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家裡雞飛狗跳,還在為常格媳婦的事鬧騰,連飯也吃不著。她拉了拉讓玉和桐卿,示意她們回院子去。兩個妹妹跟出來,桐卿直皺眉,「嗡嗡的,吵得我腦仁兒都疼了。」
頌銀叫婆子上飯菜,帶著兩個妹妹坐下來,給她們盛湯。因為先前不在,沒聽到內情,便打聽是怎麼回事。
讓玉說:「那個別紅,平時看著就是清高人兒,不怎麼和咱們兜搭,倒像咱們攀不上她似的。今兒三嬸子的晏如婆家來大定,送的聘禮豐厚,她心裡不舒坦了,挑剔二嬸子當初沒按慣例送席面,她少得了紅包兒,和二嬸子鬧。」
頌銀唔了聲,「孩子都生了,正經過日子得了,怎麼還挑揀當初的禮數?」
桐卿笑了笑,「想是生了兒子,覺得自己地位穩固了吧。小門小戶出來的,真不怪二嬸子瞧不上她,連我也不喜歡她。」
桐卿比她們小了好幾歲,今年才十三。以前老愛哭,不經事,現在長大了,說話老氣橫秋的,和阿瑪很像。頌銀只是笑,「小孩兒家,懂什麼!」
桐卿說真的,「她不叫常格和咱們來往,娘家親戚怎麼著都好,咱們這邊的她不含糊,不許常格走動,也不要咱們過他們那裡。」
所以男人娶什麼樣的媳婦很講究,好女人能讓家業興旺,賴女人弄得親戚兩不來去,越走越遠。
關於那個別紅,嫁進門一年多,算是堂嫂子。本來是平輩,年紀也相當,處得應該不錯,可她不合群,就跟惠嬪那個續絃媽似的,眼睛長在天靈蓋上,似乎十分的嫌棄她們。
既然嫌棄瞧不起,為什麼還要嫁呢?其實她娘家遠不如婆家,別紅的阿瑪是四品翼長,管著一個營房。「令其遠屯郊圻,不近繁華」,這就是營房。對城裡的旗人來說,營房簡直就像偏遠的窮山坳似的,裡頭住的全是上不得檯面的人。二房和賽米爾氏結親,源自二老爺的一次酒後失言,結果人家抓住了時機,再三再四的催促,方不情不願地讓常格完婚。
別紅的驕傲很大程度上源於她的自卑,出身越低越愛抖威風,且精神敏感,動輒挑眼兒。佟家一門其實沒人瞧不起她,但她就是不知足,生完孩子月子裡就鬧,出了月子更厲害了。
娶了這麼個媳婦,真是三生有幸。大夥兒都搖頭,讓玉說:「她和二嬸子鬥嘴,最後拿茶杯砸二嬸子,沒王法的!」
這就太過了,不是做晚輩的道理。再生氣也不能動手,旗人是個很多禮的民族,出了這種事,簡直沒法想像。
「她想幹什麼呀?反了天了?」
「她說要分家,和常格帶著孩子單過。讓二叔和二嬸子另擇屋子,她打算轟公婆出門。」
頌銀皺了皺眉,「父母健在不能分家,她好歹也是個小姐,這道理都不明白?再者怎麼叫公婆給她騰地方,太不像話了。」
「橫豎已經不講理了,索性破罐子破摔了。」桐卿吃完了,接過杯子漱口,站起身說,「不行,我還得去瞧瞧,得著信兒回來告訴你們。」說完帶著她的奶媽子又上老太太那兒去了。
讓玉吃完了,在屋子裡遊蕩消食,慢聲慢氣道:「常格還在衙門呢,不知道怎麼處置這事。」
頌銀是官場上混跡的,有快刀斬亂麻的習慣,「過日子這麼斤斤計較,往後怎麼活?娘家沒調理好,送到婆家丟份子來了。常格要有能耐管住她,別紅敢這麼放肆?可見是平時嬌縱慣了,這麼沒人倫的東西留著幹什麼,該打發就打發了吧,圖個清靜。」
讓玉點頭,「老太太發話,讓人把她娘舅叫來,談得好,瞧在孩子的份上讓她給二嬸子陪個不是,事兒就過去了。要談得不好,讓舅老爺把他們家姑奶奶領回去,佟家沒地方安置這尊大佛。」
大家子的日常就是這樣瑣碎,人多了,矛盾就多,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發生不了的。不過像常格媳婦這樣的算是少見的,眼熱小姑子婆家來的聘禮多,拿自己當初來比較,但凡有半點落於人後就覺得瞧不起她了,待她不公了,就要鬧。人心不足,不知道感恩,更不知道退讓。好些婆婆有意苛待媳婦,她在二嬸子那裡像佛爺似的供著,連老太太都說,「我們二太太不是娶了媳婦,是多了個媽」。別紅懷身子的時候只差沒把月亮摘給她,結果供來供去,慣出了她一身嬌縱的臭脾氣。
頌銀不愛過問這個,也沒留下聽後話,第二天上宮裡當值,換她阿瑪回家休息。
禧貴人催生死胎的事,像一粒石子沉進湖泊,轉眼沒了蹤跡,縱有遺憾,也只是皇帝一個人的遺憾。
太后要過五十大壽了,闔宮張燈結綵。頌銀又忙起來,從用度到官員敬賀,再到昇平署奏什麼樂,都要一一過問。待安排妥當了,具本呈太后過目,有什麼不合心意的地方好即刻修改。
其實去太后那裡她總有些忌憚,怕遇上豫親王。可就是這麼不湊巧,那天進門便看見他在,回眸一顧,眉目森然。頌銀著實有點怕他,因而心虛緊張,略定了定神,方上前蹲身請了個雙安。
帝王家的人,本就和常人不一樣,能爬到高處的心機大多頗深,和這樣的人打交道,就要存著十二萬分的小心。
太後面上看不出任何不妥來,為人很謙和,也不拿架子。因為佟佳氏在豫親王門下的緣故吧,大概有些愛屋及烏的意思,因此她每每來請安回事,她都很好說話,從不有意刁難她。但身份擺在那裡,這種人常給她一種親近不得的感覺,哪怕她笑咪咪的,笑容背後依舊暗藏一副猙獰的嘴臉。頌銀進慈寧宮是例行公事,該跪就跪,該聆訓就聆訓,把要說的都說完了,再行個禮就能告退了。
這回卻不太一樣,太后看了陳條沒什麼意見,但把她留下了,還賞了座兒。頌銀心裡戰兢,行動依舊進退得宜,謝了座,欠身坐下,就是離豫親王近了點兒,視線難免有和他撞上的時候,也是很快調轉開,絕不再看第二眼。
討厭一個人,大抵就是如此。雖然阿瑪說皇宮之中爭權奪勢不是什麼新聞,但他逼迫她害人性命,這件事她永遠忘不掉。所以見到他,心情很複雜,有恐懼,有怨恨,還帶著點兒羞愧——當然這羞愧並不是針對他,是無顏見皇上和禧貴人還有早夭的阿哥,是對自己甘於同流合污的憤恨和自責。
他當然也察覺到她的情緒了,她不聲不響,但眼睛裡會流露出一種輕蔑的味道。他低頭看盞裡漂浮的幾片茶葉,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橫豎只是替他辦事的人,她的喜惡沒什麼要緊。她只要記住自己的份內,至於怎麼看待他這個主子,是她自己的事。
太后對那些儀俗流程不感興趣,她最關注的是戲。有時候為瞭解悶兒,也愛甩甩水袖,給身邊的人唱上兩段。
「雖說是做壽,要圖喜興,可也犯不著樣樣和壽星、麻姑沾邊兒。挑些有意思的吧,《三岔口》、《打金枝》,不怕說戾氣太重了,就圖個高興嘛。」太后把摺子遞迴給頌銀,「小佟總管近來辛苦,姑娘家兒,怪不容易的。」
頌銀忙站起來肅了肅,「為皇上和老佛爺辦差,不敢說辛苦。老佛爺欽點的戲碼兒,臣即刻就吩咐下去。老佛爺喜歡小叫天,把他請到宮裡來,等壽宴過了單給老佛爺唱。」
太后點頭,「我聽說城裡大戶人家辦堂會請他,還得看他願不願意。這人可不好相邀,身為下賤,品性兒倒高。你去請他,不能仗著咱們是宮裡的,要客客氣氣待人家。上台弄得不情不願就沒意思了,好好的戲都演砸了。」
頌銀笑著說是,「老佛爺看得上他的嗓子,是他上輩子修來的福分。進宮唱戲多大的臉面呀,他沒有不來的道理。也是老佛爺慈悲心腸,並未下懿旨嚴令他,他不感恩戴德,豈不是不知好歹?請老佛爺放心,臣一定把事辦妥,叫老佛爺高高興興的。」
她會說話,太后臉上露出笑容來,「這麼著好,人家是苦出身,逼得過了倒像咱們仗勢欺人似的。他進宮也不叫他白唱,大大的賞他就是了。」
頌銀應了個嗻,「那臣這就去辦了。」
太后卻說不忙,壓了壓手道:「你坐。原本要差人傳你的,今兒既然來了,正好。」
聽這口氣似乎不像是什麼好事,總離不開上次儲秀宮出的岔子。不過既然太后和豫親王都有參與,她心裡並不覺得緊張,一條船上坐著,豈會發難?怕就怕有別的,萬一要牽扯上惠嬪,那她應該怎麼應對?
她腦子轉得飛快,只斂神道是,「聽老佛爺示下。」
太后的問題是由淺及深,先問禧貴人那裡如何,「皇上也怪難的,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來一位阿哥,結果就這麼沒了。」
這話是說給所有人聽的,表示惋惜,順帶撇清關係。頌銀不動聲色附和兩句,方道:「皇上這程子聖躬違和,這件事是傷心事,後來沒再提起。禧貴人在東北三所,據守門的說瘋瘋癲癲的,整天抱著枕頭叫阿哥。臣前兒去瞧過一回,看情形不怎麼妙,光著腳丫子滿世界亂竄。傳太醫院的人診脈,單開了兩幅補氣的藥,再沒別的了。」
「由她去吧,這是她的命,活著就得認命。」太后說這話的時候完全是冷酷無情的,那些宮女子在她眼裡還不如草芥子。何況是這種獲罪的低等嬪妃,死活根本不在她考量之中。她關心的是其他,諸如皇帝對這事的態度,還有永和宮的情況。
皇帝吃過一次虧,這回用足了心思,守喜的人全由他親自派遣,從御醫到收生姥姥都是信得過的。司禮監的頭兒譚瑞也奉旨過去照應,可見是把所有希望都壓在惠嬪身上了。既然一個禧貴人廢了,再動惠嬪必定是不能的,太后狀似無意地問:「永和宮也就是這幾天了吧?都籌備好了?」
太后十分惜命,她屬羊,今年生的孩子屬虎,生肖克撞,有孕的嬪妃一概不見,因此不清楚惠嬪現在的境況。頌銀說是,「萬歲爺看重,下令好生辦,小主子落地要用的東西都籌備妥當了,請老佛爺放心。」
太后慢吞吞嗯了聲,「我瞧東六宮近來侍衛都比平常多了,萬歲爺也真上心。」忽然話鋒一轉,「大學士容蘊藻家和你家沾著親?」
頌銀心頭著實一跳,暗想他們是不是要打容中堂父子的主意了?她以前一直以為豫親王和容實的交情就像金墨喪禮上所表現出來的那樣,是近乎拜把子的情義。現在她進了內務府,知道官場上的門道了,才發現事實並不是這樣。皇帝重用容蘊藻,容實應該是皇帝的人。豫親王這樣不遺餘力地套近乎,形成一種假象,容實同他有道不明的關係,好在皇帝面前架空容家,不說令皇帝無人可用,至少禁中的侍衛統領不會是容實。沒想到皇帝不為所動,信他所信,照舊將紫禁城中樞的警蹕交給容實,所以豫親王白打了算盤,得從別的地方重新下手。
她恭恭敬敬呵腰,「回老佛爺的話,我們兩家是屍骨親,容實的哥子聘了我過世的姐姐,算是沾親,但往來不多,維持場面上的熱鬧罷了。」
太后撫著膝頭的大白貓看豫親王,「我記起來了,燕綏,那回你說替人換庚帖,就是這一宗吧?」
豫親王唔了聲,「額涅好記性,您要不提,兒子都快忘了,那回我替容緒,小佟總管替她姐姐。」說罷眼神輕飄飄往她這裡一瞥,瞥得極有深意。
頌銀趕緊低下頭,聽太后又道:「據說述明這麼辦是為了讓底下的兒女聯姻,要是真的,那小佟總管已經許給容實了?」
她忙說不是,直覺豫親王兩道視線刀片似的劃將過來,看得她毛骨悚然。別說沒和容實怎麼樣,就是定下了也不能承認,天知道他們又是什麼算計,索性推得一乾二淨才好,便道:「我和容實自認識以來就不對付,這些年我偶爾上容家請安,見完了老太太和太太即刻就回去的,和容實稱不上相熟。」
「是嗎?」豫親王慵懶一笑,「不對付,怎麼還給你求情呢?」
頌銀暗中腹誹,容實不救她,她這會兒頭七都過了,裹了一身的官司,不是拜他這位好主子所賜?他還來質問她這個?可她不能置氣,因為沒有這個膽子,只得平下心氣說:「大概就是瞧在沾親的份上吧,不能眼睜睜看著萬歲爺責罰我。」
太后想打聽的都打聽完了,重新看了羅列細樂的摺子。頌銀確定她沒什麼疑議了,起身蹲安行禮,卻行退出了慈寧宮。
出來就能喘氣兒了,她匆匆離開,跑得見了鬼似的。等到了花園夾道裡,才叉腰狠狠吐納了兩口。對面來的太監扎地打千兒,自己是他們的上司,平常也是這樣的,於是不假思索地抬抬手,忽然發現這些人根本不是衝她,一時尷尬地把手停在半空中。壯膽兒回頭看,原來身後不遠處就是豫親王,他不知什麼時候也出來了。
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站在那裡訕訕道:「六爺您出宮嗎?」
他背著手緩步過來,到她跟前停住了腳,「你和容實真沒什麼?」
這事兒和他相干?頌銀沒敢呲達他,垂手說是,「真沒什麼,我們連遠房親戚都不如。」
他的臉上露出了點兒笑意,「容家沒提下聘?那你阿瑪的計畫不是落空了?」
頌銀忍氣吞聲說:「您誤會了,我阿瑪什麼計畫也沒有,當初就是瞧我姐姐年輕輕的沒了可憐,想給她找個人做伴。恰好容家和我們一樣想頭,這才結的親。六爺和容家哥兒倆交情深,應該知道的,容家其實瞧不上我們。佟家是包衣,和外八旗攀不上親,所以容實並不拿我們當回事,誰讓我們是做奴才的呢!」
他卻笑起來,笑得十分生動好看,「鑲黃旗是上三旗,包衣又怎麼樣?旗下人,哪個不是帝王家的走狗奴才?佟家不算小吏了,他們哪隻眼睛瞧不起你們,將來挖了就是了。」
頌銀愕然望他,他這話是什麼意思?瞧這架勢,日後他要是能御極,容家就沒有好下場了吧?其實說瞧不起,是有點誇大了,至少容家老太太喜歡她喜歡得什麼似的。前兩天話差點兒出口,要不是她跑得快,底下不知道還要說什麼呢。她這樣是為敷衍豫親王,越和容家撇清關係,他在算計他們的時候就越想不著她。她只想安安分分給皇上當差管內務府,不想和這位爺兜搭,做他的爪牙。
她裝糊塗,「六爺說笑了,人家是一二品的大員,我們惹不起。您要沒什麼吩咐,我就回去啦。老佛爺的千秋,好些事等著我去料理呢,況且咱們走得太近了……不好。」
他的眼神居然是坦蕩蕩的,真奇怪,這樣的人為什麼會長著一雙明淨的眼睛,讓他用來騙人的麼?他說:「咱們正大光明說話,哪裡不好了?你似乎很怕我,不願意和我多待。」
您真猜著了!頌銀心裡大聲吶喊,豈止是害怕,簡直堪稱厭惡!玩弄權術的人臉皮也厚,好像忘了他是怎麼逼她謀害皇嗣的了,說話臉不紅心不跳,沒事人一樣。
但想歸想,還得繼續做小伏低著:「我是六爺的旗奴,替皇上管著紫禁城的吃穿住行。如今是一僕二主,等閒不敢馬虎。」
他聽了似乎也贊同,抱著胸點頭,「說得有理,既這麼就不耽擱功夫了,我只知會你一點,多和容實親近,把他拉到咱們這頭來。你要是跟了他,他就歸順了一大半,我要他死心塌地替我賣命,就得靠你使勁。」
頌銀沒想到他會出這種餿主意,登時氣得兩眼冒金星。沒錯兒,他們這些旗奴就跟家生子兒差不多,只要旗主子一句話,婚姻也不由自己做主。可佟家手裡的內務府,如今幾乎已經能和三院六部分庭抗禮了,為什麼她還得聽他擺佈?
她說不,「別的都成,唯有這件,恕奴才不敢領命。婚姻大事豈能兒戲,我得再看看。」
豫親王挑起了眉頭,「你反了?」
她鼓著腮幫子不說話,憋了半天道:「您找別人嫁他,反正我不幹。」
「那你是有喜歡的人了?」他側目看她,居然一點都不生氣,「那人是誰?」
頌銀就是單純的逆反,她又不是個死人,讓他借她的手殺人,現在又要她把自己的一輩子交代出去,橫豎是不能從的。她別開了臉,「請六爺別管,我有沒有喜歡的人,那是我自己的事兒。」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麼,仰唇笑道:「是不是上回我和你說的話,你記在心上了?嘴裡不答應,心裡其實很願意?這麼說來喜歡的那個人是我?否則以容實的官位品貌,哪點叫你看不上?」
頌銀差點厥過去,原來這位王爺不單狠毒,還極度自戀。他哪隻眼睛瞧見她對他有意思了?她說得很明白,情願一輩子老死在內務府,也不願意當他的小老婆。
可惜不等她辯解,他自己竟退了一步,「這麼著,你只要替我拉攏容實,用不著嫁他。我是個解風情的人,不能負了美人恩,事情辦成你就是功臣,可以往上再升一等。」
頌銀很想呸他一臉唾沫星子,又不好譏諷他,唯有哂笑,「那我多替六爺辦幾件事,是不是就能當上第一等了?」
豫親王頗具意味地看她一眼,沒有說話。這時夾道口有個太監連跑帶跳地過來,插秧打了一千兒,「給王爺請安。回小總管,永和宮惠主兒要生了,正癱在床上長嚎,誰也不要,說就讓小總管過去主持。」
頌銀心裡一緊,害怕豫親王臨時又吩咐什麼,趕緊一蹲福,提袍便跑了。
到了永和宮,宮裡警戒得好,不像禧貴人那會兒了,皇上弄得上陣打仗似的,派了譚瑞又派陸潤。永和宮不相干的人另撥地方安置,太監把後面的同順齋圍得鐵桶似的,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來。
頌銀見陸潤在滴水下鵠立,不言語,也沒什麼表情。她過去叫了他一聲,「太陽大,進值房候著吧!」
他搖了搖頭,「萬歲爺特意吩咐的,不許離人。」
她心裡明白,真是給弄怕了,再有個閃失,大夥兒也別活了。她往廊下指了指,「那也挪挪地方呀,這麼曬下去還不得發痧嗎。」正說著,惠嬪殺豬似的尖聲喊起來,把她嚇一跳。
殿裡嬤兒出來蹲安,「小佟總管來了?您快裡邊請吧,小主兒娘家人還得遞牌子進宮,且有陣子呢。她害怕,您勸著點兒。她這麼喊法,回頭該沒力氣了。」
頌銀忙進門瞧,見寢室裡已經佈置起來了。床架子上掛著紅綢讓產婦借力,惠嬪又疼又熱鬢角都汗濕了,大呼小叫著,「這還沒生呢,給我打打扇子,想熱死我嗎!」
幾個嬤兒好言勸慰著,「這可不敢,受了寒還得了?小主兒忍忍吧,產期裡置了病,一輩子都好不了啦。」
惠嬪嚎啕,「要人命啦,疼死我啦……」
頌銀被她喊得受不住,穿過人牆到她床前蹲安,「惠主子,我來了。」
惠嬪見了她像見了救命稻草,支起身子抓她的手,「銀子,你得給我護駕,我可不想像禧貴人似的。」
儲秀宮的事,其實好多人都似懂非懂。想得淺的滿以為是催生所致,想得深的心裡有琢磨,為什麼死了?死了便宜誰了?私底下都有議論。惠嬪處在這個至關緊要的位置上,心裡的恐懼比誰都大,所以一著床就著急叫她來,好保他們母子周全。頌銀挺不是滋味的,她要是知道上回禧貴人那裡出事她也參與了,還能這麼信任她嗎?
好在她機靈,跑得比兔子快,豫親王沒來及交代什麼,她就已經沒影兒了。她這裡不出岔子,其他人她還可以盯著,便寬慰她,「你放心,我給你坐鎮,比關老爺還厲害。」
惠嬪眼淚巴巴的點頭,陣痛又來,她再一次長嚎:「可疼死我了……」
她吃不住痛,打小就是這樣。有一回讓蜂蟄了,在家哭三天,生孩子簡直比殺頭還可怕,先前說的什麼只要阿哥能當皇帝,她打算蹲牌位當太后的話早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她只知道這回完了,眼前金花亂竄,恐怕熬不過去了。
頌銀頭疼得不行,打斷了她的尖叫,「成啦,別喊了,太和殿都能聽見啦!你能不能攢點兒力氣,回頭還得拚命呢。這會子喊痛快了,過會兒怎麼辦?我可告訴你,禧貴人就是喊得太過了,後來沒力氣生,阿哥生給憋死的!你還喊,還不忍著?」
她是嚇唬她,胡亂編了一通話,果然把她給震住了,她委委屈屈咬牙,「那我不喊了,給我一碗鴨子湯,發作得快點兒。」
嬤兒說不成,「吃了鴨子回頭腦袋晃蕩,對孩子也不好。」
她哭著說:「那怎麼辦?生的時候也吃不了了。」
一個人愛吃,哪怕是死到臨頭也惦記著,惠嬪就是這樣的人。她可算是吃遍紫禁城了,她的宮裡存不住東西,吃得缸空甕也空。自己宮裡吃完了還喜歡竄門子,上你這兒蹭一頓,上她那兒蹭一頓,所以她有個綽號,叫紐一頓。別宮的主子見了她就怕,說紐一頓來了,宮女便把吃食藏起來,要讓她落了眼,今兒吃不完,明兒她還來。就這麼個脾氣,運道卻很高,皇上喜歡她,覺得她沒心機,品性純良什麼的,一個月至少翻上兩回牌子。於是她進宮沒多久就懷上了,可懷了身孕反倒學著忌口了,門也不串,亂七八糟的東西也不吃了,開始小心翼翼養胎。等到了臨盆,一下子鬆了重枷,要上刑場了,這不行,得先吃點兒再說。
頌銀轉頭囑咐嬤嬤,「上個百合紅棗羹吧,墊了胃,回頭好使力氣。」
「不行。」惠嬪說,「要吃鹹的。」
「那就上白芨豬肺湯,喝了中氣足!」
底下人慌忙辦去了,床上的人哼哼唧唧,語不成調。
這時候門上高呼「萬歲爺聖躬親臨」,眾人讓出一條道兒來,頌銀退到一旁蹲身納福。皇帝連朝服都沒換就來了,坐到惠嬪床沿上看她,問她怎麼樣。她就開始撒嬌,「萬歲爺,我疼啊,您看看我。」兩手擼了中衣,凸顯出個滾圓的肚皮,「再看看孩子。」
皇帝趕緊安慰她,「沒事兒,忍忍就過去了。生完了朕升你的位分,封你慧妃。」
「那要是個格格怎麼辦?」她不放心,拉著皇帝的手說,「您還升我位分?」
其實這話皇帝不愛聽,但為了安撫她,仍舊點頭,「不拘是兒是女,只要平平安安的,都升。」
惠嬪這才安穩了,長舒一口氣說:「萬歲爺您回去吧,我這兒有小佟總管照應著,沒事兒的。」
皇帝回頭看了頌銀一眼,「惠主子信得過你,你不要叫朕失望。錯只能犯一回,再來一回,神仙也救不了你。」
頌銀忙俯首答應,皇帝抽身出去了,不見有太多留戀。帝王就是這樣,對誰好都要保留幾分,從沒有什麼全心全意的說法。惠嬪很看得開,早就打算指望兒子不指望男人,因此得了允諾足夠了,踏踏實實等著生孩子。她胃口很好,豬肺湯喝了一大盅,吃飽了闔眼打盹兒。陣痛來時皺著眉頭哎喲一聲,過去了還自顧自休息。
頌銀看著她,無奈地笑了笑。做人都像她這樣其實也很好,著急起來一陣子,過去後半點不留痕跡,該怎麼樣還怎麼樣。
她捲起帕子給她掖掖汗,她睜開眼睛看她,「你別走,我心裡有點怕。回頭家裡來的肯定是我那後媽,你別讓她進來,叫她在前殿等著,著人好吃好喝供奉,別失了禮數。」
頌銀皺眉說:「這會兒還操心這個?你別管,我知道該怎麼辦。」
惠嬪的生母很早就去世了,現在生孩子,來的必定是家裡的誥命。可惜那位至親隔著一道,不是她最親的人,甚至還有些看不起她。
過了一會兒有小宮女進來回稟,說家裡太太來了,頌銀起身出去,見廊下站著位穿戴整齊的婦人,眉目很有銳氣的樣子。她上前欠身,「小主跟前有人伺候,太太前殿裡歇息著吧。」
紐太太還是很關注裡面的,這回是給皇帝生孩子,要是個阿哥,那他家姑奶奶的身價水漲船高,娘家也跟著風光。她對頌銀擠出個笑容,「小佟大人,我們惠主子這會兒怎麼樣?」
頌銀說:「好著呢,太太別牽掛。您只管等消息,生了立馬打發人告訴您。小主眼下睡著,她知道養精蓄銳,咱們不去打攪她。」轉頭喚精奇,「送紐太太上前殿,後邊亂,別慢待了,叫小主不高興。」
紐太太一步三回頭地上了中路,頌銀偏頭看,陸潤站在圍房門前,遙遙對她點了點頭。
她依舊回同順齋,收生姥姥和御醫每隔一刻鐘就上來請脈查看,說惠嬪胎位正,氣血也旺,一切都好。
等了約莫有一個時辰,羊水突然破了,然後眾人有條不紊地張羅起來。頌銀幫不上忙,就在惠嬪跟前給她鼓勁,她那嗓門兒喊起來實在了得,兩手勒紅綢,使力氣的時候上半身拽得騰空起來,然後躺回去,直喘粗氣。
頌銀是姑娘,第一次看人生孩子,越看越覺得害怕。可惠嬪哭喊「我實在不成了」時,她還得壯起膽來安撫她,「想想阿哥,想想您的位分,好日子就在眼前了,不能洩氣!」
惠嬪也就那點出息,她想往高了爬,讓後媽瞧得起她,所以聽頌銀這麼一說又振作起來,咬著槽牙繼續拚命。
忽然床尾的的人喊起來,「看見了、看見了……小主兒再加把勁!」
頌銀聽後過去看了眼,孩子的天靈蓋頂出來了,頭髮很黑很密。就是生孩子那地方嚇壞了她,忙縮回身子,臉色有點發白,心裡哀嘆著誰叫她幹這種差事呢,年輕輕的什麼都見識過了。好在一切順利,孩子進了產道,生起來很快。一盞茶的工夫吧,收生姥姥倒拎起一個紅通通的東西,嘴裡的髒東西摳出來,迸發出一聲響亮的啼哭,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恭喜惠主兒,是位公主。」收生姥姥滿臉喜氣,惠嬪起先強支著身子聽消息,可得知是位公主,頹然倒了下去。
頌銀卻覺得這樣很好,至少不會再失去了。如果是位阿哥,養了幾年離奇夭折,那才讓人心痛。不過惠嬪這會兒肯定失望透了,她也不能久留,要和陸潤一起回御前回稟,便彎腰握了一下她的手,「你先好好休息,我回頭再來瞧你。」
出得門來,產房裡血腥氣濃重,到了外面忽覺空氣清冽。陸潤迎上來問:「怎麼樣?」
「是位公主,母女均安。」
陸潤哦了聲,似乎有些失望,「是位公主……」
向著皇帝的人都希望能生一位阿哥,可惜了,總是事與願違。頌銀說:「走吧,上養心殿。」
她和陸潤並肩走在夾道裡,轉頭看他心事重重,低聲問:「你在擔心怎麼和萬歲爺回話?」
他說:「也不是,格格和阿哥一樣,都好。可是先前歿了一位,萬歲爺雖不說,但我們這些伺候的人看得出來,總是一份遺憾。原以為惠主兒這胎能讓主子高興高興的,沒想到……」
家家戶戶盼生男孩兒,古來就是這樣。當初她額涅一胎接一胎的養閨女,沒兒子也是阿瑪永遠的痛吧!她低頭嗯了聲,「確實不怎麼好開口,帝王家還不像我們這種尋常人家,克成大統必定要兒子。」
陸潤卻一笑,「如果生的閨女能像佟大人這麼能幹,誰還爭著生兒子!」
頌銀聽了有點不好意思,這算誇她吧!她聳了聳肩,「大家都說我能幹吶,可再能幹也是個女的,女的要嫁人,嫁了就成別人家的了。我阿瑪有時候也感慨,閨女畢竟沒有兒子好。」
陸潤說:「這會兒也算開明了,找個合適的招贅,兩邊呆著,不分你我就成。您身在這個職位上,和尋常家子的姑娘不一樣,您辦差又辦得滴水不漏,萬歲爺也願意抬舉您。」
她想起那天儲秀宮的事就有點難過,「我叫主子失望了,沒能看顧好小主子。」
他停下腳步,看她神情悲慼開解她,「皇上踢您那一腳,叫您面子上掛不住了。其實宮裡當值,這種事難免,佟大人看開些吧!事後我也想過,其實主子恨的不是你,只是當時鬱結難抒,有些亂了心神。」
她看著他,他的臉在日光下有種慈悲的味道,她心裡漸漸安定下來,雖然他猜錯了,她的難過並不是因皇帝那一腳,但他的那句「主子恨的不是你」,就讓她看出他不是糊塗人。
她抿唇一笑,「謝謝你給我找台階下,那次的事的確是我失職,不怨萬歲爺發火。」她調轉視線看遠處澄澈的天宇,慢慢嘆息,「那是位阿哥啊,真可惜……」
更可惜的是惠嬪這胎又是女孩兒。
消息傳到皇帝跟前,他愣了很久的神。半晌才緩過來,漠然點頭,把人都支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