瑪別急,這些事兒我一個人全能辦好,就是剛才出了點紕漏,得和阿瑪回稟。」

  述明嗯了聲,「什麼事?」

  頌銀把經過說了,末了眼巴巴看著述明,「我怕進了內務府,豫親王要找我的茬。您看這可怎麼好?要不再晚兩年吧,等他淡忘了,我再跟您當值。」

  述明聽了一笑,「我當多大的事兒,不定人家是逗你玩兒呢!放心吧,咱們跟他牽搭多了去了,他尋你的晦氣,給自己找不自在?」

  頌銀聽他這麼說,才把心放回肚子裡。也是的,內務府掌管著宮禁事務,再了不得的人,也離不開吃喝拉撒。誰和帝后嬪妃們走得最近?自然是內務府。秤砣雖小壓千斤,豫親王又不是傻子,不好好拉攏,還真讓佟家誓死效忠皇帝麼?

  她抬頭看阿瑪,「萬歲爺信不信任阿瑪?咱們是鑲黃旗的人,這會兒在豫親王手上呢!」

  述明摸了摸下巴,「佟家的內務總管就跟那鐵帽子王似的,是世襲。當初皇上御極之前哥兒倆爭旗,皇上贏了,得了正黃旗,鑲黃旗可不落到豫親王手裡了嘛。這也算棋差一招吧,讓別人的包衣給自己當家……不過你阿瑪可不笨,刀切豆腐兩面光,內外都要做得漂亮,要不皇上能留我?你呀,太年輕,路還長著呢,且走且學吧!」

  頌銀長出一口氣,有這麼個阿瑪在前頭開道,她應該是沒什麼可憂心的了。不過女孩家好奇心重,壓著聲問:「皇上為什麼沒有兒子?」

  佟述明看了她一眼,「你阿瑪不也沒兒子嗎。」

  「那不一樣,阿瑪只有額涅一位太太,皇上的後宮裡裝滿了人,那麼多嬪妃居然一個兒子都沒有,不奇怪嗎?要是皇上不能生也就算了,這不是有兩位公主嘛!」

  述明皺起了眉,「你整天就琢磨這個?小孩兒家家的!現有主兒懷著身子呢,興許能生個阿哥也不一定。」說罷抬手,「外頭張羅去吧,別打聽這個。等將來進了內務府,雞零狗碎一大堆,有你操不完的心。」

  她被阿瑪趕了出來,剛到外面就有長隨來問口報條怎麼寫,她扶著腦袋說:「這個都要問我?你們管事的哪兒去了?」惱歸惱,事情總要落實的,便一字一句地交代,「寫上本家金墨姑娘,慟於十一月三十因病辭世,謹擇於初一日大殮,初二日接三。記著落款用門房的名頭,別弄錯了。」

  長隨領命去了,她定神想了想,又到前面看靈堂裡的佈置,尚且都過得去。這時候丫頭奉了老太太的命來,說看看姐兒事辦得怎麼樣了,要是得閒,上抱廈裡歇會子。

  她左右打量一圈,眾人各司其責,該辦的暫時都辦完了,似乎可以休息一會兒了,便和外頭的人交代一聲,回了老太太跟前。

  她額涅哭了很久,到這時還不得停,進門見她戴著抹額歪在榻上,想來頭疼病又發作了。頌銀腳下頓了頓,轉身問請大夫沒有,老太太說:「叫大夫不中用,她止不住這哭,華佗來了也搖頭。」又安慰大太太,「成了,不是你的,留也留不住。金墨是個好孩子,興許我們佟家福薄,作養不住,她瞧準了好人家又投胎去了,你就是哭瞎了眼她也不知道。虧得底下還有三個呢,這三個丫頭哪個不可人意兒?行了別哭了,今兒大殮,到送三還有好幾天工夫,你天天兒的哭,命還要不要了?」

  大太太被老太太壓了半輩子,向來恭勤聽話,這回的事不由老太太做主了,覺得自己哭得有道理,壓根兒不兜搭她。

  頌銀只得勸,「您這麼的,叫阿瑪怎麼好?您瞧瞧他去,一宿老了十歲,您不疼我們,瞧著阿瑪吧!」

  大太太和述明是伉儷情深,二十年沒紅過一回臉,聽頌銀這麼說,又是傷心又是惦記男人,倒止住了眼淚。頌銀見狀回身喊丫頭,「絞熱手巾來,給太太擦臉。」又伺候額涅抹了豬油膏子,這才到老太太身邊來。

  老太太讓人預備了糖蒸乳酪和棗泥糕,往她面前推了推,「忙得顧不上吃吧?別餓著了。前邊都完事了?」

  她掖著手絹吃了兩塊,又接清水漱完口方回老太太的話,說:「差不多了,靈堂佈置得挺好,喪報條也貼上了,等後兒賓客弔唁再忙上一陣兒,餘下的就只送三了。」

  老太太點頭,「容家的禮單我看了,心裡倒還稱意兒。就是聽說豫親王代換的庚帖,怕亂了章程。原該出去請安的,又說王爺叫免了……沒事兒吧?」

  頌銀忙說沒事兒,「王爺和容家兄弟有交情,這回是替容二爺出面。橫豎一切都好好的,老太太別擔心。」

  老太太長長舒了口氣,「不知道容家那小子怎麼樣,容緒是瞧不見了,容實還可以細考量。依著你,容家辦事過得去?」

  頌銀說是,「聘禮之外送了紙活兒,金山銀山的,還有給岳父岳母的孝敬。賬本上另隨二百兩的賻儀,是照正經親戚走動的意思。」

  老太太說好,「倒不是因他們出手大方,咱們也不稀圖那點子東西,爭的就是個禮兒。既這麼,這家子可往來,你阿瑪瞧人果真準。」

  頌銀知道阿瑪的算盤,不過大人的主意小孩兒不能參與,她只要做好自己的份內,旁的都不必她過問。

  接下來兩天也順順當當的,客來客往有管事的招呼,當然那些親戚本家也不乏特意見頌銀一面的。大夥兒都知道,金墨沒了,頌銀要替上,但凡和內務府有來往的,事先都要打好基礎,以往不怎麼受待見的二姑娘,一時成了香餑餑。

  豫親王那頭也有隨禮的,差了王府總管登門。還有皇上的賻儀,司禮監的掌印親自來,代萬歲爺安撫大人,請佟大人和老太君節哀。

  內務府轄下有七司三院,司禮監是其中之一,統管著大內所有太監,和內務府的關係最為緊密。既然頌銀以後要在紫禁城行走,這些土地爺面前不得不通告。述明讓人叫頌銀來,引薦給了大太監,「這是二丫頭頌銀,日後還請譚掌印多多提攜。」

  頌銀給譚太監納了個福,偷著瞄了他一眼。譚太監大概五十上下,養得白白胖胖的,尋常臉耷拉慣了,鼻子往下到嘴角這塊有深深的兩道紋路。太監的服色很鮮潔,冬天著絳紅,因為是登門弔唁,在金線葵花曳撒外套了件青袍充數。青袍不夠長,隱約能看見曳撒的袍角,他聽了述明的話作誠惶誠恐狀,拱手說:「佟大人您太客氣了,咱們原就是一家子,二姑娘將來接了您的大印,司禮監還要靠二姑娘照應呢。您請放心,譚瑞待二姑娘和待您是一樣,底下猴崽子們哪兒做得欠妥,二姑娘只管告訴我,我來收拾他們。」

  話要說得囫圇,誰也不擺誰的譜。述明謝過了譚太監送他出門,回身告訴頌銀,「閻王好鬥,小鬼難纏。他手下那些人遍佈紫禁城,從東北三所到乾清宮,哪兒都有他們的影子。別瞧太監上不了檯面,他們要是作起梗來,比那些軍機大章京都難對付。和這些人打好交道,你的差事就辦得順當。還有一點記住了,不能苛扣他們,手指頭漏點兒縫,他們受用了,心甘情願聽你差遣。一個人不管多大的能耐,只有一雙眼睛一雙手,不能事事躬親,就用得上這號人。這程子司禮監有做大的勢頭,你心裡要有個數,鬆緊得宜,既讓他們躥不上房頂,也不能壓得太厲害。」

  其實光聽真有點瘆人,皇上的家不那麼好當,一環環一道道,不知要廢多少心機。頌銀才十四,還需大大的磨礪才能坐上那把交椅,萬一各衙門的人不服,空頭架子支撐不住就會倒,一個內府大總管,煩心事不比皇上少。

  她記在心裡了,仍舊回前院照應。關於接三,民間有個說法,死者死後三天要到望鄉台遙望家鄉,這時候必須風光操辦,一來贖清生前罪業,二來佈施四方野鬼。因為裡頭門道繁雜,一整套運轉起來費心得緊。所幸都扛住了,就像學武的人攻克難關似的,一關接著一關,到最後順利結束,已近午夜時分了。

  頌銀站在簷下低頭盤算,接下來還有送三,和尚道士要設座,吹三通、打三通、念三通,等子時容家來迎了牌位,金墨的事大致就算完了。

  肩背痠痛得厲害,她抬手捏了捏。靈堂裡傳來幾位姑奶奶嘹喨的哭聲,伴著漫天的飛雪,這個夜顯得異常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