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光照設想上來說,這事兒挺嚇人。和皇嗣有牽扯,弄得不好就動搖社稷根基。可一旦下了決心,就如人在船上,邁前一步是汪洋,退後一步是瀚海,別無選擇,反倒可以一門心思去辦了。
頌銀對自己的評斷,其實不像她阿瑪說的那樣是什麼深謀遠慮,她不否認,骨子裡就是有野心。既然坐上了這個位置,她必須要把佟佳氏發揚光大,讓那些對她繼承家業頗有微詞的人看看,她能夠做得很好,能把佟家帶到一個新的的高度。
脫花煎的方子上只有五味藥,全配齊不過拳頭大的一把。她自己到府裡的藥櫃上拿戥子稱,小心翼翼包了一包揣在懷裡,第二天上值後,藉著查檔的名頭進了永和宮。
因為有孕可以晏起,頌銀入同順齋時,惠嬪剛坐在窗口的妝台前梳頭。兩邊的宮女張著黃布接她的掉髮,她有專門的梳頭太監,手藝相當好,壓完了燕尾戴鈿子,即便身子越來越沉,漂亮還是要兼顧的。她對著銅鏡端詳,一閃眼看見她進來了,忙揮手把人都趕了出去。
「你阿瑪怎麼說?」她拉她到南炕上坐下,「答應沒有?」
頌銀偷偷掏出藥包兒掖到了引枕底下,「煎的時候要留神,別讓人拿住把柄。」
惠嬪喜笑顏開,「你可真是我的福星,這回我有救了。代我謝謝你阿瑪,你們幫我這回,我記在心裡頭了。你放心,太醫院開的方子我們也拿回來自己煎的,煎成了把藥渣子扔到井裡,沒人知道。」
頌銀點了點頭,「這是冒著大風險幹的事兒,千萬不能出岔子。害我不要緊,別牽累佟家。」
惠嬪一疊聲說知道了,「害了你,我不也露陷兒了嘛,自然要神不知鬼不覺的。」
頌銀還是不太放心,「你打算什麼時候用?離臨盆還有一個月,太早了不好。」
惠嬪說:「再略等兩天,夾生的出了鍋也沒用。」
頌銀笑著啐她,「有你這麼當媽的嗎,你說他夾生,他可是龍種!」轉頭拉她的手,「惠主兒,這不是鬧著玩的,你自己千萬要小心。我這陣子天天在內務府值夜,你著了床好有照應。如果有事兒,你打發人來找我,夜裡過門禁要請鑰匙也不打緊,反正都是內務府查檔。後頭我就不常進來了,過從甚密了不好,別落人口實。」邊說邊起身,「我還要上儲秀宮一趟,禧貴人那裡也要照看照看。」
惠嬪送她到廊下,小心眼兒地撅撅嘴,「人家有皇后主子護著呢,不像咱們爹不疼娘不愛的。要是生個阿哥,皇后必定抱過去養,又比咱們拔尖兒。」
女人吃起味兒來叫人受不了,頌銀順嘴一說:「沒準她生個格格吶,白操一回心。」
從永和宮辭出來,轉過交泰殿上儲秀宮,儲秀宮是皇后的寢宮,人都以為皇后是坤極,該住坤寧宮的,其實不是。坤寧宮只作大婚和祭祀用。大婚住上三天,第四天皇帝回養心殿,皇后就在東西六宮隨意擇一處喜歡的地方住下。一般宮掖並不只住一位妃嬪,通常是一個主位,捎帶上三四個貴人以下的從位。皇后本來可以獨住,因為禧貴人和皇后娘家沾著親,因此皇后特特兒把她遷到儲秀宮,大有保駕護航的意思。
頌銀進了宮門先遞牌子等通傳,見一個貴人用不著這麼麻煩,但因為是皇后寢宮,就必須樣樣照著規矩來。
儲秀宮總管夏太監出來相迎,見了她扎地打個千兒,「小總管來了?天兒漸熱,您受累。」
她笑了笑,「諳達辛苦。」
「不辛苦。」夏太監滿臉堆笑把她引進門,司禮監在內務府旗下,太監對下呼呼喝喝的,對上司可不敢拿腔拿調,只管躬著身,曲著膝蓋頭子,亦步亦趨引她上中路,說:「主子娘娘剛禮完佛,您來得正是時候。禧貴人在跟前伺候著呢,才剛坐下。」
她轉頭看了夏太監一眼,想問沒問出口。貴人位分雖然低,懷了八個月的身孕早就該免了那套俗禮了。大概是在眼皮子底下,架著兩手怕皇后以為她自抬身價,所以不敢安心作養。惠嬪還眼熱她,其實人家的日子才真不好過。
她斂神進了正殿,皇后在炕上坐著,歪著身子把一片花樣遞到窗戶底下看,見她進來方收回手端正身子。皇后長得很一般,方方正正的臉,就如她肩頭方方正正的墊片一樣,內容直白。頌銀蹲身請安,她叫免了,問:「三月初五換春袍,這會兒都籌備妥當了?」
頌銀應個是,「萬歲爺的金龍褂定了式樣,昨兒交造辦處織造了。上用的繡工多且精細,得花上一陣子,後宮主兒們,以及宮女太監的都已經分派下去了,請娘娘放心。」
皇后嗯了聲,「你從哪兒來?」
頌銀道:「才從東六宮查了關防記檔,去瞧了惠嬪娘娘,這會兒來給主子請安,再問禧主兒吉祥。」
禧貴人在一旁低眉順眼地坐著,聽見她提她,頷首回了個禮,「我這裡都好,謝謝佟大人關心。」
頌銀笑了笑,「小主在娘娘這裡自然是沒什麼可憂心的,今早上內務府開始徵選乳母了,各選了八個在衙門裡候著,阿哥一落草就派遣進來。小主兒要是短了什麼,只管差人吩咐臣,臣即刻命人去辦。」
禧貴人慢吞吞的聲氣兒,只說什麼都有,什麼都不缺,然後就閉嘴陪坐,再也不開口了。
對於頌銀來說,宮裡這些女主兒沒什麼善惡之分,只有性格上的差異。她對別人要求不多,自己守著自己的規矩,哪怕有瞧不上的,心裡嫌棄兩句就過去了。關於那位禧貴人,原來倒不是這樣的,在景仁宮時也屬於愛拔尖的那類,三句話不對給雙小鞋穿,幾個內府佐領都領教過。現在搬到儲秀宮就消停了,也是礙於皇后跟前不敢造次,野馬上了馬韁只有做小伏低,世上到底一物降一物。
頌銀的衙門生活呢,一如既往地忙碌著,雞毛蒜皮的事很多,反正離不開衣食住行。沒來這裡前她不知道紫檀、楠木做下來的零料必須建回殘檔,還有宮裡用剩的檀香頭,收集起來拿到宮外能賣高價。這裡的差事就是一分一毫的算計,要做上大總管,更是得摳到骨頭縫裡。不過她阿瑪屬於比較殊異的,只當皇上的家,自己家裡的事一概不過問。說「大老爺,佃戶租子收上來了」,他擺擺手,「回太太去」;說「大雪壓塌了三間祖屋,開春要修葺」,他別開了臉,「問二姑娘去」……他下值後基本還原成個地道的旗人,喜歡玩兒,油瓶倒了不扶一把,得閒就逗他那隻紅子,聽它叫個「唧唧棍、旗個嗆」。
頌銀以前不理解他,老覺得阿瑪諸事不上心,不像一家之主。等她到了這個職務上,才能懂得他們這行的煩悶。底下辦事的得管束著,一個疏忽就有人偷奸耍滑。上頭呢,還得絞盡腦汁敷衍,惹主子不高興,後脖子隨時有可能離縫。所以神費得過多,得了空閒情願養花遛鳥,再不願意動腦子了。頌銀有時候也喜歡找個沒人的地方靜靜坐上一陣,可惜宮裡人多,時時刻刻能聽見一聲嘹喨的高呼——回事!躲到哪兒都不太平。
只有上慈寧宮花園,瞧準了太后和太妃們都不在,一般是午時過後有個閒暇,主子們歇午覺了,除了攬勝門上的兩個守門太監,花園裡就沒別人了。
算不算踰越,不好說。內務府什麼都管,哪兒都去,找個地方坐一會兒,誰也不敢多嘴。於是頌銀常趁職務之便給自己謀私利,萬物生發的時候聽聽松濤,聽聽鳥鳴,能讓繃緊的弦兒放鬆放鬆,只有那時候才覺得自己還活著。
不過進了花園也不敢往北,北邊有主殿,供太妃們禮佛,中段是臨溪亭,來往的人也不少。只有最南端的太湖石疊山極少有人光顧,頌銀在那裡發現了個好去處,一塊石頭很有睡榻的風姿,平整,還兼具枕頭的起勢。她悄悄潛過去,到跟前就走不動道兒了,一崴身躺下去,渾身躁動的血都平順下來了。她舒坦地長出一口氣,兩臂枕在腦後,眯起眼看上方稠密的枝葉。有光從其間照下來,落在她的腰帶上,鏤空的素金鑲上了一圈微芒,喜鵲登枝紋也變得生動可愛起來。
今天是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花園裡靜謐,連樹葉婆娑的聲音都沒有。她閉上眼小憩,將將要睡著時隱約聽見腳步聲,由遠及近,大約在臨溪亭那裡停住了,有人喁喁低語,問太醫檔,問兩位小主宮裡守喜的人是哪幾個,收生姥姥又是誰。
頌銀的瞌睡一下被沖散了,心頭突突跳起來,這也算是機密了,怎麼有人敢打聽這個?聽聲音似乎很耳熟,但卻想不起來是誰。
「奴才前兩天搭上了線,那頭沒什麼可憂心的……誰讓她使歪心思,萬歲爺問起來,催生是好玩兒的……全是咎由自取,怨得了誰……」
因為離得稍遠,斷斷續續聽到一些,但僅是這麼一點兒就嚇破了她的膽。催生,說的是惠嬪?不過緊接著又聽到了底下的話,那人說:「儲秀宮裡出了事,皇后眼皮子底下發生的,連她也難逃罪責……這個主意很好,將計就計,一石二鳥……」
頌銀口乾舌燥,心裡擂鼓似的,雖然不是算計永和宮,但他們的計畫也夠叫人驚惶的了。她用力攥緊雙拳迫使自己冷靜,得先要弄清這兩個人是誰。躡手躡腳靠過去,藉著石頭的遮擋往臨溪亭看,一個頂著張大白臉,是慈寧宮總管太監馮壽山。另一個背對她站著,著絳紫的綢袍,身形修長,但看不清面孔,只見耳朵和脖頸處的那截皮膚白淨明媚,加上肩頭的五爪行龍,估摸是位親王。
她開始猜測這人是不是豫親王,皇嗣問題只和他有密切的關係,太后一意要他傳繼宗祧,如果說勾結,馮壽山必定是經太后默許的。想到這裡寒氣由腳底下往上竄,宗室傾軋真可怕,皇帝再多的心眼子,也招架不住身邊處處陷阱。況且都是最親的人,刀槍劍戟尚能躲避,口蜜腹劍防不勝防,這麼一想,那位九五之尊實在可憐。
但同情歸同情,自己現在的情況不容樂觀。彼此相距不過四五丈遠,這樣關乎性命的事落了她的耳,難保對方沒有殺人滅口的心。阿彌陀佛,但願他們合計完快點兒散夥,她這會子後悔得要命,要不是貪清靜,哪裡會遇上這個!可她一邊後悔著,一邊卻又忍不住窺探,那位負手的王爺終於偏過頭來了,也用不著正臉,一個側面就足夠了,果然是豫親王。
她再不敢看了,悄悄往後縮,恨不得自己化成一粒棗核,好歹別讓他們發現。可是不留神踩到一顆石子,石子與石頭之間摩擦,咯愣一聲輕響。她駭得毛髮直豎,僵立在那裡大氣不敢喘,心想這回交代了,雖然是被動攪進來的,這種時候人家也不會和你講什麼理了。正恐慌得不知怎麼好,恰聽一個尖細的聲音傳來,氣喘吁吁地叫著六爺,說宗人府裡出了點小岔子,請王爺回去主持。
腳步聲又漸漸遠了,頌銀扒著假山石看,他們一行人已經過了咸若館,這刻不走還等什麼?她貓起腰,慌裡慌張從隨牆門上溜了出去。
回到內務府,人依舊有點慌,今天容家老太太過七十大壽,阿瑪告假吃席去了,所以回來沒人商量,只能乾坐著發呆。一個參領過來回事,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說:「萬歲爺發了口諭,今年上書房的文房清供都要換,有湖廣上供的筆掭、筆架、墨床、臂擱等,著內務府清點出庫。還有筆墨紙硯等,一應照著御用的來……小總管發個話,好領牌子上廣儲司……」
她瞪著手裡的陳條看了半天,一腦門子官司,哪裡定得下神張羅這個!強打精神站起來,到牆上摘牌遞過去,「那些文房許久不動了,也到了該盤庫的時候。你點兩個人一塊兒去,出庫多少剩餘多少,一點不差都記錄在案。別挑湊手的拿,上年的先倒出來送進書房備用,紙存得不好要蛀的,出一點差錯咱們都擔待不起。」
參領應個嗻,回身出了衙門,她又呆坐一陣子,忽然想起逃出花園時忘了知會攬勝門上的太監,叫別洩漏她的行蹤,萬一讓馮壽山或是豫親王知道了,那她的太平日子就到頭了。
她一躍而起打算折返,可是細一琢磨,似乎欠妥。那些太監屬慈寧宮,聽的是馮壽山的號令,未必怵她內務府。原本也許沒什麼,她要是特意吩咐一聲,反倒此地無銀了。想了又想,還是決定按兵不動,縮著脖子苟且偷安了半天,到傍晚見一切如常,心裡漸漸定下來了。日落時分的紫禁城是最美的,霞光照著和璽彩畫與勾頭瓦當,白天的緊張氛圍退散,就像百姓務農似的,地裡的活兒忙完了,晚上就是擺小桌、喝小酒的時候了。
頌銀自覺無虞,下鑰前鬆散地背著手,過斷虹橋去激桶處巡視了一番,回來的時候衙門的人都下值了,只留下幾個女官陪著上夜。將到天黑,西一長街上的梆子篤篤敲過來,內務府門關上後,喧囂徹底阻隔在了世界的另一端。這偌大的紫禁城被分割成了大大小小的豆腐塊,各宮歸各宮,彼此互不相干。
撥在內務府的女官全是尚宮出身,金墨在時,每逢她當值從各處抽調過來陪值,這個習慣一直延續到現在。阿瑪體恤她,不常派她上夜,但是兩年多來總也有一二十回,加上平常有往來,因此和這些女官也都相熟。用過了飯在一起圍坐著,有查記檔的,也有繡花納鞋底的。頌銀在女紅上欠缺,只捧著話本子坐在炕頭上看,聽她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說哪些主兒之間有矛盾,哪位主兒得皇上的青睞,今天又賞了什麼玩意兒。
正說得熱鬧,忽然傳來叩門聲。頌銀放書下炕,很快有蘇拉進來通傳,垂手說:「敬事房蔡和差人回話,萬歲爺今兒翻了鐘粹宮郭常在的牌子,原先一切都好,可臨到侍寢的當口,郭常在說身上不方便,不願意進燕禧堂。彤史那裡記著日子的,郭常在的信期應當在半個月後,敬事房逼她,她就哭,這會兒賴在西配殿,死活不肯進幸。」
頌銀怔住了,這後宮裡竟還有不肯侍寢的人?她是頭回遇上這種事,要說錢糧綢緞她都能應對,處理皇帝御幸的事,還真沒什麼經驗。
她匆忙整好衣冠出去見人,敬事房太監扎地打千兒,見了她跟見太爺似的,帶著哭腔說:「小總管,這個怎麼料理啊?萬歲爺那兒等著呢,郭主兒兩手扒門框,一碰她就開嗓子,都快把蔡掌事的嚇趴了。實在沒法子了,只有請您老,您趕緊想轍,救救小的們吧!」
她聽了抬抬手,「邊走邊說。」前邊有人打燈籠,她跟著上了夾道,問,「這位主兒是什麼時候進的宮?進過幸沒有?」
回事的說:「今年二月裡剛參選,封了常在,隨成妃娘娘住鐘粹宮。以前沒見過皇上面兒,這是頭回侍寢,瞧那模樣怕得什麼似的,咱們也不敢強摁,怕鬧到萬歲爺跟前沒法收拾。」
這是個難題,一般身上不便的嬪妃都要提前知會敬事房,到那天就不安排上牌子供選了。既然綠頭牌上有這個人,皇帝也翻中了,臨時說不成,敗了皇上的興,事情可大可小。萬一怪罪下來,敬事房太監就得吃掛落兒,輕則挨一頓板子,重則開革議罪,這都是無妄之災。那些滾刀肉也沒見過這麼不開眼的,心裡恨這主兒麻煩,又不敢把事回到皇上跟前,只得上內務府討主意,誰讓內務府管著整個紫禁城呢!
頌銀算倒霉,年輕輕的姑娘,自己也沒經歷過這個,現在要去勸諫人家,從哪兒開口呢?進了養心門直到西配殿,果然見郭常在裹著斗篷坐在熏籠上,一雙大眼睛淒惶驚恐。有人進來先是一顫,待看清了她的臉,大概沒見過女人穿曳撒,有點好奇,瞧了她一眼,又瞧她一眼,咬著嘴唇滿臉委屈。
頌銀到她面前蹲了個安,「小主兒這是怎麼了?今兒是您的喜日子,您怎麼不肯接福呢?」
郭常在抽泣了下,「您是內務府的小佟總管?」
頌銀道是,「敬事房找我回話,說小主兒改主意了……這可不行,皇上駕前,沒有後悔藥吃。您要知道,牽連我們這些人不要緊,您身後可有一大家子呢。闔宮的妃嬪人人盼著皇上翻牌子,到您這兒,好事怎麼還往外推呢?您怕什麼,您告訴我,我來給您答疑解惑。等您定定神就進去伺候吧,別讓萬歲爺等急了。」
郭常在期期艾艾說:「我就是怕……我不認識萬歲爺。」
頌銀挺能理解她,其實這才是年輕女孩子最該有的表現。宮裡的女人被鍛造得太老練了,即便沒經過人事,皇上一翻牌子也高興得滿臉泛紅光。她們根本不擔心皇帝是不是麻子瘸子,只知道一點——討皇上高興,為家裡增光。
頌銀看看邊上,蔡和帶著幾個太監眼巴巴地盯著,她抬了抬下巴讓他們外面候著,自己充當起了說客,笑著安撫道:「您沒見過萬歲爺,沒關係,我說給您聽他是什麼樣兒。萬歲爺高高的個頭,容長臉。平常脾氣很好,待人也溫和,從不因為我們是做奴才的,就不拿我們當人看。萬歲爺愛讀書,畫得一手好畫兒,喜歡文墨的人,壞不到哪裡去的。」
郭常在遲疑了下,「戲文裡的皇上都戴髯口……」
「那是唱戲的,皇上可不是唱戲的。」頌銀看了看案上座鐘,實在沒那麼多時間耗,又道,「您看時候差不多了,叫萬歲爺等著,怪罪下來不得了。」
郭常在似有鬆動,「可成妃娘娘說……」
說什麼沒繼續下去,但頌銀多少能猜著些,她耐著性子說:「這是您登高枝的機會,別人眼熱,盼您掉下來,您要隨她們的意兒?我也不和您繞圈子了,這麼說吧,您好好伺候主子,主子喜歡您,您升發了,全家都沾光。可您這個時候要是惹萬歲爺不痛快,您全家就要一輩子不痛快,這個道理您明白嗎?您知道東北三所嗎?裡頭住了獲罪的妃嬪,沒人管她們的死活。她們沒褥子,睡冷炕,吃餿飯,連太監都能打罵她們,您也想像她們一樣?」她不得不撂狠話了,寒著嗓子說,「您要想好,這不是矯情的時候。您只有這麼一次機會,要是不能回心轉意,我這就回萬歲爺去,您的鐘粹宮是呆不成了,準備挪地方吧。究竟願意烈火烹油,還是落個潦倒無依,全在您一念之間。」
郭常在年紀不大,至多十六七吧,經不得她連哄帶嚇唬。思量半天放棄了,鬆開斗篷赤條條站起來,邊上侍立的尚宮忙上來拿褥子裹起她,她回頭看頌銀,「小總管,您成家沒有?她們說頭一回很疼,是真的嗎?」
頌銀紅了臉,她對此一竅不通,和她打聽這個,她真答不上來。所幸有尚宮,這些尚宮見多識廣,好些是三四十歲才從民間甄選進來的,經驗比她豐富。嘴裡說著:「爺們兒溫存就不疼的,小主兒別拿萬歲爺和那些不懂憐香惜玉的糙人比,您見了主子爺就知道了。」然後不由分說把人送上了馱妃太監的肩頭,一口氣扛進了燕禧堂。
頌銀站著苦笑,真像一出鬧劇。天底下沒有不向皇帝賓服的人,怕疼,再疼能疼得過掉腦袋嗎?臨了想明白了,為時還不晚。要是再蹉跎,裡頭皇上察覺了,不說龍顏大怒,這位小主的好處是落不著了。
事情既然解決了,她轉身打算回內務府,剛到殿門上就被蔡和攔住了,先是對她謝了又謝,「沒您我今兒就完啦,您沒瞧見,先前弄得要上刑似的,誰勸也不中用。虧得您來了,您能對她說得透徹,換了咱們哪兒敢吶。您先留步,我給您沏杯茶,您送佛送到西,再稍待會子。這主兒和別個不同,萬一又出什麼紕漏,也免得您來回奔波。」說著咧嘴敬茶,「也用不了多少時候的,至多半個時辰,咱們就得隔窗提醒了……小總管請喝茶,這大晚上的勞煩您,真不好意思的。」
頌銀先是不怎麼情願,但這裡好話說了一筐,也不能甩手就走。可皇帝幸嬪妃,她跟著敬事房的人一塊兒守著,成什麼體統呢!她四下裡看,「總管不在?」
蔡和說:「在後邊支應著呢,起先也勸,可這郭主兒見了男的就往外轟,也沒說上話。其實咱們哪兒算男人吶,就是苦當差的。我料著鐘粹宮有人背後調唆,這主兒耳根子軟,還真給說動了。」一面搖頭,「傻不傻呀,進了宮不就盼著皇上翻牌嗎。她膽兒大,算叫她鬧了回養心殿。也是您慈悲,要換了別人,問她一遍願不願意,不願意即刻回皇上,打發到辛者庫就完了,還費這麼多唇舌!」
頌銀百無聊賴地聽著,沒有發表什麼感想。轉頭看外面,燈籠在夜風裡搖曳,照亮了抱柱旁的兩盆蘭草。有人踏進那圈光暈裡,皂靴綠袍,是陸潤。他進來對她打了個千兒,「有勞佟大人了。」
她笑了笑,「後邊都好?」
陸潤說是,「進了燕禧堂,後來就沒什麼聲兒了。」
蔡和垂手呵了呵腰,「小總管安坐,我得上後頭盯著去。別人都消停,唯有這主兒叫人不放心。」說罷卻行退了出去。
頌銀坐著喝了一盞茶,畢竟配殿的等級高,底下當差的都得站著。她看了陸潤一眼,他是人如其名,溫潤得玉石一樣。她站了起來,「上值房裡去吧,我在這兒也不自在。」
陸潤抬起眼,他的眼睛是一片海,風平浪靜,從來不起波瀾。聞言退到一旁,躬腰比手,把她引出了配殿。
外面起風了,四月的深夜,風裡夾帶著涼意。也沒進值房,就在西次間的抱廈裡坐下了,好方便聽後面的消息。很難得和這位養心殿總管在一處說話,以往見面不過一點頭,沒有深交。這回對坐著,閒散地喝一杯茶,可以抱著一份不慌不忙的心情。
頌銀問:「陸總管進宮幾年了?」
他低頭算了算,「十歲入宮,到今年九月整十四年。」
她哦了聲,「時候不算短,但擢升得很快。」
他是養心殿秉筆,再上面是乾清宮掌印譚瑞。但若要論和皇帝的親近,他照應皇帝的起居飲食,連譚瑞都不能和他比肩。但他不愛張揚,日復一日兢兢業業盡著自己的本分。也許在他看來,再大的榮寵也敵不過身體和心裡的缺憾,從痛苦上衍生出來的成就,沒有任何稱道的價值。
他話不多,只是微微一笑,笑容裡已經囊括了很多東西。見她的茶盞空了,提起銅茶吊給她添茶。原本茶吊有兩個,他挑了其中一個大的,邊斟邊道:「佟大人不必熬夜,千萬別喝釅茶,睡不踏實倒是次要的,對身體不好。如果一定要喝,別忘了進兩個核桃,藉以養胃。」
頌銀應了聲,輕輕問他,「你自己呢,常要喝釅茶值夜?」
他是個很細緻的人,頌銀甚至覺得聲兒大了對他都是種冒犯。他靜靜的停在那裡就是一幅畫,抬一抬眼,撣一彈衣襟,也是賞心悅目的。
他說:「不算經常,每夜有人當班輪值,我是逢初一十五上夜。平時夜裡警醒著點兒就行了,只有遇著難以解決的事他們才來找我。」
「初一十五是皇后侍寢?」
他略頓了下,點頭說是,「有時候在養心殿,有時候萬歲爺上儲秀宮,沒有定規的。」
頌銀忽然想起來,好像在哪裡聽說過,說他和皇帝之間有些不可告人的糾葛。這個傳聞不知是真是假,皇帝的閒話沒人敢證實,就是私下裡那麼傳著,宮裡人都心照不宣。
她又看了他一眼,心裡琢磨,覺得不像。他不是那種過分女氣的人,很多太監淨了身,腰板沒抻直,總有煙視媚行的嫌疑,他卻不是。他很挺拔,一身正氣,看人絕不躲躲閃閃。因為骨子裡沒什麼可叫人詬病的,身上就有股子寧折不彎的鋼火。
正胡思亂想,穿堂裡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抬頭看,兩個馱妃太監像扛了一捆秸稈似的,一頭一尾扛著那位郭常在,直接送進了西配殿裡。
「完事兒了?」似乎有點快,還沒到半個時辰呢。她轉頭問陸潤,忽然發現這個問題太直白,頓時紅了臉。
陸潤顯然也有些不好意思,含糊道:「這個沒定規的,有的人快點兒,有的人慢點兒……」他借咳嗽蓋臉,話鋒一轉,起身說,「進去問問情況吧!」
入了西配殿,見郭常在兩眼怔怔的,可能是不太好,霜打的茄子似的。
「怎麼樣了?」頌銀轉頭問蔡和,「萬歲爺什麼示下?」
蔡和笑眯眯的,「叫留。」
什麼是留呢,妃嬪侍寢後,皇帝有權決定這人有沒有資格為他生育龍種。如果叫留,就原封不動送回宮去。如果說不留,那就有多種辦法了,比如賞碗藥,還有拿玉杵頂腰,使龍精下……頌銀大致都懂,也很尷尬,聽蔡和這麼說,對郭常在拱手,「給小主兒道喜啦。」
郭常在的心性比較單純,她不太在乎什麼喜不喜的,就是扶腰皺眉,對頌銀說疼,「小總管沒有成家吧?我告訴你,真疼。」
頌銀脹紅了臉,被她弄得不上不下。邊上太監嬤嬤只管笑,她回頭看了陸潤一眼,他雖不像他們那樣咧個大嘴,但唇角輕揚,大概也覺得這位常在缺心眼兒吧!
她打掃了下喉嚨,「蔡管事的那兒有藥沒有?」
蔡和說有,讓小太監上值房取去,一面寬慰著郭常在,說:「不要緊的,那藥清涼消腫,擦上就好啦。小主兒是個有造化的,瞧瞧,先有佟大人給您保駕,後又有萬歲爺叫留。您不知道,貴人以下有機會懷龍種的可不多,您福分天一樣高吶!等將來升發了不能忘了小總管,還有我們這幫子伺候的人,讓咱們也沾沾光。」
郭常在扭扭捏捏的,到現在才覺得不好意思。等藥拿來了交給她的嬤兒,又讓馱妃太監一馱,送回鐘粹宮去了。
所以這裡的事總算是結束了,鬧了半宿,累心得很。她對陸潤笑了笑,「這下消停了,那我就回內務府啦。」
陸潤說好,把她送到養心門上,「宮裡都下鑰了,我不能相送,佟大人走好。」
她點了點頭,蘇拉挑著燈籠在前面照亮,她跟著出了內右門。
內右門外就是乾清宮天街,轉角是軍機處,軍機值房裡的人還在忙,窗戶隱隱透出光來。這兒是紫禁城中樞,侍衛上夜走得勤,她剛要入隆宗門,從後右門出來一隊禁軍,打頭的到她面前站住了,抬眼一看是容實。
她咦了聲,「今兒您值夜?不是您家老太太壽辰嗎,您不換班?」
容實不咸不淡地應她,「您不也當值嗎,請您您不來。」
一見面又要抬槓,她隨口唔了聲,「差事要緊。」這也不是閒聊的時候,她肅了肅,算是打過招呼了。踅身要入門禁,他掏出個小包兒遞給她,什麼話也沒交代,昂首闊步往天街那頭去了。
頌銀低頭看,手絹裡面包著油紙,再打開,原來是兩塊刻著大紅壽字的糕點。她有點莫名,和容實一向不對付,他要找她吵架她倒還習慣點兒,忽然給她送吃食,真是邪門兒了。
她轉頭眺望,已經到了侍衛換班的時辰,他是侍衛統領,二更起五更止,管著乾清門南北這一大片。距離得遠,隱約看見他舉手指派,心說這人正經起來也還能瞧。畢竟得了人家的東西,伸手不打笑臉人嘛,對他也不覺得有多討厭了。
不過那兩塊糕,她到最後也沒敢吃。回去後盯著看了半天,怕他下巴豆。內務府最忌諱出耗子,養了五六隻貓。其實都是野貓,不知從哪兒來的,竄進了大院裡,頌銀就養著它們。每天早上餵牠們點兒飯,請它們留下抓耗子。今早餵了糯米糕,餵過之後那幾隻貓都積了食,一整天再沒吃下東西,所以她有必要懷疑容實又使壞了。
忙過一陣,到了午飯前後。出門看,外面淅淅瀝瀝飄起了雨。天是灰濛蒙的,簷下垂掛的竹簾在雨水裡前後輕擺,她掖袖站了會兒,水氣撲面,直往領口鑽。她抬手撫撫後脖子,來了個佐領回事,說太后萬壽燒製的瓷器出窯了,御窯廠的人送樣品進宮,請小總管移步看看去。
於是到了造辦處圍房,長案上攤著各色種類的新物件,從筷架到蓋碗,放眼看去黃澄澄一片。她挑了個五蝠捧壽紋的高足碗看,質地細膩,釉彩瑩潤,彈指一聽,聲音又脆又亮。她點頭讚許,「這回的比上回的要好,顏色鮮亮,胎也薄。就以這個為準,燒夠量,不許有偏差。廣泰多往御窯跑兩趟,哪裡不妥了再回內務府,這是太后大壽的御貢,千萬馬虎不得。」
造辦處太監齊聲應嗻,她又巡視了一圈,沒什麼可交代的了,方轉身出了角門。
一個人撐著傘走在慈寧宮花園夾道裡,雨點子落下來,在傘面上投下沙沙的輕響。夾道裡的青石板因來回走的人多了,覆上一層水色,表面能反出光來。官靴踩上去,倒像踩進了水窪裡似的,以為會濕了鞋底,其實並沒有。
頌銀不太喜歡下雨,她就愛大好晴天,逢著下雨難免有些心煩,也是當值的關係,雨天施展不開手腳,比較耽誤事。她走得很快,臨近攬勝門的時候回想起昨天,心裡還有些發毛。到了門前不自覺往花園裡看看,草木蔥翠,一派寧靜,什麼事都沒用。她吁了口氣,匆匆穿過南天門,甫一邁出來就撞上個人,抬頭一看魂飛魄散,正是豫親王。
她嚇得胸口發疼,心裡琢磨完了,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昨天的事敗露了,他還是來了。她得強裝鎮定,笑了笑說:「真巧,遇見六爺了。」
他說:「不巧,我特意在這兒等你。」
她啊了聲,一味的裝糊塗,「我才剛到造辦處看貢瓷去了,叫您好等了。您找我有事兒?」
他的臉上沒什麼變化,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是有點事兒,進內務府說話吧!」沒等她應答,自己打著傘往前去了。
頌銀在後面直咧嘴,知道這回大事不妙。她阿瑪昨兒喝多了,今天沒來,沒人給她撐腰。不過內務府人多,料他不敢怎麼樣的。她兀自盤算,橫豎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承認。捉賊還拿贓呢,他沒當場逮住她,憑什麼一口咬定她在場?
到底在官場上混跡了兩年多,日子不是白過的。到了危難的時候學會打太極,錯不到哪裡去的。她趕上前,慇勤引路,衙門裡的人見了王爺都掃袖打千兒。他到簷下卻站住了腳,輕飄飄瞥了她一眼,「上你值房裡去。」
大值房裡有筆帖式和內府佐領,人多眼雜。頌銀本想請他到這裡的,奈何他不上套,既然發話,她只得硬著頭皮道是。她的值房在小夾道裡,是個相對偏僻的地方,窄窄的單間兒,堆滿了賬冊題本。她請他在南窗底下落座,又張羅巾櫛茶水,都忙完了,垂手站在一旁聽他訓話。
豫親王折磨人的手段很高,並不著急問她,手裡托著茶盞,杯蓋嘩嘩地刮茶葉,鈍刀子割肉似的。
暴風雨前的寧靜很令人憂懼,因為不知什麼時候就會驟然發作。頌銀絞著兩手,感覺無處安放她的惶恐,這位王爺這麼厲害,面對他居然比面對皇上還要令人緊張。可這樣被動不是辦法,她努力鎮定下來,輕聲道:「六爺有事吩咐,奴才聽爺的示下。」
他手裡的杯子盤弄了半天,最後也沒喝一口茶。擱下茶盞,拍了拍膝襕上的褶皺,似乎拍不平,眉頭又蹙了起來。
頌銀嚥了口唾沫,遲疑著替他抻了兩下,「要不您稍待,我叫人送熨斗進來,熨一熨就好的。」
他抬起眼,一雙眼睛深不見底,「你以為我找你,就是為了熨衣裳?」
她噎了一下,「奴才愚鈍,請六爺明示。」
他別過臉一笑,那種笑是邪性的,充滿了威脅的味道,「跟我裝糊塗。」他點了點頭,「述明的教養不錯,教出個會和主子打馬虎眼的好閨女。」
頌銀愈發呵下了腰,「奴才對六爺不敢使心眼兒,六爺來找我,我實在不知是為什麼。若我哪兒做得不對,請六爺狠狠教訓我。」
她是打定了主意敷衍的,他來前就預料到了。內務府出身的都是油子,她也不例外。
豫親王站起身,緩步踱到了門前,外面雨勢還是照舊,不大不小淅淅瀝瀝的。他負手看,最近的人也離了有七八丈遠,不怕有人聽牆根兒。他回頭看她,「昨兒午後,你在什麼地方?」
她支吾搪塞,「吃完飯,小睡了一會兒。」
「睡在哪裡?」他問,等了她半天,她不答,他調開了視線,「聽說慈寧宮花園有一角是你的地盤,你天天上那兒小憩,石頭都叫你睡出坑來了。」
她詫然抬起眼,「那石頭本來就長得那樣,不是我睡出來的……」猛地意識到自己被他繞進去了,愣了一下,很快又道,「奴才是貪清靜,有時候上那兒避世,但也不是天天去的。昨天湖北蠶桑局有一百匹織金綵緞運抵京城,其中挑出三匹殘次不堪用的,發還原地著令補織,我盡忙這個了,沒時間午睡。」
「真的?」他看著她,目光犀利能洞穿人心。
頌銀額上沁出了一層冷汗,垂首說是。他當然不會相信,只聽他的嗓音愈發冷,有了盤詰的味道,「我問過當值的太監,說看著你進去的,你眼下說沒去過,是你蒙我,還是小太監撒謊?」
頌銀知道一味的退縮勢必被他逼得無路可走,與其這樣,還不如以退為進。她緩緩吸了口氣,「進是進過,但沒耽擱多久就出來了。只因上半晌司禮監回話,說咸若館毗廬帽上的金漆有脫落,要著人重新填色。奴才是去看看損毀情況,如果有必要大修,需呈報皇上,請皇上定奪。」她笑著,彎彎的一雙眼望向他,「六爺怎麼這麼關心奴才呢?要問話,不必和守門太監打聽,傳我過去就是了。」
他倒被她反將一軍,還隱隱品咂出了調戲的味道。他沉著臉打量她,也不動怒,只是皺眉,「佟頌銀,你知道糊弄主子是什麼罪過嗎?別說什麼佟家奉太祖遺旨世代統管內務府,你犯了錯,我照樣開發你!」
頌銀知道他惱羞成怒了,他和馮壽山的預謀是無法說出口的,於是就逼她主動認罪,當她傻麼?
她靜靜站著,還是俯首帖耳的樣子,可心裡有些得意,總算不落下乘,「昨兒六爺也在園子裡?」
離風暴中心越來越近,她想瞧瞧這位主子怎麼應對,如果料得不差,兜個圈子說不定就散了。可她猜錯了,他毫不避諱,直言問她,「儲秀宮禧貴人買通守喜太醫開催生藥,這事你知不知情?」
頌銀大吃一驚,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他們之間其實只隔著一層窗戶紙,一旦捅破了,除了合作就是向皇帝投誠,和他死磕到底。但政治是難以預測的,還有一種可能不能忽視,皇帝在無子的情況下,也許不得不容忍豫親王。那麼她和他的決裂就會變得毫無價值,最後說不定會成為皇帝求和的籌碼,重新送到豫親王手上任他屠戮。為什麼她阿瑪要兩邊巴結著,就是這個原因。想透徹了,才發現又進了死胡同,她除了討好這位旗主,別無選擇。
她垮下肩,搖了搖頭,「我不知情,前幾天上儲秀宮請過一回安,後來我就沒再去過東西六宮。」
他沉默下來,略待片刻才又道:「你是我旗下人,我也不瞞你。禧貴人的孩子,我不想讓他平安落地。原本是要通過馮壽山調度收生姥姥的,現在既然和你開誠布公了,那正好,藉著你內務府的勢力,替我把這件事辦成。」
他說這種死生存亡的大事,居然像談論吃穿一樣尋常。她驚愕地望著他,「六爺的意思是……」
他輕輕牽了牽唇角,「你是聰明人,用得著說得那麼透徹麼?吩咐你的事,漂漂亮亮辦成了,你還是爺的好旗奴,將來仍舊重用你。」言罷一頓,上下打量她,走近兩步,低聲道,「我常想,好好的女孩兒當什麼官,做個主子奶奶不好麼?」
頌銀被他欺到了牆角,心頭一陣發慌。他衣裳上熏的是甘松,那是種乾爽微甜的味道,很獨特,靠近了直往腦子裡鑽。香味是可心的,但她不太喜歡現在這個局面,這算什麼?好歹男女有別,她當著男人的差,也不能真把她當男人看了。
她想說話,請他讓開一點,別當著她的光,可惜沒有勇氣,最終只能和他胸口的團龍大眼瞪小眼。
他低頭審視,她鼓著兩邊腮幫子,有時候並不那麼精明,他就開始懷疑這回是不是太高看她了。不過這張臉長得確實不錯,從四年前頭一次見到她起就一直是這個印象。他的語調有點漫不經心,又存著逗弄的心思,「瞧你這回的手段吧,要是能辦得天衣無縫,將來就算不在內務府當差,給你個位分,也不是不可行。」
給她個位分,這可不是隨便能說的,頌銀雖然有些尷尬,但從他的話裡還是品出了他的野心。他終究是有稱帝的打算,其實也不在意料之外,離皇位只有一步之遙時,誰能不受權力的誘惑?她沒有被他不加掩飾的慾望震驚,令她無措的還是他的話。什麼叫給個位分?他登極,廣納後宮時,從若干世婦等級裡賞她一個稱號,讓她做小老婆,這就是位分。
好好的,怎麼說起這個來了呢,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就因為她為他出力,幹了回缺德事,這是作為對她的獎勵?這獎勵實在太讓人不堪了,不要也罷。
她抬眼看他,養尊處優的王爺,處處顯露出高人一等的尊榮和氣勢。他的長相是無可挑剔的,但頌銀的志向並不在後宮。她整天經辦著宮裡的事物,看到了太多的悲淒和不幸。就像昨晚郭常在的侍寢,和一個沒有任何感情的男人同房,被太監像扛草垛子似的扛上龍床,換做她來經歷這一切,她覺得難以想像。她羨慕的是她父母那樣的生活,阿瑪只娶一房太太,好也罷歹也罷,就兩個人過。她額涅算是比較幸運的女人,不像其他三個嬸子,總在為底下妾侍的作亂而煩惱。額涅唯一關心的就是院兒裡哪棵樹結果子了,該摘了給哪家親戚送去。還有誰誰家的媳婦、姑奶奶生小子了,送賀禮、隨份子,一樣不能少。
所以她聽了豫親王的話,幾乎不加考慮就回絕了,「謝謝六爺抬舉,奴才出身微賤,不敢有非分之想。我只要替阿瑪守住這份差事,不辱沒了祖宗,就是我幾輩子修來的造化了。」
這麼說她是瞧不上他,不稀罕做他的房裡人?他原先不過是打趣,想作弄作弄她,沒想到她一副敬謝不敏的樣子,真出乎他的預料。
他哂笑一聲,「情願當奴才,不願意做主子?」
她想了想,「也不是,誰不願意登高枝呢,可我是閒不下來的命,讓我坐在那裡聽風賞月,我會作病的。所以還是老老實實管著內務府吧,職務不同,一樣替主子賣命。」
他也不強逼,頷首說隨你。重新坐迴圈椅裡,白潔修長的十指交叉起來,遮住了大半張臉,「那件事……」
頌銀喘上一口氣,心裡明白是勢在必行,皇上這麼多年來一直無子,想必也有他推波助瀾的功效。她不知道阿瑪遇上這種情況會怎麼料理,自己只求自保,不想參與進去。內務府太顯眼,一旦牽扯容易出事,所以得找個名頭更大的,好在前頭頂著。慈寧宮既然已經插手了,就沒有中途站乾岸的道理。她斟酌再三,搓著步子到他面前,轉頭看一眼外面,確定沒人才道:「後宮的事兒,出了岔子自然交到內務府手上。六爺的令我不敢不聽,可萬一我栽進去,就沒人來善後了。奴才的意思是原本怎麼打算的,還照計畫的來,我心中有數,就算有紕漏,也能不著痕跡地掩過去……再說嬪妃臨盆不單是收生姥姥在場,那些貼身伺候的嬤兒也都在,這事怕不好辦。」
「要是好辦,還用得上你?我既然已經交代你了,接下來全在你,你打算托誰去辦,我一概不管。」他笑得很優雅,一雙眼睛光華萬千,然而那光華背後隱藏著殺戮,令人遍體生寒。他站了起來,「放膽兒去辦吧,我知道你的能耐,不會叫我失望。」
這算什麼,什麼叫放膽兒去辦,辦不好不得腦袋落地嗎?她支吾著,「六爺,這太難為我了,我不敢……」
他橫了她一眼,「不敢?是忌諱禧貴人在皇后宮裡?那惠嬪自己當家呢,你去料理永和宮吧!」
這下子頌銀真驚出一身冷汗來,說到惠嬪,他沒有先動她,也算她運道高了。就像他說的那樣,儲秀宮出事,皇后難辭其咎,且怕兩位小主都有閃失,會引起皇上的懷疑。所以惠嬪傻乎乎的,反倒讓她逃過一劫了。她怕他真的改主意,只得儘量轉移話題,「六爺怎麼知道禧貴人買通太醫催生的?這會兒方子開了沒有?禧貴人用沒用?」
他垂眼轉動拇指上的扳指,慢吞吞道:「我從哪兒得的消息你別過問,橫豎藥方開了,只等煎服。」
頌銀心裡糾結得厲害,本來惠嬪那個脫花煎就讓她擔憂,這回是明打明的要她謀害皇嗣,那可是一條命啊!
她越想越害怕,臉色煞白。欲求饒,但知道沒用,這是頂在槓頭上了,退一步就是萬丈深淵。禧貴人和惠嬪她得二選一,不承辦儲秀宮,倒霉的就是永和宮。況且惠嬪也要催生,和禧貴人打著一樣的算盤,矛頭究竟對準誰,全在她一念之間。
她認命了,垂頭喪氣問:「現在改藥方,來得及嗎?」只有產下的是死胎這事才好處置,要是個活的,總不能眾目睽睽下掐死他吧!
他說:「看你的本事,如果你手段夠高,往藥裡加上幾錢莪術,應該不是難事。」
頌銀恨不得瞪死他,空長了一張美人的臉,心腸惡毒得像蛇蠍一樣!
豫親王呢,根本不在乎她的看法,反正佟家是他的包衣,既然這丫頭將來要接替她阿瑪,讓她知道內情是早晚的事。如今趕巧了,那就從今天開始吧。
逗留也有一陣了,看她失魂落魄,想必需要時間消化。他整理箭袖出門,迎面遇上了匆匆趕來的述明,老遠就打了一千兒,到近前又打一千兒,惶然道:「給爺請安,頌銀是不是哪兒出了岔子,怎麼惹得爺親自來了?」
他笑了笑,說沒什麼,「我來瞧瞧她。」本打算離開了,走了兩步又回身,「述明啊,二丫頭有人家沒有?」
述明不知道他怎麼突然問起這個,戰戰兢兢道:「回爺的話,還沒呢。」
他點了點頭,「得閒兒我給她做個媒。」然後瞟了她一眼,負手走遠了。
爺倆面面相覷,頌銀露出個欲哭無淚的表情,「阿瑪……」
述明忙讓她住嘴,往值房指指,示意她進去說話。
她把豫親王的來意和盤托出,著急詢問:「您看這可怎麼辦呢!」
述明抬眼看她,「怎麼拌?涼拌吧!我說什麼來著,不讓你上花園偷閒,哪兒不好睡啊,偏上那兒,你瞧這回出事了吧?不過我早料到有這麼一天,也不新鮮,別怕。你年輕沒經歷過,等時候長了,比這個厲害的且有呢,到時候還不得嚇死!」
她兀自嘟囔著,「這不是害人麼。」
她阿瑪淡笑,「不害人就得害自己,你記住一條,宮裡沒有善惡,只有勝敗,就成了。」
她束手無策,頭一回面對這種情況,怔著兩眼問她阿瑪,「那咱們接下來怎麼料理?」
「你呀,」述明剔剔牙花兒說,「先知會永和宮一聲,那藥用不著吃了,沒的吃出好歹來。餘下的你別操心,我來辦就是了。馮壽山不能讓他撇清,死也得把他拖進來,他是太后的人,留著有用處。」頓了頓問,「剛才王爺只和你說了這個?怎麼臨走問你許沒許人家呢,還要給你說媒?」
頌銀紅了臉,「他說我要能把事辦好了,往後可以不在內務府當值,他讓我當娘娘。」
「配給他?」述明摸了摸下巴,「倒也好。」
「好什麼啊,著三不著兩的,他就是想騙我好好給他辦差。」
述明嗤地一聲,「給旗主子效命是份內,人家不許你好處,你就不給他辦了?依我說不賴,你回去問問老太太和你額涅意思,必定都喜歡。人往高處走,留在內務府當官,一輩子摳斤掐兩,有什麼出息?」
她賭氣,扭著身子說:「我就愛管雞零狗碎的事兒,不愛讓人關在鳥籠子裡。阿瑪,要是他再提起,您想法子替我推了,說給誰也不許答應。」
述明乜眼打量她,「還真想給容實啊?」
頌銀愣了下,當初金墨和容緒配親不就是為了打開這個局面嗎,看她阿瑪的意思,後來竟沒把這個當回事。
反正她不喜歡豫親王,心思太深,這種人不好相處,誰都在他算計之中。她對容實雖沒好感,但為了和她阿瑪唱反調,有意說:「容實怎麼了?我瞧著就不錯。昨兒我沒去吃壽酒,夜裡還給我捎兩塊糕呢。」
述明挑眉搖頭,「你可真向著他啊,還偷偷送人鼻煙,敢情真有處下去的打算了?」
提起鼻煙她忽然想起來了,乾笑道:「不是那麼回事,如意館的孫太監孝敬您的,我湊手送人了。您怎麼知道鼻煙的事兒呢?誰和您說的?」
「我昨兒上容家拜壽去了,他家老太太告訴你額涅的,說容實把煙壺當寶貝似的,供在書房的案上呢!我料著人家是誤會了,你瞧怎麼辦吧!」
難怪給她捎吃的,原來打這上頭來的。真有意思,二十多的人了,沒收過姑娘的東西嗎?她發笑,「什麼怎麼辦,就這樣唄。」
述明皺皺眉,「想好了?」
想什麼?想明白了跟誰嗎?八字沒一撇的,弄得好像定下來了似的。她提袍說:「我這就去永和宮。」說完沒回頭,急急出門了。
到同順齋見了惠嬪,不能直說豫親王要下手,只告訴她禧貴人催生的消息洩漏出去了,時候要是不對,上頭必定要問罪,請她安安心心的待產,別用那個藥了。
惠嬪聽了很緊張,「這麼說我這兒也必定有人盯著了?」
頌銀說是,「您現在只要順其自然,錯不了的。」
她當即命心腹把藥灑進井裡了,「阿彌陀佛,你要晚來一步,我打算今天就用了。」
提前大半個月,她也真敢!頌銀不能久坐,辭出了永和宮上東一長街,出內左門就是乾清宮天街,下意識放慢步子,希望遇上容實,可是從東走到西,也沒能看見他。
接下來她仍舊值夜,後頭兩天倒還算消停,可她知道這種平靜維持不了多久。果然端午那夜剛和衣躺下,迷迷糊糊正做夢,聽見有人敲門,咚咚咚的,差點把值房拍塌了。
她嚇了一跳,坐起來問:「什麼事兒?」
蘇拉回話,「司禮監差人來報,說儲秀宮禧主兒見紅了,這會子著了床,看來今晚要臨盆。」
她嘆了口氣,這麼急,只為了爭個先落地,況且還不知道是兒是女,豁出命去冒險,值得嗎?宮裡的女人有時候真的很可悲,全部的指望都在皇帝身上,有誰知道花團錦簇背後的淒涼?所以她寧願當個沒人要的女官,也不願意把自己坑進那口大染缸裡。
從著床到生產有陣子,她也不慌亂,穿戴整齊出門,臨走看了眼西洋鐘,已近子時了。之前她阿瑪知會過她,說一應都已經安排好,到那裡只管見機行事就成了。她知道禧貴人這胎十有八九是死胎,光這樣不算,死因還得歸咎於她用了催生藥,這麼一來雪上加霜,產婦的命運可想而知。
如果沒有爭名奪利的心,就不會讓人有空子可鑽。頌銀抬頭看天,滿天星斗,空氣漸漸燥熱,蟲袤的鳴叫聲從四面八方流淌出來。分明不一樣的氣候,她想到的卻是金墨落葬後的那場大雪——死亡終究是可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