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一個死了的閨女,對佟述明夫婦來說,和尋常人家嫁女兒沒什麼兩樣。容家半夜來迎親,到了府門前燒化衣裳首飾,述明兩口子迎出來,忍著哭和親家互相道喜。容家迎娶牌位的陣仗和操辦喜事相當,也是八抬大轎鼓樂齊備,待把金墨的靈位送上了轎子,述明太太和一干女眷才放聲嚎哭起來。
頌銀和讓玉扶轎送親,跟著隊伍一起去了錢糧胡同。耳邊是喧鬧的嗩吶聲,身後的哭喊都淹沒在了聲浪裡。頌銀看對面的轎桿,讓玉的孝帽子很深,遮住了她的側臉。因為出門前和桐卿鬧了點不愉快,一路垂首,沒有向她這裡看一眼。
隆冬的深夜,那種冷是直穿腦仁的,地上積著雪,鞋底踩上去咯吱作響。她透過飄蕩的轎簾往裡張望,金墨那個被妝點得十分花哨的神龕在一張小幾上孤孤單單地擺放著,她嘆了口氣,說不出是種什麼感覺,悲傷得麻木了,心空如洗。
深夜家家閉門鎖戶,尋常熟悉的街市胡同這時候也變得陌生起來。扶著轎桿一步步往前,迎親隊伍吹打的《餑餑歌》尤為刺耳,彷彿看不見的地方到處坐滿了人,他們成了在戲台上賣力表演小戲兒。
好在正白旗和鑲黃旗離得不算遠,從佟府到容府不過兩盞茶工夫。遠遠看見府門上紅紗燈籠高掛著,裡邊人得了信兒,霎時湧出來好些,幾個小廝攥著二踢腳,手裡捏著香頭,到空曠地上點燃,通通幾聲連珠炮似的,震得腳下土地都打顫。
全靠人鋪紅毯、打轎簾,再往轎子裡填還一個蘋果,把神龕迎了出來。頌銀和讓玉仍舊一左一右護送著姐姐,進了容家大門悄悄打量,北京的大家子就是那麼回事吧,面闊五間的正屋,三進四合院,院裡有魚缸石榴樹,當然肯定也少不了肥狗胖丫頭。容家當喜事來辦,照例高搭大棚,宴請親友,只見到處張貼著大紅的喜字,垂掛大紅的帳幔,連樹桿上都包裹著紅綢。
讓玉瞧了頌銀一眼,姐倆把牌位送到新房炕上。全靠人用紅頭繩將它們栓在一起,因為是亡人,這二位拜不了天地,就由娶親太太代勞,給百份全神上香。然後茶房送來合巹酒和子孫餃子供奉在靈位前,大禮就算完成了。
讓玉看那些人煞有介事的唱喜歌說吉祥話,小聲地嘟囔,「耍猴似的。」
頌銀怕被人聽見,趕緊瞪了她一眼。才瞪完,來了個年輕爺們兒,穿著青緞箭袖,腰上一排葫蘆活計,拱手對她們作了一揖,「請妹妹們移駕,到靈前給新人磕頭道喜。」
頌銀明白過來了,看樣子這人就是容家二爺,只因阿瑪和阿奶念叨了好幾回,所以人在跟前,不免要看上一眼。
這一眼叫人心上震顫,之前沒聽阿瑪說起容家兒子多好多漂亮,也可能男人關注的和女人不一樣,輕描淡寫只有四字評價——不甚靠譜。現在一見,這位容二爺稱得上星眸皓齒,美如冠玉。只是那眼梢尚有一點鋒芒,雖儒雅,卻也儒雅得猖狂。
頌銀收回視線,盯著人看失了體面,可那張臉確實夠叫人心頭品嚼再三的了。他和豫親王似乎年歲相當,身量也差不多。旗人姑娘不忌諱見外人,許她們出門會親,但她以往的見識裡沒有這號人物的存在。至多像常來家走動的幾個堂兄表弟,堪堪算得上惇厚清秀,和所謂的美是不沾邊的。這兩天經辦的事多了,見的人也多,於是瓦礫堆裡掘出了翡翠,算是大開了眼界。
反正讓玉已經傻了,臉頰在燈下隱隱泛紅。頌銀料她必定芳心大亂,回頭打算好好調侃她一番。自己倒還鎮得住,福身回了個禮,拉著她到靈位前去,那裡已經預備好了蒲團,三個人依次排開,跪下,對上首恭恭敬敬磕了幾個頭。
頌銀想起今年開春的時候金墨做壽,她們也給她磕過頭。旗人家的姑奶奶地位很高,大姐姐過個生日,她們這些小的都得給她道賀。那會兒她還是意氣風發的,現在卻陰陽兩隔了……
哭得太多,眼淚都流乾了,心裡只剩下無邊的遺憾。磕完了頭站起來,膝蓋晃了下,邊上人適時一攙,很快收回手,「沒事兒吧?」
頌銀有點不好意思,忙說沒事兒,帶著讓玉到容家人面前蹲安,「給老太太和容中堂、容太太道喜了。」
那邊也回禮,「親家姑娘同喜。」
容老太太很喜歡她們,拉著手看了又看,「我雖沒見過孫媳婦兒,但見著親家姑娘也是一樣的。真好,真齊全……」說著又抹眼淚,「我們緒哥兒有造化,活著的時候沒定親,這會兒迎著個好的,在下頭也不孤寂了。親家姑娘,我們家裡人口少,怪冷清的,盼著結了親,兩家走動起來。我瞧了你們可心得緊,得了閒兒來坐坐,茲當是姐姐在我們門子裡頭,這裡是她婆家不是?」
頌銀道個是,「家裡阿瑪額涅也讓我們帶話,問老太太安。老太太不嫌我們聒噪,我們一定常來。我阿奶說了,等事兒過去,也請親家和老太太過府散散。」
容老太太點頭,看她的目光又多些讚許,「好姑娘,代我謝謝府上老太太。往後兩家並一家兒,且要來往的了。」
復讓人備棗兒蓮子茶來,請兩位親家姑娘沾沾喜氣。略坐了一會兒頌銀和讓玉起身告辭,容太太忙叫容實,「送親家姑娘們回府,路上警醒著點兒。」臨要走了囑託頌銀,「明兒咱們迎柩,還要煩勞二姑娘。夜這麼深了,叫姑娘們熬了大半宿,回去合不了兩個時辰的眼就又得操持,我們實在過意不去。」
頌銀欠身道:「太太別這麼說,我們自己姐姐的事兒,哪有撂手不管的道理。太太且留步吧,我們去了。」
一大幫的人送她們出門,禮數極其周到。容家備了兩頂轎子,讓玉願意和頌銀擠在一塊兒,說這麼的暖和,頌銀只得往邊上讓讓,容她坐進來。她來自然是有話說,迫不及待掀簾子往外看,壓著聲指點:「瞧見沒有?美人兒!」
頌銀捂她的嘴,「叫人聽見!」
「聽見怎麼了,誇他呢!」
「一個爺們兒願意叫你誇他漂亮?」頌銀恨不能把她的嘴縫起來,對她拜了拜說,「快消停點兒吧,這就要到家了,啊。」
讓玉不服,「那你說他和姐夫長得像不像?大姐姐喜歡那種英武的男人,能挽弓射箭,一拳打死一頭熊瞎子的。這種少爺秧子……姐夫真長得那樣,大姐姐怕是不高興……」
其實哪兒能呢!侍衛處沒有嬌貴的小爺,給皇上當差陪阿哥們摔打,木蘭圍場上角逐巴圖魯,少爺秧子能留下當一等侍衛?
頌銀心裡琢磨,閒在地闔著眼,也沒回話。昏昏欲睡之際突然發現轎子不大對勁,怎麼好像就地轉起圈來了?因著打轉有慣性,人猛地歪向一邊,幾乎貼在轎圍子上,不消一會兒就暈頭轉向了。
「這是怎麼了?」她醒了大半,掙紮著掀簾往外看,發現轎子到了安定門大街上,可是不往前走,在寬綽的街面上旋起磨來。前面就是容實,只見他信馬由韁,走得像模像樣,頌銀忍不住喊了聲容二爺,「怎麼不往前走?老打轉幹什麼呀?」
他回頭看了眼,開道的長隨挑著燈籠,照亮他俊秀的面孔,他古怪地扯了下嘴角,「這不是正往前走呢麼。」
讓玉驚恐萬狀,「他睜眼說瞎話,還是遇著鬼打牆了?」
頌銀心裡明白,這血祖宗剛才那席話被人聽見了,人家下手作弄呢!他們在外,容實也好,轎伕也好,心裡有數。她們裝在轎子裡頭,跟填了爐膛的山芋似的,怎麼翻滾全由人了。
這麼下去不行,非給轉吐了不可。她說停轎,「這裡離補兒胡同不遠,我們自己回去就行,不敢勞煩二爺。」
容實皮笑肉不笑的,,一雙眼睛晶亮,「那不行,我奉命送妹妹們回府,沒到台階下就算我失職。兩位妹妹還是安坐吧,前邊就快到了。」
讓玉喊起來,「到什麼?就地打轉,把我們當空竹,抖著我們玩兒是怎麼的?」
頌銀在她腿上拍了一下子,讓她別出聲了,才結親,撕破了臉好瞧麼?她耐下性子來,扶著轎門說:「想是遇見不乾淨的東西啦,二爺停一停再走吧!要不這麼的,我指路,照著我說的方向走。」
他倒沒意見,說成啊,「二姑娘讓停我們就停下,讓走就走,全靠您發話。」
他八成以為她會費盡心思把他們往補兒胡同引,到時候好繼續裝糊塗。既這麼就沒什麼可客氣的了,頌銀請他們調頭,再指使他們順著大道往前,果然那幫轎伕臉上浮起了意外之色。她倒笑起來,不是被鬼迷了眼嗎,真要迷了,那就折返,有能耐重回容府,自有容大學士收拾他兒子。
這時候不知哪家的狗叫了一聲,前面提燈的長隨太機靈了,瞅準時機打了個噴嚏,如夢初醒似的咦了聲,「走了這麼長時候,怎麼才到這兒呀?爺,咱們走錯道兒了!」然後張羅起來,牽著容實的馬韁往鑲黃旗趕,就這麼無形中替他主子解了圍。
「我就知道這容二沒安好心!」讓玉嘟嘟囔囔說,「虧我還誇他呢!」
氣得頌銀直喘大氣,「你還說?」
讓玉明白厲害了,伸伸舌頭再沒吭聲。等到了佟府門前容實先行下馬,上前給她們打簾,溫潤的面孔掩在漳絨簾子後頭,很難把剛才的際遇和他聯繫在一起。他的一舉一動十分謹慎有禮,「請妹妹們下轎。」
頌銀對他納了個福,與他錯身而過時聽見他低低一笑,「前兒王爺和我說起你,他老人家也碰一鼻子灰,妹妹好厲害的手段。」
這麼說來是有意刁難她了?頌銀也不焦躁,低眉順眼地說:「王爺太瞧得起我了,我沒見過世面,不知道王爺大駕光臨,慢待了主子。煩二爺在王爺跟前替我美言幾句,我拙非我願,請王爺大人不計小人過吧!」
我拙非我願前邊還有一句,汝巧非汝能。容實沉眼打量她,這丫頭言語上半句也不吃虧,這麼不哼不哈又被她扳回一城,挺有意思。
而頌銀這廂呢,自覺和容實結下了梁子,面上雖和煦,心底不知捅了他幾百個窟窿,以至於後來她在紫禁城行走,也大有和他老死不相往來的意思。容家老太太、太太那裡請安去過幾回,但因為只是屍骨親,當時熱絡一陣兒,畢竟沒有中間的紐帶維繫著,漸走漸遠,漸漸十分生疏了。
時間過得飛快,四年像翻書頁似的,眨眼就過去了。
又到一季春暖花開時,頌銀喜歡這個時節,彩畫紅牆,煙柳成陣,原本那麼莊嚴不可欺的宮苑,忽然春來報到,一場細雨過後壽康宮和承乾宮的梨花都開了,還有鐘粹宮的玉蘭和文華門前的海棠,熏風送來陣陣幽香,把這沒有人情味兒的地方點綴得有了生氣。
軍機處的章京們正過隆宗門,不像以往板著個臉,大概是受了春的渲染,嘴角帶上輕輕的笑意。議事後下值,三三兩兩討論起了蛐蛐兒,說誰家大爺愛蟲成痴,為了一隻「鐵頭將軍」,把老宅子都填進去了,言辭間儘是惋惜。一部分旗人是有這個毛病,老祖宗當初開疆拓土時的戾氣退化成了子孫後代極小處的精緻玩味,日子越富足,越會給自己找樂子。如今的八旗子弟更愛放風箏、扮青衣,哪兒雅緻往哪兒去。
旗人或多或少都有俸祿,但這些銀子根本不夠他們置辦玩意兒時無度的揮霍,就靠著祖上積攢的老本兒坐吃山空著。豫親王看不上眼,上疏整頓軍務,要把這些無所事事的人都收集起來,該調理的調理,調理不成揚言要直接送槐樹居,連祖墳都不讓進。這程子旗人似乎收斂些了,但偶爾也會傳出這種不成氣候的消息。
頌銀從造辦處出來,欲去四執庫,開了春,內務府要替皇上張羅春袍。御用的冠服做起來考究精細,並不是像外頭裁縫量體裁衣就成的。皇上機務忙,沒這個空兒站在那裡任你丈量,就由禮部定式樣,交如意館畫師繪製工筆小樣。她心裡惦記著,今天得去乾東五所看紙片,要是能行,午後陸潤瑞呈皇上預覽。
夾道裡與眾大人狹路相逢,她讓在了一旁,端莊恬靜的姑娘,要不是穿著曳撒,大概就如宮女子一樣矇混過去了。可那些大人眼尖,知道她是繼任的內務總管,將來是響噹噹的二品大員,便停下同她打招呼。稱謂也不是佟二姑娘,都管她叫小佟總管,她這四年來慢慢和他們相熟了,人也自在起來,便抱拳向他們揖手。
「忙吶?」大員們打招呼也和街坊似的,只差沒問候吃喝了。
她噯了聲,「上如意館。諸位大人下值出宮了?好走。」
眾人笑著回禮,一搖三晃往十八槐方向去了。她是處處留心的,人堆裡有誰,誰和誰走得近,她都知道。打眼一看,過去了七位章京,好像缺了個人,只有豫親王沒出現。她微微縮了縮脖子,心說趕緊走,腳下利索,興許就遇不上了。
關於那位王爺,自金墨喪禮之後也每每有遇見的時候,他都是只和她阿瑪說話,連瞧都不瞧她一眼。有一回還故意敲缸沿,不無遺憾地嘆息,說金墨是塊鑲了金的墨錠,要還活著,大有可為。言下之意她這個替補的不行,差了老大一程子,很不受他這個正經主子的待見。她撅著嘴,知道他老愛挑剔她,他說歸他說,她把耳門關起來,完全不放在心上。他大概看出來了,沒能達到打擊她的效果,愈發不稱他的意,開始橫挑鼻子豎挑眼,不把她貶到上虞處養駱駝就不痛快的樣子。
挺大個爺,那麼喜歡給人穿小鞋,不能說他沒出息,就是拿她當消遣。後來她遠遠看見他的身影就繞開,在她心裡這位和碩親王同容實一樣討人嫌,不照面是最好。
然而紫禁城說大很大,說小也很小,來來回回就幾個要緊的地方,難免有遇上的時候。果然她正打算加緊步子逃匿,剛過隆宗門,一抬頭就看見豫親王從軍機處出來,沒戴奓簷帽,一頭黑鴉鴉的髮,在春日的暖陽下迴旋出黛色的光環。
她窒了一下,「請六爺安。」
畢竟是給皇上當差,在宮裡叫主子犯忌諱,紫禁城的主子只有萬歲爺一人耳。豫親王燕綏排行第六,因此都稱他六爺。
他站在那裡,沒說話,也沒點頭,就這麼看著她。頌銀對他有種天生的畏懼,在他跟前就心慌氣短,渾身發毛。尤其他不吭聲,她更覺得可怖,小心翼翼地抬了抬眼,還是先前的那幾句話,「六爺下值?您走好。」
他幾不可聞地哼了聲,「你是茶館夥計?送客的那套在宮裡用上了?」
頌銀低下頭說不敢,心裡嘀咕,這不是沒話找話嘛。他要是不拿正眼瞧她,她也不必想這套說辭了。
可他打定主意繼續挑刺,上下打量了她兩眼,「我記得我曾說過的,你還沒有正式當值,可以不必穿曳撒。女人家和男人一樣穿戴,亂了綱常。」
頌銀有點委屈,「我前兒拜了官,眼下在員外郎的職位上。」
內務府官員的任免和朝廷大臣不一樣,皇上覺得應該予以擢升了,一道口諭就成,不必驚動軍機處,因此豫親王不知道也沒什麼奇怪。頌銀暗暗有點高興,覺得這回堵住了他的嘴,他肯定自感掃臉。她心裡偷樂,自己沒留神,臉上笑吟吟的,另外補充了句,「從四品的銜兒。」
這下子可能惹惱了他,他錯著牙一笑,「從四品,好高的品階,到我跟前顯擺來了?」
頌銀啊了聲,只覺一陣寒意從脊樑處攀上了後腦勺,忙定神,結結巴巴說:「奴才哪兒敢呢,原該……該回稟六爺的,只因近兩天忙,忙啊……內務府正籌備換季衣裳,沒抽出空來。」說完一想不對,又駭然辯解,「奴才絕沒有非要得了空才去面見六爺的意思,實因走不開,且知道六爺正督辦西山健銳營的軍務,怕特特兒的登門,擾了六爺的清靜。今兒正好,我從造辦處來,算準了六爺下值,在隆宗門上等著六爺,好回明了爺,謝謝爺的提拔。」
她倒會說話,四年前像根直撅撅的火通條,逮誰捅誰。眼下官場上歷練了,知道給自己找台階下了。
燕綏還算受用,擰著的眉心逐漸舒展了些,「特意的等著我?真難為你。不過內務府有個女總管不算壞事,你也知道,後宮在司禮監手裡,像你阿瑪,一個爺們兒不能行走禁廷,萬事還得靠譚瑞。隔著一道,總有不便之處……我聽說你和惠嬪之間有往來,宮裡兩位主兒同時有孕,產期也挨得近,具體是什麼時候,你知道不知道?宗人府掌著名冊,等孩子落地就要籌備牒譜,時間定下了,也好早做準備。」
豫親王還未正式娶親,家裡兩個格格形同虛設,沒有一個為他生過孩子,因此他並不懂其中奧義。頌銀笑了笑,「這個可說不準,不像瓜果,半生也能湊合。孩子就得長熟,時候到了自己就出來了。至於我和惠嬪,惠主兒上年參選,我在順貞門上主持,一來二去就認識了,也不算多熟絡,點頭之交。三月初五奉旨闔宮定做春袍,我進永和宮給惠主兒請過一回安……」說著略頓了一下,攸關皇嗣的事兒,其實不太好洩漏,不過她這裡守住了,太醫院那邊他照樣能打聽著。鑲黃旗在他手上攥著,滿人對旗主子是一千二百個恭敬,既然開口,她實在不敢推諉,細琢磨了下,據實道,「應該在五月底。按敬事房的記檔,禧貴人翻牌和惠主兒差了三天,所以日子應該差不多。」
豫親王哦了聲,微垂著眼若有所思。
頌銀心裡不安起來,四年過去了,皇上依舊沒能盼到一位阿哥。現在兩位小主都有了身子,勝算提高到五成,所以豫親王著急了。他也怕,萬一有了皇子,往後會動搖他的地位。頌銀感到左右為難,她開始憂懼,如果他提出什麼要求來,她該怎麼應對。左手是旗主,右手是皇上。照理皇上是天下人的主子,但對於認死理的滿人來說,旗主比皇上更親近。好在頌銀不是那種盲目的人,她自己心裡有一桿秤,皇上好不好,不該她來評斷。她只知道自己吃皇上的俸祿,當著皇上的家,就該對皇上效忠。
她輕輕咳嗽了一聲,「太醫院是這麼報給內務府的,可我那天見惠主兒,她說敬事房定的時候不對,應該在五月中,因為有回臨幸沒記檔……」說完紅了臉,到底是沒經人事的丫頭,整天說什麼翻牌子臨幸之類的,實在很不好意思。她這回是胡謅,屬於虛晃一槍,好給惠嬪打打掩護。若是豫親王有什麼圖謀,時間上出了偏差,好歹多個轉圜的機會。
但豫親王不是糊塗人,她心裡有點怯,抬眼望過去,想探探他神色,沒想到他也正把眼兒瞧她。軍機處外那片空曠地連著乾清宮門前的天街,光天化日沒甚遮擋,他倒也不避著,不怕人說他和內務府過從甚密。頌銀嚥了口唾沫,巴巴地瞪著兩眼,豫親王今年二十三,卻有這個年紀沒有的沉靜和深邃。他的心機不顯山露水,但總能讓人感覺到威脅。頌銀活得不長,洞察力卻絕對敏銳。這位爺賢名在外,大多數人提起豫親王都持敬畏且讚美的態度,然而她所感受到的與旁人不同,沒什麼原因,反正就是覺得他不簡單。
倒不是說這樣不好,人有了深度,不像一張白紙似的一眼看得到頭。九曲十八彎,反而顯得有嚼頭。細端詳他,年紀越長,越是靜水深流。他不張揚,性格是如此,卻掩不住臉上驚豔的容色。石青披領像張著兩翅的海東青,歇在他肩上,兩掖的夔龍張牙舞爪,一直延伸到臂彎。他不說話的時候抿著唇,堅韌內斂,可是這種清華氣象裡又夾帶著某種沉鬱,讓人難以窺破。
他大概發現她一直盯著他瞧,有點不太自在。目光閃爍著,匆匆道:「好好當差罷,兩位主兒有孕在身,要格外優待著。再有一個,早早兒回了皇后,精奇、奶媽、保姆都要預備上,別到時候慌了手腳,是你的罪過。」
頌銀一頭霧水,和她預料的不一樣,忽然大轉風向雖令她費解,卻是個不錯的走勢。她忙道是,「謝六爺指點,已經問過了太醫,要給主兒們加餐。皇后娘娘也常有賞,吩咐不能虧待。這回是大事兒,宮裡上下都格外上心。」
他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背著手往隆宗門上去了。遠遠侍立的蘇拉趕緊捧著帽子過來,到她面前行了個禮,復飛快跟了過去。
頌銀慢慢往前走,邊走邊把他剛才的話又品味一遍,關心皇嗣是人之常情,既然沒有仗著身份暗示她使壞,大抵又是她多慮了。她長舒一口氣,抬眼看,已經過了千嬰門,前邊就是乾東五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