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生產是大事,西一長街的門禁破例都打通了,方便宮人往來。皇帝御極十幾年,有過三位公主,上年歿了一位,現在仍舊是倆。盼兒子盼綠了眼,所以禧貴人這胎被寄予厚望,派大總管譚瑞盯著,一有消息好即刻向御前回稟。
頌銀來的時候產房已經佈置起來了,尚宮嬤嬤們忙進忙出,倒還算有條不紊。譚瑞見了她上前行一禮,攏著兩手說:「傳到我那兒時嚇我一跳,時候不對,原該月底的,也沒有提前那麼多的道理呀。」
頌銀隔窗聽動靜,一面附和,「誰說不是呢,興許是動了胎氣了,太醫瞧過沒有?」
譚瑞伸指撓了撓帽沿下的頭皮,「瞧了,說孩子大,端午過後算足月。」
她哦了聲,「既這麼就放心了。」恰好出來個嬤嬤,攔了問情況,只說早呢,頭胎生得慢,且要等著。她回身搓手,「我不懂這個,打發人往家傳話,五更的時候我阿瑪進來料理,這之前有什麼事兒,還請譚掌印替我擔待著。」
譚瑞並不緊張,笑道:「您放寬心吧,這兒是皇后娘娘寢宮,自有人拿主意的,咱們樂得自在。」
頌銀才想起皇后來,問人在哪裡,譚瑞沖產房努努嘴,囫圇一笑。
頌銀明白他的意思,畢竟是皇后,身份尊崇,本該在殿裡聽信兒的,這回陪生,未免失了體統。可人家是主子娘娘,大夥兒都不好說什麼,橫豎有她坐鎮,他們這些人反倒閒在了。然而她心裡終歸七上八下,按說八個多月了,就算早產,孩子也能活,但豫親王在那兒算計著,這孩子恐怕凶多吉少。她心底裡還是向著皇上的,怨只怨人在矮簷下,她做不了主。如果產下的真是個死孩子,她良心上必定過不去,現在只能祈盼著出奇蹟,往藥裡加的莪術沒起效,孩子活著,且是位公主,那就皆大歡喜了。
可惜世上沒有這樣順風順水的事兒,她籠著袖子站在燈籠底下的光帶裡,看見宮門上有小太監挑著羊角燈過來,後面跟著慈寧宮的馮壽山,她就知道沒希望了。如果單是一個豫親王,未必那麼難對付,但他有太后撐腰,情況就不一樣了。皇帝的悲哀在於生母向著別人,就像一個家,人心都是散的,早晚要敗。都是自己生的,能偏心成這樣,帝王家的女人真和常人不一樣。
馮壽山到跟前,掃袖打了一千兒,「小佟總管早到了?老佛爺那兒得了信差我來瞧呢,眼下怎麼樣了?」
頌銀雖厭惡他,卻不能得罪他,只得放了個尋常語氣說:「發作沒多會子呢,等著吧!」
馮壽山又和譚瑞搭訕,一驚一乍的,像多少年沒遇見的老夥計,透著假到骨子裡的虛偽勁兒。
頌銀別開臉,不願意聽他們胡扯,轉身讓夏太監領路上值房裡等候。夏太監伺候了茶點,站在門前往外看,猗蘭館裡傳來禧貴人痛苦的嘶喊,他牙酸似的吸了口氣,「發作得快,看著來勢洶洶。」
頌銀聽他這麼說,有心打探,「我們先前還說呢,早了二十來天,真沒想到。」
夏太監說是,「打了皇后娘娘一個措手不及,得虧樣樣都是現成的……入夜吃了一盞甜棗羹,那會兒就說肚子不舒服,沒想到亥時羊水就破了。」
頌銀不便問太多,只打聽禧主兒精神頭怎麼樣,夏太監說還成,「就是疼得太厲害,犯了一陣暈,皇后娘娘讓人備參湯給她提氣兒,緩過來了,後來怎麼樣就不知道了。」
精神好點兒,即便孩子不中用,至少能讓母親活下來。頌銀坐在那裡,人是木蹬蹬的。很討厭勾心鬥角,可是沒辦法,身在其中,不得不周旋。哪兒有清平世界?有人的地方就混沌,像淹在水裡似的,拼著命往上游,冒了頭,發現天還是灰濛蒙的,永遠掙脫不出去,除非你死了。
時間慢慢流逝,值房有鐘,她就那麼不錯眼珠地看著那兩根銅指針,一杯接一杯地喝茶。終於過了四更,立夏之後日長,寅時三刻天邊泛起蟹殼青,整個紫禁城籠罩在昏昏的晨色裡。她起身出去看,猗蘭館裡燈火通明,禧貴人的聲音聽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接生嬤嬤的吆喝,十分激昂地加油鼓勁,「再來、再來……看見頂心了,小主兒別睡,來、來、來……」
她匆匆邁出去,譚瑞和馮壽山熬了半宿,眼睛裡滿是血絲,垂袖站在台階下,愣愣地仰脖看著窗戶。
她問:「生了?」
譚瑞說還沒,「不過看情形快了。」
馮壽山手裡的佛珠數得飛快,白胖的臉上面無表情,心裡那根弦兒繃著,一撩撥就斷了似的。
頌銀掖手站著,忽然房門開了,跑出來個嬤兒,慌慌張張叫太醫。圍房裡當值的人飛也似的到了門前,只聽那嬤兒聲音都變了,叫快進去瞧瞧。頌銀頭皮隱隱發麻,上前兩步叫住了,「裡頭怎麼了?」
那嬤兒哭喪著臉說:「生了,是位阿哥。可臉憋得紫茄子似的,不喘氣兒,也不哭。接生的提溜著打屁股,怎麼打都不成……小總管,您瞧……」
「再去看,得了信兒出來回我。」頌銀指派著,其實心都涼了。是位阿哥……豫親王算著了,老天爺真不公。她想哭,不敢落淚,只得強忍著。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在台階下來來回回地走,支起耳朵聽裡面響動。猛想起來自己是女的,也可以進去的,剛想邁步,幾位太醫出來了,垂頭喪氣地看了她一眼,她腦仁兒嗡地一聲,「阿哥……怎麼樣了?」
太醫直搖頭,「緩不過來,臍帶都黑了。時候也不對,手指甲沒長全,薄得像蘆葦膜。請小佟大人往上報吧,卑職等無能。」
頌銀的怒火牽連到了那個給禧貴人開催生藥的太醫頭上,她心裡是有數的,但依舊得按著計畫來辦,喝道:「好好的,怎麼說生就生了?」她回身叫譚掌印,「我瞧事情有蹊蹺,勞你往御前稟報,聽皇上示下。」
譚瑞接了令,撒腿就跑出去。馮壽山眉心的疙瘩解開了,呵了呵腰,退出了儲秀宮。
天放亮了,小太監拿長桿兒卸下燈籠吹滅,宮闈寧靜一如往常。長街上的梆子篤篤敲過來,她聽見東西六宮門臼轉動的聲響,蒼涼緩慢地拖出一串悲鳴。猗蘭館內激戰落幕,忙了半夜無功而返,皇后敗興離去,配殿的門洞開著,兩個宮女提著木桶出來,一前一後結伴,往隨牆門上去了。
頌銀沒有進配殿,因為不敢見禧貴人和那位夭折的阿哥,至於怎麼處置,皇上那裡總會有消息的。她想過,如果是位公主,也許事兒就過去了,可畢竟是阿哥,皇上的喪子之痛會如何發洩,實在難以預料。
果然還是往最壞的方向發展了,御駕親臨,帶著潑天震怒從門上席捲進來。左右不單有慎刑司太監,還有御前侍衛。紫禁城的侍衛統領共三人,每人都有自己管轄的範圍,容實屬三殿往後至御花園這片,所以後宮出事,他一定會在場。進門揚手一揮,那些侍衛分散開,團團將儲秀宮圍住。頌銀心頭生怯,但也不及思量太多,跪地迎駕,先自請罪:「臣死罪。」
嬪妃生孩子,孩子死了,雖然與她無關,但她既然掌著內務府,或多或少會有牽連。皇帝沒有進殿內,立在院中厲聲質問,底下黑壓壓跪倒了一片。收生姥姥把阿哥落地後的情況說明了,「奴才們十二萬分的小心,唯恐有負聖命,但小主子產下就已經不成事了,奴才們把能用的法子都試遍了,回天乏術。奴才們無能,請萬歲爺治罪。」
「是誰說足月的?」皇帝的視線劃過來,三位太醫早就嚇破了膽,只管跪在那裡篩糠。
生死存亡的當口,誰還顧得了誰!御醫正叩頭回稟:「回皇上話,臣等三人,一人錄檔、一人把脈、一人配藥……把脈的是劉副使,劉大人聲稱足月,但阿哥產下時卻不是這麼回事。禧貴人戌時陣痛,亥正三刻破水,寅正紫河車先下,交五更產子。產兒臍帶髮黑,面色發紫,且囟門寬大、膚薄髮少,可見是未足月催生所致。」
皇帝驚愕異常,為什麼催生,生活在紫禁城的人都知道,爭的不就是個名分麼!為了這個名分,好好的阿哥葬送了,這對於一心盼子的皇帝來說,無疑是一次重創。他的絕望沒人能體會,恨到了極處,簡直有屠宮的心。他咬著牙責問頌銀,「你是內務府員外郎,朕問你,出了這樣的事,你為什麼不知情?」
頌銀也自責,自覺沒臉辯解,只是俯首磕頭,「臣失職,臣罪該萬死。」
皇帝恨聲斥責,「糊塗蟲!你當差兩年餘,審慎竟還不如你阿瑪的一成!朕要抓禍首,也不能輕饒了你。來人!」
頌銀早知道這件事牽連廣,畢竟是位阿哥,她就是十條命也抵不過。況且她的確參與了,皇帝要處置,她無話可說。
無非一死,她也有些灰心了,害怕沒有用,聽憑發落就是了。她原以為在劫難逃的,卻沒想到容實會站出來替她求情。她聽見他不痛不癢的聲氣兒,條理清晰地開解著:「請萬歲爺息怒,佟大人雖有過錯,但罪在不查,還有可恕的餘地。萬歲爺想,宮裡小主兒催生,都是私底下密謀,佟大人若知情,那皇上必定也知情了,畢竟是掉腦袋的大罪,誰會冒這個險?依臣所見,當務之急在於證實是否確有其事,方子從哪兒來,藥渣兒去了哪裡,萬歲爺聖明燭照,不會冤枉任何人。今兒慎刑司也在,命他們私下嚴查,佟佳氏世代侍奉主子,還望萬歲爺給個機會,讓佟大人將功贖罪。」
皇帝聽了慢慢冷靜下來,細琢磨,內廷醜聞,委實不宜聲張。頌銀是內務府官員,因此獲罪,那天下人都會知道後宮妃嬪爭權奪勢,搶生大阿哥,他這皇帝還有什麼威儀可言?再說事鬧得越大,看熱鬧的人就越高興,他何苦在痛失愛子之餘又成為別人的笑柄呢!長嘆一聲,啞巴吃黃連,唯有如此了。
他閉了閉眼,說要看孩子,精奇把襁褓裡的死嬰呈到御前,他看後臉都綠了,胡亂揮了揮手讓好好安葬,心裡的恨都集中在了面前的御醫身上,「催生是你們說的,禧貴人長居宮中,哪裡來的催生藥?朕料著,必定是那你們之中有人奴顏媚主,害了朕的阿哥。說,是誰出的主意,誰給了你們這麼大的膽子!」
御醫們嚇得直打擺子,說不出半句話來。這時候是問不出的,誰也不會承認,只有進了慎刑司大牢才能水落石出。皇帝無力地抬了抬手,「把禧貴人扔到東北三所去,禁皇后的足,儲秀宮所有人等一一審問,查不明白……」他踢了頌銀一腳,「朕活剮了你。」
頌銀摳著磚縫應了個嗻,既然是豫親王布的局,當然沒有查不明白的道理。她只是心虛,做了賊似的又羞又恨,這股子怨氣還無法發洩出來,只能爛在肚子裡。
皇帝一陣風似的走了,她跪得起不了身,容實見狀來攙她,順便給她拍了拍膝頭上的灰塵。她垂眼看那些匍匐在地的人,腦子裡空空的,不知接下去應該怎麼辦。還是容實替她張羅,叫了聲聶四,「等什麼呢?把人都帶走!」
慎刑司這才動起來,悄沒聲息地將儲秀宮幾十號人,連同守喜的太醫、嬤兒及收生姥姥一起押進了夾道。
剩下的幾個侍衛乾等著,容實問:「禧貴人要送東邊三所,怎麼料理?」
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一大堆事等著她辦。頌銀定定神,往猗蘭館看了眼,招呼太監進去搬人,畢竟心裡有愧,切切吩咐著:「留神,手腳放輕點兒。」又回頭對容實拱手,「剛才謝謝您,沒有您,我這會兒可能下大獄了。」
容實歪著腦袋賊兮兮一笑,「這還像句人話。唸著我的好就成啦,下回見了我別蛇蛇蠍蠍的,咱們到底是自己人,您說呢,妹妹?」
頌銀嘴角抽了下,這人腦子正常的時候是那麼回事兒,一旦上邊沒人壓著,又面對著她,他那股怪勁兒就忍不住要發作。不過看在他救她一回的份上,頌銀不打算計較,心裡還是很感激他,叫她妹妹也生受了。
可是容實知道,這回的事兒沒個說法,皇上那裡不能依。他記得上次她過右翼門時無意間掉落的藥方,並不是什麼補身子的。他們這些侍衛出身的舞刀弄棒之餘也陪阿哥讀書,川芎、牛膝、車前子,合起來有祛風止痛下胎的功效,他心裡有數。所以催生是確有其事,但方子從何處來,是不是和她有關聯,他心裡也存著疑慮。
不管怎麼樣,先過了這關再說。慎刑司雖屬內務府管轄,六宮出了事,他這個統領也有查實回明的責任。她這會兒有點渾渾噩噩,他幫著把儲秀宮和東北三所的瑣事料理妥當,聽她安排太監照應禧貴人,嘴上不說,心裡愈發覺得她們之間有往來。
這種事非同小可,需慎辦,所幸佟述明很快趕到了,她見了她阿瑪,嘴瓢著,不復以往小總管趾高氣揚的神氣,像只鬥敗了的公雞。
「阿瑪……」她要說話,述明抬手制止了,「我都知道啦,是位阿哥。」他嘆息著搖頭,很惋惜的樣子。
頌銀礙於容實在,不便多言,只和她阿瑪說:「先前皇上發怒,要責罰我,虧得容二爺替我說情了。」
述明啊了聲,沖容實拱手,「這可得好好謝謝,容大人太仗義了!我先前在家眼皮子直跳,頌銀脾氣冒失,唯恐她觸了逆鱗,好在有自己人幫襯著,白撿了一條小命。」
容實對他那句自己人很滿意,瞧了頌銀一眼,大致的意思是「看看,你阿瑪也這麼說來著」。嘴上卻客套著,「該當的,沒有胳膊肘往外拐的道理。不過眼下要緊的是查案,皇上龍顏大怒,這事必要問個究竟。侍衛處奉旨協查,那咱們就別耽擱了?」他向慎刑司方向比了比手,「世叔請吧!」
他們走在前頭,頌銀在後跟著,走了沒幾步述明就打發她,「都上那兒去了,衙門誰打理?你回內務府,剩下的我和容大人來辦。你也辛苦一夜了,今晚上我當值,你回家好好歇歇吧!」
頌銀腳下躑躅著,怔怔應了個是。容實壓著腰刀一笑,「趕巧,今晚上我也不當值,我送你回去吧,正好有些話想問問你。」
她抬眼瞧他,他眉舒目展,沒什麼愁緒。她點了點頭,目送他們走遠,獨自一人在夾道裡呆站著,鼻子隱隱發酸。低頭看胸前的補子,牡丹團花的芯裡發黑,其實她就像這刺繡似的,為了自保,眼看著事情發生,她的心也黑了。
回到內務府,什麼都不想幹,傻乎乎坐了半天,底下來回事,她也是愛搭不理的。心裡焦急,只盼趕快有個結果。這麼多的事兒,幸虧阿瑪在,有他抵擋著,自己肩頭的擔子輕多了。雖如此,也叫她看到了宮闈的黑暗,這紫禁城表面歌舞昇平,私底下是一團爛棉絮。皇上要想坐穩江山,其實只有剷除豫親王一條道兒。
等了一整天,阿瑪將到傍晚時分才回來。她迎上前問情況,他拿手巾把子擦著臉說:「多大的事兒,值當嚇得這樣?都料理妥當了,抓藥的御醫和煎藥的太監頂了缸,已經回明皇上,事情都過去了。」
「那禧貴人怎麼辦?」
述明把手巾拋進銅盆裡,激起一串水花,「什麼怎麼辦吶?她用催生藥是大罪,害了皇上的兒子,能落著什麼好處?這輩子恐怕是要老死在冷宮了。你別過問這個,天下苦人兒多了,能顧得過來?皇后這回也受牽連,她宮裡的人沒看好,太后發話,命馮壽山申斥。」
頌銀手裡托著紫砂茶壺只管跑神,「皇后也受申斥了……」
述明見她沒有遞過來的意思,自己伸手接了,就著壺嘴嘬了兩口,「今兒晚飯是吃不成了,吃數落吧,跪在南牆根下聽訓,什麼時候罵完了什麼時候起來。」
太后是藉著機會發難,這頌銀知道。可這麼大的事兒處置了一位御醫一個太監就算交代了,似乎忒簡單了點兒。
她阿瑪還在絮叨,「慎刑司那大牢真沒法呆,在那兒半天,沒把我熏死過去!」說完了想起什麼來,低聲問她,「惠主兒那裡都囑咐明白了吧?這會子不能有閃失。」
她嗯了聲,「都說定了,她把藥扔到井裡頭了。」
述明這才放心,看天色將晚,指指外頭說:「下值吧,明兒也別來,歇一天緩緩神。」
她應了,回值房換身衣裳,出了西華門。
先前容實說要來找她的,到了外面沒看見他,既然人不在,她也沒打算等著,坐上小轎過筒子河。暮色裡楊柳依依,一大群老琉璃低空飛過,天逐漸悶熱起來。
她怏怏不樂,靠著轎圍子看外面,不遠處有個人立在樹下,隔一會兒抬手摸腦袋,看身形像容實。
她讓轎伕停下,打起簾子叫了聲容二爺,「您幹什麼呢?」
容實又摸了摸腦袋,含糊說沒什麼,復笑道:「別叫二爺了,你又不是我們家小廝。叫二哥吧,顯得親近。」
她下了轎,對他的話置若罔聞。走近了才看清他前額有一撮頭髮筆直豎著,大概是帽子壓久了的緣故,看上去像水端子上面按了個長柄,實在有點可笑。
還好他長得漂亮,漂亮的人總可以讓人忽略些別的東西。可他自己不大自在,總會不自覺抬手壓一下,然後發現她在看著他,臉上有點尷尬,背著手咳嗽一聲,裝模作樣問:「你阿瑪都告訴你了?」
頌銀說是,踢了足尖的小石子兒一腳,看著它滴溜溜滾遠了。
他轉頭吩咐她的轎伕,「你們先回去,回頭我送你們二姑娘。」
轎伕們聽了令,又看頌銀臉色,見她點頭,方抬著空轎子往鑲黃旗去了。
她是沒想過能和這位爺一塊兒走上一程,以前兩府來往,他們各有各的玩伴,不會攪合在一起。就算聽戲沒辦法,也是一左一右遠遠分開,連視線都不會有交錯的時候。兩家都知道他們倆不對付,老太太不無遺憾地說:「二和三都不待見他,老四又太小,看來和容家這門親早晚要斷。」說是這麼說,心裡仍舊存著希望,眼熱容實長了一張花容月貌,說他像招財童子。
其實他除了白淨,和招財童子一點兒不沾邊。招財童子是胖娃娃,穿個紅肚兜,抱著一枚大銅錢。他呢,又高又結實,有一回在乾清宮見他和皇上打布庫,軟甲下的兩條膀子裸著,汗水氤氳,既勻稱又有力……五官也不像,若說十八歲的臉還有些青澀,透著一股女孩子式的秀氣,那麼四年過後就全然不是了。如今的容二爺輪廓鮮明,除了眼梢那點狡黠不變,他的美又上升到一個新高度——讓人苦惱的高度。
男人長得好看不值得炫耀,他當值時大多板著臉,拿銳氣中和中和。可到了人後就掩不住了,給頌銀的感覺就是花裡胡哨,一點兒不靠譜。
她嘆了口氣,「您不是有話要和我說嗎,是什麼?」
他們並肩走著,容實牽著他那馬,額前一綹雄起的頭髮在晚風裡飄搖。不知什麼時候表情變得嚴肅起來,「我想問你,禧貴人的催生藥,真的是御醫給的嗎?」
頌銀心頭狠跳了下,「怎麼這麼問呢,自然是的,不都審出來了嗎?」
「可那天從你袖子裡掉出來的藥方又是什麼?」他停下步子看她,「當歸、肉桂、川芎、牛膝、車前子……要記得沒錯,那個方子管催生,有個名字,叫脫花煎。」
這下子頌銀慌了,之前的鬱結快被這昏昏的天色驅散時,他猛地提起,叫她不知怎麼應對才好。她只有狡賴,「什麼脫花煎,二爺別開玩笑了,是您記錯了方子,這事兒可是關乎性命的,不能胡說。」
他耷拉著嘴角看她,「我也不瞞你,那天見了方子我就上文淵閣去了,找到給你領路的蘇拉,他帶我去了你查檔的架子。脫花煎是《新方八陣》婦人規裡的一篇,你把方子抄下來是為了什麼?宮裡兩位主兒有孕,這個時候查催生藥,瓜田李下,你這麼精明的人,竟不知道避嫌?」
頌銀才發覺他並不像她想像的那樣是個繡花枕頭,這個枕頭裡裝著乾坤,他不動聲色的,原來把她的行動都查明白了。她有些惱羞成怒,「你都知道了,那今天為什麼沒向萬歲爺告發我?」
他白了她一眼,「我不但沒告發你,還想法子把你撈出來了呢!我是覺得你年輕,不知道裡頭厲害,我這個當哥哥的應該勸諫你……」他摸了摸鼻子,又捋捋前額那撮頭髮,意味深長地說,「後宮的事兒啊,千萬不能參與,你幫著誰都得不著好處。看看眼下,禧貴人出了這樣的事,好好的孩子也沒了,你不自責嗎?」
頌銀站在那裡,憋了一整天,心早被眼淚淹沒了,他這會兒又戳她痛處,她就不客氣了,摀住臉嗚咽起來,拿手捂都摀不住。
這件事就像個噩夢,她雖沒有目睹禧貴人生產的過程,但一直在儲秀宮守著,每一次驚心動魄她都深有體會。提起那個夭折的阿哥,她就滿心的愧疚,她勢單力薄無法轉圜,但這件事既然經過她和阿瑪之手,她就是幫凶。
她哭得興起,也不走道了,路旁有個石墩,一屁股坐下來,抱著膝頭把臉埋在臂彎裡。連綿的哭聲在夜色中迴蕩,容實無可奈何地看著,像老頭兒似的搖頭,「別哭啦,往後多學著點兒,誰還沒有走窄的時候!這事過去就過去了,我不會和人提起,你踏踏實實的,別害怕。」
頌銀不能辯解,因為自己並不清白。說這藥方沒給禧貴人,是為惠嬪準備的嗎?說阿哥的死和她無關嗎?她虧心,沒臉說出口。不過容實的心地倒真不錯,沒有在她最困難時候踩上一腳,以為和她有牽扯,還自作聰明地替她打掩護。無論如何這回的人情賣得大,以後再不能和他針尖對麥芒了。
她哭夠了,站起來擦擦眼淚,「我失態,二爺別見笑。就是心裡壓的事兒太多了,又沒法疏解,在您跟前現眼,您只當沒看見吧!」
他一撇嘴,「我要是不擔待,今天就不會找你說這些話。還有一樁事,我知道八個多月的孩子催生,生下來至多弱小些,絕不會是死胎。你只給了藥方,沒別的?」
頌銀噎了下,「那方子我沒給出去,要不那個御醫也不能承認啊。」
他緘默下來,擰著眉頭說:「你仔細著點兒,我怕皇上那裡沒這麼容易放下,說不定還會繼續追查……」他輕輕揮了揮手,「我不說你也明白我的意思,你這麼聰明,別到最後裡外不是人。」
頌銀對他又有了新的認識,其實真正聰明的是他,就像她忌諱在他面前提起豫親王一樣,他也不願意主動把戰火蔓延到那位王爺身上。彼此都繞開了說,彼此心照不宣。
頌銀頷首,「我明白了,謝謝您提點我。」
他咧嘴一笑,「那就叫聲好聽的吧,不枉我花了這麼大力氣和你套近乎。」
她想了想,「二哥。」叫出來似乎也不覺得彆扭,大概因為心裡不排斥他了吧!
容實挺高興,高興之餘他那縷頭髮也更加的意氣風發了,順手一撩,屹立不倒,頌銀見了哭笑不得,「要不找口井打點兒水,拿水一抹它就下去了。」
容實說沒事兒,「我長得好,白璧微瑕,無傷大雅。」
頌銀直想翻白眼,就算是事實,自己用上了這樣的溢美之詞,是不是太自誇了?她不自覺地摸了摸前額,藉著胡同口尚琮府門上的燈籠光看他,小心翼翼問:「你和豫親王交情不錯吧?」
他淡淡牽了下唇角,「何以見得?」
「那會兒金墨和你哥子換庚帖,你忙,不是他幫著出面了嗎。」
他聽了又是一笑,「朝中當值,沒什麼交情深淺的說法,都過得去。如果一個人和你太親近,你就得想想他有什麼目的……」
頌銀戒備地看著他,這話用在他身上好像很合適。
他察覺了,悚然說:「你別這麼看我,我瘆得慌。」
頌銀嚥了口唾沫,「那天的壽糕,謝謝你了。」
他說沒什麼,「我本來沒想給你帶,是我們家老太太吩咐的,說佟家二姑娘不能來,怪可惜的,讓我送兩塊來,給你也捎帶點兒喜氣。」
這麼說來還真得去容家拜訪一回了,老太太惦記你是瞧得起你,壽宴沒去,吃了人家的壽糕也不登門道謝,是為無禮。她想了想說:「明兒我休沐,我去府裡給老太太補拜個壽吧!實在是因為宮裡兩位主兒都有孕,內務府不能沒人當值。」
容實搬弄手指頭算計,「可我明兒不得閒啊。」
頌銀古怪地瞥了他一眼,「沒關係,反正我不是去瞧你的。」
說話到了補兒胡同,她的嬤兒已經在檻外候著了,見了容實忙蹲安,笑道:「二爺來了?我們這就進去回話。」
容實說不必,「今兒天晚了,進去多有不便,請代我向老太太、太太問安,我改天再登門打擾。」
頌銀說成,「那您好走。」
他看她的目光似乎有些怨懟,也沒說什麼,翻身上馬,瀟灑地一抖馬韁,消失在了胡同口。
連著幾夜在內務府上值沒能睡好,當夜回來踏實得打雷都沒聽見。到辰時她額涅進來瞧她,她頂著一頭亂髮坐起來,一看時候哎呀一聲,「這麼晚了!」
「老太太說了,銀子當值辛苦,不叫吵你。」大太太一邊掛帳子,一邊低頭瞧她,「昨晚上是容實送你回來的?」
她嗯了聲,「宮裡出了岔子,他和我一起下值,說了點兒話,把我送到門上。」
大太太抿著嘴笑,「怎麼樣呢?處得好嗎?」
她撓了撓頭皮,「挺好的,我瞧他人不錯,以前老覺得他不上道兒,其實他心地很好。」她下床趿上鞋,揭開香爐蓋子,把剩餘的香篆都捅滅了。裊裊一陣青煙升起來,噗地吹散了,推窗叫芽兒,「人呢?又上哪兒高樂去了?」
芽兒端著銅盆跑進來,給她打水擦牙洗臉,大太太在邊上查看她梳妝匣子裡的首飾,嘀嘀咕咕說,「都過時了,不能老戴,該換換了。回頭上鋪子裡挑新的去吧,姑娘家的,平常當值和你阿瑪一樣穿戴,休沐的時候好好打扮打扮,老弄得爺們兒似的,婆家還找不找了?說起這個,前兒有人上門給三丫頭說親,是胡同口尚琮家的大小子,世襲了雲騎尉,今年入秋外放山東鹽道。旁的都挺好,就是年紀不大配,今年二十五了,比三兒大了八歲。」
頌銀對這個不太熱情,「問讓玉的意思吧,大了八歲也不算什麼,只要沒娶過親,不是讓她當續絃就成。」
「那倒不是,以前說過一回親,耽擱了兩年沒成。」芽兒給她梳頭,大太太在邊上看著,挑了兩支白玉蝴蝶簪子遞過去,一面嘆氣,「我看還成,瓜爾佳氏也是望族,身家清白,兩家離得又近,往來也方便。可你那妹妹不答應,她說見過那位大爺,嫌人家頭髮少,長得像個馬蜂……你聽這是什麼話!」
頌銀發笑,不能想像長得像馬蜂是個什麼模樣,大抵就是尖嘴猴腮吧,那樣的話真不太理想。
這個話題既然已經開了頭,大太太遠兜遠轉的,終於還是把焦點引到了她身上,「二啊,你今年多大了?」
頌銀眼前一黑,並不是她額涅記性不好,這世上哪有忘了自己孩子年紀的媽!大太太是有這個習慣,一般要和她提起婚事了,這句話是開場白,先問問你多大,然後就開始念叨該找女婿了。頌銀臊眉耷眼的,「您上個月不是剛問過嗎,我今年十八,老大不小了。」
「你知道就好。」大太太在圈椅裡坐了下來,「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金墨都抱上了。你還不著急,整天『沒人瞧得上我』、『沒人要當官的兒媳婦』……這些話都是藉口。當官的怎麼了?我要有兒子,給我娶個當官的媳婦兒回來我才高興呢,光宗耀祖了。你瞧你,不缺胳膊不缺腿,至多缺點心眼兒,這也不算殘疾呀,怎麼就找不著婆家呢?宮裡當值的多了,像那些翰林啊,有學問。還有御前侍衛,驍騎營的、豹尾班的,不都是千挑萬選出來的嗎,就一個合適的也沒有?」
大太太潑人冷水是一絕,頌銀撅著嘴嘟囔,「哪有這麼說自己親閨女的!我在宮裡當差得當一輩子,誰家願意女人天天不著家?還有,嫁了人要生孩子,內務府哪天能斷人?我要抽空生個孩子,那衙門不得亂套嗎?所以您別催我,我比您還急呢。」說完學著戲文裡唱起來,「無有辦法……」
「你就蒙我吧!」大太太掖著兩袖說,「衙門那麼多的人,沒你不活了?太祖當年可沒下旨不許嫁人、不許生孩子。這是人生大事,不能含糊。時間過起來太快了,轉眼二十,老姑娘了。」語畢一頓,從鏡子裡窺她神色,「還是你自己心裡有譜,和容實能說上話了?真要這樣我就不擔心了,老太太喜歡容實你知道,還有他家老太太,我瞧得出來,也格外喜歡你。你們倆要能成,家裡沒誰不答應。你想想,容實不光人才出眾,家道也殷實。如今他爹媽只剩他一個兒子,多少家業將來都是他的。他又當著官,二品大員,吃朝廷俸祿,兩口子都在宮裡當差,誰也不挑揀誰呀……」大太太越說越高興,撫掌讚歎,「你阿瑪這回真辦了件好事兒,路都給你鋪好了,你就放膽兒走吧,這是門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親。」
頌銀被說得頭昏腦脹,不過同路走了一程,怎麼弄得板上釘釘了似的?她摀住了耳朵,「額涅,您別這樣成嗎,我和他不熟。」
「沒關係,慢慢就熟了。」大太太高興地說,「等你們姐兒幾個都嫁出去了,我的心事就了了。將來你阿瑪致仕,我們閒著沒事兒,親家要答應,還能給你們看看孩子。」
想得可太長遠了,頌銀不忍心讓她失望,模棱兩可地答應著,忽然想起來,「我今兒要上容府去一趟,上回他們老太太做壽我不得空,老太太讓容實給我帶了兩塊糕點,今兒得去還個禮。」
大太太哦了聲,「那是應該的。」忙出去張羅,叫人備京八件來,好讓她帶上見人。
芽兒也特別的盡心盡力,給她綰了個漂亮的把子頭,燕尾壓領,飾上了紅纓穗子,一個人嘀咕著,「要見容太太,可得好好打扮。要莊重,讓婆婆喜歡。」
頌銀被她說紅了臉,「你再胡諏,看我不打你的嘴!」
芽兒縮了脖子,嘿嘿笑著,「我也覺得您和容二爺合適,他二您也二,這不是天賜良緣嗎!」
頌銀追著要打她,她跑得飛快,一溜煙就不見了。
「這個反叛!」頌銀鼓著腮幫子回來,換上一件月白軟緞旗袍,仔細把香囊配在紐子上,擰身看背後,線條還算稱心。臨要出門,瞥見妝台上的白玉藕花盒子,她腳下一頓,彎腰找來胭脂棍,蘸了口脂,在唇上薄薄暈染了一層。這麼一來氣色就好多了,她笑了笑,把胭脂棍擱在盒子上,回身出去了。
先要到老太太跟前回稟一聲,老北京的習慣,孩子出門一定得和家裡長輩交代。她要去容家,老太太自然沒什麼可阻攔的,點頭說對,「顯得咱們知禮……」
話音才落,二太太從門上進來,哭哭啼啼說:「這日子沒法過了……」
頌銀正預備出門,又頓住了腳。自打老太爺過世,阿瑪兄弟各自開了門戶,分房不分灶,吃還在一起,但不住在一個門子裡。宅院大,因此他們那邊的情況這裡不得而知。頌銀以為二嬸子又和底下偏房拌嘴了,沒想到這回不是,她控訴的是常格剛娶一年的媳婦,火器營翼長的閨女,小名叫別紅。
「營房裡養大的沒規矩,我今兒可算見識了……」
二太太聲淚俱下時,她打簾邁出了上房。
婆媳問題是千古難題,就比如她額涅和三個嬸子,在老太太跟前大氣不敢喘。新進門的媳婦必須受調理,整天在跟前站規矩,端茶、點煙,不得休息。媳婦在婆家的地位很低下,甚至不及大小姑子。姑奶奶在娘家受看重,最淺顯的,大夥兒吃飯,姑奶奶能坐下,媳婦就得繞桌伺候。遇著婆婆挑剔,媳婦脾氣又犟的,起點衝突也在所難免。
頌銀不管那些,家長裡短的,她覺得沒那精力應付。門房上預備好了小轎,她坐上去了錢糧胡同,一到容家,下人就上二門通報,很快傳話出來,二姑娘裡面請。
她跟著嬤兒進去,要到老太太的住處,得穿過一個小花園。邁入垂花門就看見一處屋頂冒著青煙,房簷上水光淋漓,似乎是起了火剛撲滅。她訝然問怎麼了,嬤兒有點尷尬,「先前二爺帶親戚家孩子黏蜻蜓,逮住了往蜻蜓尾巴上插火柴棍,沒留神燎著屋頂的枯草了。」
頌銀心頭千軍萬馬呼嘯而過,這還是昨天那個解她危難的容實?她以為他畫芭蕉圖的年月已經過去了,沒想到高看了他,他明明一點兒長進也沒有。
「你們二爺真是童心未泯!」
嬤兒只顧訕笑,「我們爺有時候是好玩兒,可他心眼兒實在呀。外頭那些八旗大爺的臭毛病他一樣沒沾染,平時就愛雕個核桃,做個木匠,還愛下廚,學得一手好菜色……像剛才這種事兒是意外,不常出的,二姑娘別往心裡去啊。」
容家大概是對她另眼相看的,所以連僕婦都要幫著打圓場。別人養鳴蟲、打八角鼓,他的愛好和一般人不一樣,當木匠,當廚子,簡直莫名其妙。不過這也算雅玩吧,比那些整天琢磨鑽八大胡同的強多了。
正說著,那位爺出來了,捲著箭袖漫步走過抄手遊廊,天青色的長袍束著緞面腰帶,愈發顯得挺拔修長。見了她沒什麼笑模樣,淡淡道:「來了?」
她點了點頭,「來了……您今兒不是當值嗎?」
他負手說:「我抱恙,告假了。」
頌銀太陽穴上蹦達了下,身體不好還有力氣黏蜻蜓,燒屋子?可見是詐病,糊弄皇上。
她轉身上甬道,沒瞧他,往老太太屋裡去。他噯了聲,匆匆趕上來,對嬤兒揮揮手,讓她退下,自己在旁伴著。頌銀覺得有點好笑,轉頭道:「您病著呢,怎麼不去歇著?剛才燎枯草,受驚了?」
他有些遺憾,「本來算準了往假山上飛的,沒想到轉了風向,落到屋頂上去了。」
她稀奇地打量他,「您平時就玩兒這個?逮蜻蜓有什麼意思,還不如放風箏呢。」
他笑起來,「風箏也放啊,當侍衛那會兒帶著一幫人到前三門一帶和太監較勁。太監在宮裡放風箏,我們隔牆甩鏢坨割人家風箏線,那些太監隔著宮牆叫罵,咱們不敢讓他們聽出是誰,就捏著嗓子回敬。」
頌銀被他逗樂了,「您這是放風箏?明明是使壞!譚瑞八成恨死你了。」
他眉開眼笑,「我沒和譚瑞吵過,倒是和皇上跟前的陸潤罵過一回。他那時候還沒進養心殿,在南書房當差。春天也跟他們一塊兒玩兒,放了個貂蟬拜月,被牆外割斷了線。他不怎麼會罵人,憋半天才罵出句『狗息子、臭車豁子』,大夥兒都笑話他。」
頌銀對他的無聊服氣到家,「你們就一直這麼鬧?」
他說:「侍衛出身不怕一般的官吏,太監拿我們沒轍。不過後來有高人指他們,牆裡頭大肆宣揚,說賊人丈量皇城,圖謀不軌。這個罪名誰也擔不起,這才漸漸散了。」
她不知應該對他的惡作劇發表什麼看法,總之委屈了陸潤,這麼文質彬彬的人,哪裡是他們的對手!不過聽他說起以前的事,極其輕鬆有趣,能讓她調劑調劑長期緊繃的神經。
她低頭搓步,慢慢到了老太太房前,停在台階下說:「我今兒沒當值,不知道宮裡有沒有新的消息。其實我心裡還是很怕,要是叫再查,到時候怎麼辦?」
她的意思他明白,佟家是鑲黃旗的人,如果皇帝責令一查到底,擺明了就是要揪豫親王的小辮子。不管豫親王和這件事有沒有牽扯,佟家作為人家旗下包衣,難免陷入左右為難的困境。
他凝眉說:「你要是不放心,我入夜前進宮吧,有什麼變故,好先替你擋著。」
頌銀有些吃驚,「二哥……」
他笑了笑,「就衝你這聲二哥,我也得給你把路剷平不是?」
不明白一直針鋒相對的人,為什麼突然對她友善起來。她輕聲說謝謝,「您這麼幫襯我,叫我不知怎麼感激您。」
他唔了聲,「你老瞧我不順眼,我對你可沒有任何成見。行了,不說了,你進去吧,我這就進宮。」
他轉身要走,頌銀叫了他一聲,「您不還『病著』嗎。」
他咧了咧嘴,「帶病當值,皇上該升我的官兒啦。」說罷揚手一揮,「回見吧您。」
頌銀目送他走遠,門上丫頭打了半天的簾子了,裡間傳來容家老太太的聲音,溫存喚著:「二姑娘,外面多熱呀,快進來吧!」
她方收回視線,欠身進了屋子。
容老太太一向待見她,可能就是因為家裡沒女孩兒的緣故,特別喜歡親近她。見她進門招手說「來、來」,給塞個點心,塞個橘子,多少年了,一直是這樣。
頌銀笑著蹲福,「老太太做壽那天我不得閒,宮裡主兒要臨盆,我得上夜。到今天才上府裡來給老太太請安,請恕我禮不周全。」
老太太哪裡計較那些,拉她在身邊坐了,和煦道:「勞你惦記我,難得休沐還趕著來瞧我。我常和容實他娘說,二姑娘是百裡挑一的能幹姑娘,萬歲爺那麼大的家業都能挑起來,可著四九城打聽,誰家姑奶奶能行?」又問,「怎麼樣?這程子都還好?」
她在宮裡遇見的事一般不願提起,連家裡老太太和太太跟前都不說,這裡自然更避忌。主要是帝王家的事不可外傳,且和人傾訴別人也幫不上忙,所以一概只言好。
容老太太是順嘴一問,尋常婦人只關心自己那一畝三分地,她的目的還在其他,十分謹慎地說:「那天府上老太太來,說起孫輩的婚事……我聽說有人上門給三姑娘提親了?」
頌銀點頭道是,「我也是今兒才聽我額涅說起的,暫時還沒答應下來呢。」
容老太太笑了笑,「我們這些人吶,一輩子都在愁,兒女長大了愁兒女,孫子長大了愁孫子。你姐夫走得早,橫豎是沒轍了,這會子就操心容實,這麼大個小子,也到了該婚配的年紀了。我前兒和他說起,他光敷衍我,說知道知道,其實知道什麼呀,房裡連個人都沒有……」似乎是發覺不該和她說這個,含蓄但不尷尬地又一笑,「你可別覺得我老糊塗了,什麼話都對你說,我是拿你當自己孩子。你瞧你二哥這模樣怎麼料理?」
頌銀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這個我不懂,既然著急就給他說門親吧,也沒別的辦法。」
「我也是這麼想。」老太太笑咪咪的,話鋒一轉,問,「你呢?這會子還不定親?」
頌銀有點窘迫,「我當著差,沒空思量這個。況且還沒到老姑娘的歲數,不著急。」
「話是這麼說,不過十八真是個好年紀,等閒虛度可惜了的。」老太太說著審視她,越看越歡喜。這姑娘是個經得起推敲的,她的美不是那種小家子氣的美,她端莊大方,眉眼正直。欠身坐在圈椅裡,只坐小一半兒的椅面,就像漢人姑娘似的,娉娉婷婷,懂規矩,也有分寸。
論理不該和她說這些,兒女的婚事古來都由大人做主,況且容緒聘金墨的時候,她阿瑪就有姐兒倆同進一門的意思。可是四年多過去了,不知怎麼,反倒黑不提白不提了。那天問佟家老太太,那老婆子只會打馬虎眼,哈哈一笑說:「我們家不逼孩子,門戶雖要緊,也得孩子自己喜歡。夫妻做一輩子的,成天像個烏眼雞,什麼趣兒!」容老太太心裡不大稱意,她希望佟家表個態,該操持的可以操持起來了,畢竟兩個孩子都不小了,她還指著抱重孫呢。結果他們這麼不上心,看來以前只是為了鋪路,到底指著閨女攀高枝兒。
既這麼,容實的媳婦得找別家了,爹是當朝一品,兒子是二品統領,多少人家磕破了頭皮還進不來這門子呢。說實在的容實很有選擇,上回戶部侍郎提起成親王的大格格,話裡話外想讓他們登門求親,都給含糊過去了。老太太有執念,她放不下頌銀,因為打從一開始就喜歡她,不嫌棄她的包衣出身,單看中她人才好,品貌高,和容實相稱。所以雖憋一肚子氣,自己克化克化,還是打算再忍忍,看看情況。
姑奶奶沒有留一輩子的道理,就不信他們佟家閨女不嫁人 們兒先立業後成家也沒什麼,他們容實長得好,哪怕三十也是一朵花兒。更值得高興的是兩個孩子終於有往來了,她恍惚聽見頌銀叫了聲二哥,頓時心裡就沸騰了——哎呀真好,要是他們倆互有意思,佟家還有什麼話說!容實有時候雖不著調,現在比起幾年前可好了不止一星半點了。他得找個有手段的媳婦兒,掐住了迫使他成人,將來能有作為。頌銀管得了宮裡上萬口人,可見是最理想的人選。
老太太琢磨著直樂,「剛才你們說什麼呢?容實沒欺負你吧?」
頌銀說沒有,「提起值上的事兒,不是什麼要緊話。」
老太太嘖嘖道:「他今兒說頭疼,可後來瞧著不像這麼回事,這會子去哪裡了?見了你一面又上宮裡去了?」
頌銀挺不好意思的,隱約咂出了老太太話裡的味道,只聽她說:「我們哥兒是老實頭兒,沒什麼奸的壞的。了不得一點兒孩子心性,年紀大了就收心了。你們都在宮裡當差,有什麼事只管吩咐他,自己哥哥,怕什麼的。」
這樣一進一出容實就成了「自己哥哥」,頌銀不便多言,只管答應了。容老太太終究沒忍住,輕聲問她,「你們老太太……對容實是不是有什麼看法?」
頌銀一頭霧水,今天她額涅還說老太太眼熱容實呢,哪能有什麼看法!
容老太太嘆了口氣,「我總瞧著府上老太太不怎麼待見容實,不瞞你,我有心和貴府親上加親,可瞧著老太太,好像沒這個意思。」
頌銀明白過來了,這就是他們老太太的高明處,心裡喜歡,絕不做在臉上。長房全是閨女,閨女更要矜重,顯得有身價。你太熱心,上趕著倒貼似的,即便嫁過來也不得婆家看重,這是大忌。
可和她直隆通說什麼親上加親,這個不太好。頌銀搪塞了兩句,站起身說:「我給老太太請過安了,心裡一樁事兒就放下了。家裡還等著我吃飯呢,這就拜別老太太了。」
容老太太知道她面嫩,害臊了,忙道:「我也是心裡急,叫你見笑了,你多擔待。到了這裡怎麼還有餓著的道理,我那小灶上都做得了,用過了再回去吧!」
頌銀一味的推辭,「不了,臨出門額涅囑咐我的,回頭還有兩件事要辦,不敢耽擱。」一面說一面蹲安,「老太太別留了,我得了空再來給您請安。」又對容太太行個禮,施施然退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