頌銀掖著袖子在抱廈站了一會兒,聽見三希堂裡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她心頭一緊,忙出了養心門。這時候還是遠遠避開的好,別捅那灰窩子。現狀確實令人沮喪,盼什麼不來什麼,老天爺有意和皇帝作對似的。
然而皇帝的不順利就是豫親王最大的順利,他心滿意足,待人都比平時和氣了許多。太后呢,壽宴多大的排場全不在眼裡,這個消息才是最好的賀禮。她一面開解著「皇帝還年輕」,一面春風得意。千秋當天升座接受朝賀,明面上的雙喜臨門是因壽誕和新添了孫女,其實她喜得別有深意。
頌銀看著那漫天焰火和煌煌宮闕,歌舞昇平背後隱藏著帝王的失落。無嗣是硬傷,天下治理得再好終歸為他人作嫁衣裳,這座紫禁城潛伏著風暴,終有一天會爆發的。
對於她來說,反正每天就一個字,忙。雖然那些事不必她親力親為,但一會兒這個來請示下,一會兒那個來請示下,全攢在一起也夠她心力交瘁的了。
應酬官員和宗親們的俗儀走了一遍,剩下就是找樂子的時候。宮裡因為規矩重,樂子並不多,最主要的就是聽戲。紫禁城裡有好幾座戲台,太后偏好漱芳齋,說地方大,人多的時候方便騰挪。
上千號人,從吃喝到如廁,拉拉雜雜一大堆事,待到都在戲台前坐下,頌銀才敢鬆口氣。回頭看她阿瑪,昨兒通宵和同年摸牌兒,今天萎靡不振,靠著廊下抱柱一個接一個地打呵欠。她過去叫了一聲,「您回值房吧,這裡沒什麼要緊事了,後頭的我能應付。您在這裡這麼個情境兒……也不好看相。」
述明瞪了她一眼,「翅膀硬了,嫌你阿瑪給你丟人了?」說完一笑,「那你好好看著,天亮我再接你的班兒。」說著伸伸筋骨,歪歪斜斜往內務府去了。
耳邊是鼓點,咚咚咚地敲打著,台上濃妝豔抹的書生小姐低吟淺唱著。頌銀不懂戲,也就看個熱鬧,特別喜歡看丑角,栽了跟頭,或是陷入窘境的當口她都會哈哈笑出聲來。
正笑得起勁,聽見身後一聲輕咳,她忙回頭,看見那位高高在上的王爺立在一片陰影裡,像個孤魂似的,沒說話,轉身朝更暗的地方去了。
這下子頌銀笑不出來了,心裡嘀咕他又想幹什麼呀?每次見到他,她都擔心落了別人的眼,傳到皇上耳朵裡,會讓皇上對她產生芥蒂。她希望自此之後不和他往來,可他總是不遠不近出現在她左右,究竟她這個內務府小總管對他來說有多大作用,連她自己都有些弄不清了。可既然來了,她不敢不招呼,放眼四周,沒有特別要避諱的人,便轉身悄悄跟了過去。
豫親王停在一顆樟樹下,遠處的光從背後照過來,面目模糊。頌銀眯起眼,努力想分辨他的表情,一面蹲了個安,「六爺您找我?」
他嗯了聲,「今天的差事辦得不錯,回頭奏請老佛爺好好賞你。」
頌銀心說您不找我麻煩就不錯了,還賞我?嘴裡卻道:「謝謝六爺了,這都是我份內應當,我是老佛爺和您的好奴才。」
他聽了一哂,「我也這麼覺得,所以更要賞了。」
頌銀敷衍兩句,呵腰問:「您來找我,就為了這個?」
他說:「也不盡然。我上回夾道裡和你說的話,你還記不記得?」
她一味的裝糊塗,「什麼事兒啊?請恕奴才忘性大,整天都是些瑣碎,腦子老不夠使。」
豫親王不太高興,主子的話記不住是大忌,可見她眼裡根本沒他這個旗主子。她裝傻充愣,那就索性言明了,他負手道:「真是貴人多忘事,前頭說起了容實,沒印象了?」
頌銀長長哦了一聲,「我想起來了,六爺說要給我升一等。」
這個人,為自己謀福利半點不含糊。不過他挺喜歡她的直率,點頭應承:「我說話算話。至於那件事,怎麼樣呢?計較了半天,有什麼打算?」
頌銀暗裡咒罵他,不情不願地說:「我還是那話啊,我覺得這麼著不好。」
豫親王微蹙了眉,她以為他是跟打她商量來了?她大概還沒弄明白裡頭的利害關係,他也不著急,牛不喝水強按頭,終歸不是事兒。他輕輕嘆息,無奈道:「如此就作罷了,畢竟你替皇上當著差,我也管不了你。」
他這麼說,頌銀反倒害怕了,佟家的旗籍全在他手裡,將來底下弟弟妹妹們的前程也得經過他,他要是手指頭不漏縫,佟家就得沒落,一代一代衰敗下去。他就是仗著這個,才這麼有恃無恐。
她耷拉下了肩頭,「您別生氣,我想了想,其實也不是不行。要不我乾脆嫁給他得了,這麼著更好說話。」她到最後竟有點意氣用事了,至於容實能不能被他拉攏,反正她照他說的做了,不成功她也沒法子。
誰知他又覺得不稱意了,「我記得那天不是這麼說的。」
頌銀回憶了下,原來他是要她學野史裡的莊妃,用女色迷惑洪承疇,令他降清。等人心歸順了,還要把她收回來當小老婆,這麼一算天底下的便宜都被他佔盡了!
她尷尬地笑了笑,「您太愛開玩笑了,我也不是這樣的人啊。」
他正打算和她探討探討她的心上人時,一個錯眼,看見容實就在不遠處。他隨即招手,「說曹操曹操就到了,來得正好。」
頌銀轉頭看,那個頎長的身形朝他們這裡走過來,湖藍的曳撒一泓水似的,胸前組纓低垂,腰上犀帶盤桓,那精幹練達的模樣,哪裡能想像他在家多招人頭疼!
他有一雙風流靈巧的眼睛,眼波一漾,劃過她的臉,轉而拱手給豫親王行禮,「恰好巡查經過這裡,沒想到遇見了二位。黑燈瞎火的蠓蟲可多,怎麼不去敞亮的地方說話?」
頌銀實在有點尷尬,看來要給逼上梁山了,豫親王打算下猛藥,叫她無路可退。也罷,那就照他說的辦吧,橫豎容實也知道他的用心,回頭再同他詳談就是了。
豫親王看了她一眼,「有些事不好在大庭廣眾下說。前陣子我和述明提起了頌銀的婚事,我答應給她做媒來著。自己旗下人,事兒必定要放在心上,且得找個靠得住的,方不辱沒了咱們小佟總管的人才。我思來想去,親近的沒別人了,只有你。我記得你還沒定親,越性兒給你們牽個線,先處處看,要是對付,也成就一段好姻緣。」
容實一副受寵若驚的表情,「六爺真太想著我了,叫我說什麼好呢……謝謝六爺厚愛,只是我才疏學淺,怕配不上小佟大人。」
「沒有的事兒。」頌銀衝口道,「二爺好著呢,我瞧得真真的。」
容實起先還想推諉,見她這麼說便笑起來。那廂豫親王的笑容卻凝固在臉上了,不過也只一霎眼,很快重新堆砌,粉飾道:「那就好,最難得是兩廂情願。撇開身份不論,兩家的家世相當,容大學士也不是迂腐的人,我看甚般配。」
頌銀聽他們你來我往,感覺自己十分被動。況且在暗處呆著,叫人誤會密謀什麼就不好了。便道:「六爺回漱芳齋去吧,我也得當值了,怕底下人找不見我。今天的事兒謝謝六爺,等太后的千秋過了就回稟阿瑪,瞧我阿瑪的意思。今兒沒法子給答覆,不敢自作主張,橫豎勞六爺惦記,六爺這心田,真跟菩薩似的。」
說到最後既是奉承又是諷刺,豫親王自然聽出來了,無關痛癢地牽唇,「我也是做媒的癮兒發作了,你們別嫌我多事才好。」說著撫掌笑道,「男人大丈夫成家方立業,總不能打一輩子光棍。這紫禁城裡除了妃嬪就是宮女,哪個也不稱你容大統領,琢磨來琢磨去,還是頌銀最合適,將來接了老父的班,和你的官職不相上下,滿四九城找,也沒有這樣登對的了。」
容實順水推舟,溫吞笑道:「只怕辱沒了小佟大人。這麼著,不管成與不成,改日一定請六爺東來順吃席,六爺千萬賞臉。」
豫親王道好,轉身朝那燈火輝煌處走去,隨身太監遠遠接應,他沉了嘴角,連眉梢都暈染了輕霜。
那頭只剩頌銀和容實了,頌銀覺得不好意思的當口,容實卻擰起了眉,喃喃道:「怎麼想起給我做媒了……」低頭看她,「你們在這兒就是為了議論這個?」
頌銀的那點扭捏立刻煙消雲散了,「要不還能是什麼?」
「我瞧不像。」他說,「做媒哪兒不好說話,偏躲到這裡來餵蚊子?」
頌銀隨口應道:「興許是怕落了別人的耳朵,萬一不成,人家王爺面上掛不住。」
他摸了摸鼻子,「那你什麼想法兒?」
頌銀還是淡淡的,「沒什麼想法。」
「怎麼和他交代?」
「有什麼交代不交代的,過兩個月說不合適不就行了!」
她朝豁亮處走去,領圈底下不知被什麼蟲咬了一口,又疼又癢。拿手一摸,墳起來老高,再一掐,哎喲一聲叫起來。
容實冷不丁聽見她低呼,不知她出了什麼岔子,忙過去看,問她怎麼了?她苦著臉說:「我被蟲咬啦,就在牛舌頭底下。」
牛舌頭是假領的一種俗稱,平時官員上值必須扣著,一板一眼顯得莊重。用不上時可以隨意拆卸,並不連在衣服上。她心裡很著急,怕那蟲子順著領口下去,要是連路的咬一串,那真是要人命了。
「快給我瞧瞧,是什麼咬的我。」她拉他過來,也顧不上什麼男女之別了,解開牛舌頭讓他看,「是不是臭大姐?啊,是不是螛虻?」越說越害怕,幾乎要哆嗦起來。
頌銀幹得了大事,然而也有姑娘的通病——怕蟲。別說什麼天牛、螻蛄了,就連蛐蛐和知了她也怕。一見有蟲,頓時魂飛魄散。最鮮明的一次記憶是在屋後的竹園子裡,學文人雅士們伴著竹風彈琴奏樂,結果她運氣不好,手指頭那麼粗長的一條肉蟲子落在了她肩上。她原地尖叫蹦跳,邊上孩子一哄而散,沒人救她,還是趕來的奶媽子拿棍兒給她撥掉的。自此以後她對所有蟲都極度恐懼,恐懼到什麼程度呢,不管是不是真有,哪怕單憑想像,也可以把自己嚇得渾身打擺子。
就近沒人,只有容實,她哭聲都要出來了,著急地跺腳,「咬著我了!」
容實頭一次離女人這麼近,難免手忙腳亂。她頸間的幽香升騰,直竄他腦門,他暈暈乎乎,就著光亮看,那纖細光致的脖頸上腫了一大塊,中間有個鮮紅的圓點,是蟲子啃咬後的戰場。
「我給你擠擠吧,看看有沒有留下口器。」他說得有點嚇人,但這麼大的一塊,說明蟲子毒,沒準就像馬蜂似的,蜂走了,尾巴尖兒留下了。
頌銀很害怕,四平八穩的小總管不見了,她就是個普通姑娘。她一疊聲說:「快點兒、快點兒……不能留下嘴,我受不了這個!」
她幾乎要哭,把脖子往他那兒湊了湊。容實兩手探上去,找了個好角度使勁一掐,口器沒有,擠出來一泡水。
頌銀疼得眼淚汪汪,問:「怎麼樣?看見了嗎?」
他說沒有,「毒水掐出來了,應該不要緊了。」
頌銀更恨豫親王了,這人出現準沒好事,他就是個災星,跟他打交道要走一輩子霉運。
忽然感覺他往她脖子上抹了點什麼,一陣清涼。她扭頭嗯了聲,「什麼呀?」
他晃了晃手指頭,「抹點兒唾沫就好啦。」
頌銀耳朵裡嗡地一聲,驚恐望著他,「你往我脖子上抹唾沫?」
他很無辜的樣子,「我們小時候被蟲咬了也這麼辦,過會兒就消腫。」
她簡直要暈倒,又疼又噁心,顫抖的指尖指向他,「你……你……」囫圇話都說不出來。
他訕訕笑了笑,「不用謝,力所能及的事兒。」
頌銀憋紅了臉,有苦說不出。誰讓她請他幫忙呢,人家給你掐了毒水,順便抹口唾沫,都是人家好心,你憑什麼怨怪人家?可是她覺得難受,渾身上下都彆扭。她沒被人這麼對待過,女孩子都是香噴噴的,睡前點熏爐熏衣裳、熏褥子,出浴還要敷粉,很難想像自己會有這麼倒胃口的遭遇。
她不好發火,皺著眉頭說:「誰打算謝你了?你應該先給我打個招呼,好讓我有準備。」
容實發現自己被她嫌棄了,不甚痛快,「我不把你當外人才給你抹的,換了別人想都別想!」
頌銀撅起了嘴,「您可太不見外了。」說完轉身就走。
容實噯了一聲,「剛才的事兒到底怎麼樣,你跟不跟我處?」
她上了中路,已經有太監宮女來往,聽見他的話紛紛側目。頌銀臊得厲害,狠狠摜了句「不處」,不敢耽擱,加緊步子遁逃了。
至此之後,偶有流言,說小佟總管和侍衛統領好上了,兩個人有說有笑的,舉止親密。
宮裡人愛嚼舌頭,不光宮女背後議論,連太監也有這個癖好。紫禁城大半的消息都從這些人嘴裡散佈出去,雖有明令禁止,但架不住宮中歲月悠閒,一旦清靜日子過久了,就試圖找點消遣。議論你議論他是最不費成本的,一張嘴閒著,除了吃飯就是逗悶子。
頌銀心還算大,她沒有理會這些,照樣勤勤懇懇辦她的差。不過說她和容實舉止親密,她事後想了想,大概就是他給她瞧傷口的時候落了別人的眼。宮裡有這種傳聞其實很不好,這是個必須一清二白的地方,以前還聽說過宮女太監結對食的,自從皇上當政以來這種事就徹底杜絕了,要是有謠言傳出來,查實了是要杖斃的。
她有點擔心,怕皇上找她問話,再看見容實也遠遠讓開。他叫了她好幾回,她都裝聽不見。後來他似乎灰心了,遇上也不吭聲,氣呼呼叉著腰,定眼看著她走遠。
其實她也覺得愧疚,畢竟人家沒得罪她,她那天大驚小怪過後也沒放在心上,說到底這樣是為他好,別到後頭豫親王提出什麼要求來,弄得他不好搪塞。但有時候細想,那位王爺也怪有意思的,感情一般都是相互的,如果她能拉攏容實,怎見得皇上就不能通過容實拉攏她?這麼篤定,全仗著自己手裡有佟家的旗籍。不能讓人心甘情願為你賣命,只靠威脅能長久麼?讓她逮到個時機,不用別人策反,她自己就先倒戈了。
她阿瑪還是穩如泰山,「這樣挺好,遠著,不能太熱。記著不單六爺看著,皇上也看著呢!」
頌銀應了個是,「阿瑪瞧他們哥兒倆還在較勁?」
述明的煙袋鍋子在凳腿上敲了敲,「這種明爭暗鬥,不鬥到死能罷休?所以咱們得中立,王爺吩咐的話辦一點兒,皇上吩咐的話辦一點兒,兩邊巴結著,兩邊都不撒手,就最好了。」
說起皇帝的登基,應該算是一次陰差陽錯。據說先帝彌留前宣三大重臣入內,準備隨時擬詔傳位。諸皇子沒有旨意不得進寢宮,都隔著一道黃簾子跪在前殿聽信兒。先帝活泛的時候沒有立太子,臨終前大概也眷戀人間,一直不動金口,直到實在不成了才發話,那會兒已經連聲兒都出不來了。反正她聽的也是傳聞,說先帝點了贊襄政務的大臣輔弼新君,臨到要指定嗣皇帝時一口氣上不來,嗣、嗣、嗣了半天。諸臣工扒在他嘴邊上聽,也沒聽出所以然,先帝嗣完了最後一次就嚥氣了,於是「嗣」變成了「四」,皇位就傳到當今聖上的手裡了。太后不服也是因此處起,先帝在世時曾和她說定的,將來要燕綏克成大統,沒想到結果竟是這樣。雖然兩個都是她生的,但她素來不喜歡皇帝,曾有薩滿太太替她算過,皇帝和她犯沖,時候久了會被剋死。因此皇帝從小就由保姆看媽照管,和那些嬪妃的兒子一樣,在乾東五所度過了少年時光。十個指頭伸出來不是一樣長短,父母偏心也是很正常的事。但像太后這樣一心扳倒一個扶植另一個的,實在世上罕有。
頌銀給阿瑪又裝一鍋煙,想起了二房的事兒,「常格和別紅如今怎麼樣了?」
述明搖搖頭,「別提了,舅老爺也是個混賬,滿口他們家姑奶奶好。你去瞧,就這門風,爹壞壞一個,媽壞壞一窩,外甥像娘舅,沒治了。常格媳婦躲在娘家不回來,一家子合計合計,上當初的大媒家說理,到最後把媒人給打了。」
頌銀目瞪口呆,「媒人不是別紅的姑丈嗎?」
「是啊。」述明說,「那糊塗爹把妹妹家給砸了,把順福公母倆一頓臭揍,順福找你二叔哭來著,說沒見過這麼不講道理的人家。」
頌銀搖搖頭,歎為觀止,這世上果然什麼人都有,那思路是個神仙也理解不了。
述明總結出了一句話,「閨女找婆家得好好掂量,兒子娶媳婦兒也不能急進。養兒不好禍害自己家,養閨女不好禍害別人家。」
頌銀只是笑,她阿瑪上了年紀了,成天喜歡念叨這些老媽媽令兒。她站起身說:「這兩天廣儲司要盤庫了,估摸著後兒吧,上乾清宮侍衛那兒領鑰匙,要您和戶部、宗人府會同開庫。明天您回去,別喝酒,也別搓麻將,後兒有要事。」
廣儲司盤庫是極其嚴格的,內務府最重要的一司就是廣儲司。這個司算是皇帝個人的庫房,分六庫,貯藏著金、銀、珠、玉、珊瑚、瑪瑙和各色寶石,看守之嚴為宮中之最。每天安排兩班,每班二十五人日夜輪值,且要內務府逐月統計進項和出納,半點馬虎不得。述明知道厲害,笑著說:「你阿瑪當了一輩子的差,還要你提點?你辦好自己的事就成了,別管我。」
頌銀一笑,打算去御書處的裱作辦事,前腳剛邁出門,後腳一個蘇拉到跟前打千兒回話,「鐘粹宮的郭主兒打發人來請小總管,您過去瞧瞧吧!」
郭主兒就是不願意侍寢的那位,別看她脾氣有點兒古怪,卻很對皇帝胃口。這之後又翻一回牌子晉了貴人,現在也算有聖眷,月例和用度都提上去了。
因為頌銀是女的,那些主兒和太監嬤嬤說不上話,情願直接找她,弄得她這郎中令像碎催似的。她嘆了口氣,「我這個月快磨破一雙千層底了……問了沒有,什麼事兒啊?」
蘇拉說:「來人沒說,只說小總管去了就知道了。」
既然叫了不能不去,她和底下交代一聲,直奔鐘粹宮。
郭貴人位分低,只能住配殿,她也毫不在乎,沒什麼進取心的人,到哪兒都能安居樂業。頌銀進門蹲了個福,「小主兒傳我有事?」
郭貴人因她上次勸導有功,對她十分的親厚,見了她忙請她入內,安排她在玫瑰椅裡坐下。頌銀看著她把貼身的人遣到門前望風,不知她在打什麼主意,竟被她弄得有些坐不住。她過來挨在她身邊,猶猶豫豫說:「小佟大人,我兩個月沒來月事了。」
頌銀一驚,這就說明十有八九遇喜了。
「宣御醫沒有?」
郭貴人搖了搖頭,「我的嬤兒說不能宣,萬一有了怕人使壞,還是先找小佟大人討討主意。」
頌銀知道她們的顧慮,現在孩子可太金貴了。她說:「我心裡有數了,小主兒別擔心。可您能拿得準嗎?要是能,我這就回皇上去。」
郭貴人揉著衣角說:「我以前沒懷過,不敢斷定。就是這胸房脹得很,吃飯老犯噁心。」
頌銀是門外漢,對此一竅不通。不管怎麼樣,全當是有了,先回稟總沒錯。
她安撫她,「小主兒別著急,您吃好喝好,別虧待了自己。我把消息傳到御前去,橫豎請萬歲爺定奪。」
郭貴人送她出門,她說:「您留步。」有意揚聲喚她宮裡的太監,「這些紗窗都鑽蠓蟲了,難怪小主兒夜裡睡不踏實。著人上造辦處領細紗,窗屜子上重糊起來。天熱了,睡前熏把子驅蟲,別偷懶。」這是說給宮裡其他妃嬪聽的,果然見各門上聽消息的人挪動起來,紛紛退回了殿裡。
頌銀從鐘粹宮出來就上了東一長街,入景和門進乾清宮,讓人往御前傳話,小太監眨眼伸舌頭,「您且等會子,萬歲爺正大發雷霆訓斥譚掌印呢。」再追問是為什麼,小太監模棱兩可說不清楚。
她站在丹陛下,轉頭朝乾清宮望過去,殿宇太深,聽不清裡面說什麼。皇帝身邊有自己的心腹,但比起更信任誰,毋庸置疑是陸潤。譚瑞的權力在某種程度上說等同架空,也許用不了多久,掌印的位置就要交到陸潤手上了。
在這裡等著也不知什麼時候是頭,索性過月華門,未時皇帝要用膳,必回養心殿來。
以前宮廷的膳食是由光祿寺負責的,後來逐漸轉移,光祿寺僅供祭祀所用飲食,內廷的都歸到了內務府。皇上吃喝是大事,不是尋常人家幾菜一湯就能解決的。像內膳,就有葷局、素局、點心局、飯局、掛爐局之分。萬歲爺吃一餐耗費巨大,便餐(早飯)五十三道,晚膳七十五道。並不是萬歲爺如何的大肚能容,完全只是為了餵飽他的眼睛罷了。
頌銀進養心殿的時候膳房正往殿裡排菜,陸潤在一旁看著,布菜太監逐一報菜名,尖而脆的嗓音高呼著:「海參溜脊髓一品、燕窩三鮮鴨絲一品、葫蘆大吉翅子一品、掛爐豬一品……」
宮裡正餐常年只吃兩頓,未時這頓已經算晚膳了,因此鋪著黃綾布的長桌上呈滿了各色菜品。頌銀難得在飯點兒上來,正好查驗這些庖人、廚役的差事,一圈看過來,沒什麼可挑剔,甚好。
陸潤掖著兩手微笑,「佟大人來巡查?」
她說不是,「剛才上乾清宮求見萬歲爺,萬歲爺正忙,乾脆上這兒等著。」
他是個精幹人,很善於察言觀色,料著是有事,便問:「您從哪裡來?」頌銀朝東北指了指,他擰眉一笑,「是永和宮?佟大人上惠主兒那裡瞧公主去了?」
她搖了搖頭,惠嬪如今很安逸,雖生了個閨女,萬歲爺起先不高興,後來見了幾回孩子,漸漸就心疼上了。畢竟骨肉親,既然待見孩子,做額涅的也不能虧待,當時的承諾兌現了,如今惠嬪晉封惠妃,她已經心滿意足了。
頌銀瞧了四周圍一眼,「我從鐘粹宮來,先前郭主兒打發人來找我,我就過去了。」
「郭主兒?」陸潤想了想,「就是那位死活不願意侍寢的郭主兒?」
頌銀說是,「就是她。」
「出什麼事兒了?」
因他是皇帝身邊的人,也沒什麼可避諱的,便手卷喇叭湊在他耳邊說:「郭主兒好像是有孕了,沒敢告訴別人,也沒請御醫,先讓嬤兒來回我的。我琢磨不是小事,應該讓萬歲爺知情,至於敬事房和太醫院應該怎麼建檔,全聽萬歲爺的吩咐。」
這個意思很明確了,因為之前也有過幾位小主懷了又滑胎的教訓,大夥兒心裡或多或少會有些忌憚。豫親王的存在是不能迴避的,他的觸手必定也深入內廷了,只要有什麼風吹草動,他那裡立時就會知道。頌銀實在是擔心,禧貴人的事出過一次就夠了,她不願意再陷進兩難的境地。所以不聲張,悄悄把胎坐穩,比什麼都強。
陸潤斟酌過後也覺得可行,皇帝移駕養心殿後,耐心待他進完了膳方回稟。皇帝倒不顯得有多高興,但看見希望總是好的。他拿手巾掖了唇,烏沉沉的眼睫低垂著,想了想道:「今夜就翻她的綠頭牌,屆時招御醫來請脈,如果當真有孕了……」他看向頌銀,「把人交給你,你能替朕保她無恙嗎?」
這點本來不在頌銀的準備裡,她只想把話傳到,至少比豫親王先有準備。沒想到算來算去,事情還是落在她肩頭了,可見東山老虎吃人,西山老虎一樣也吃人。她到現在才體會到她阿瑪過去的十幾年有多難,夾縫裡生存,靠的不僅是腦子,更要憑運氣。
然而你和皇帝有什麼討價還價的餘地?他明著是問你,其實就是給你下令。頌銀無奈,呵腰道:「萬歲爺信得過奴才,奴才自當盡心盡力。可女人懷孕這種事兒,奴才委實不敢擔保。」
陸潤唯恐皇帝要發怒,搶先一步道:「萬歲爺眼裡佟大人是能幹人兒,卻忘了她還沒成家。讓一個姑娘照應孕婦,怕佟大人有心無力。萬歲爺先稍安勿躁,待夜裡看明白了再做定奪。若果真有孕,加派人手護郭主兒周全就是了。再不濟,明著禁足,暗裡保護,也未為不可。」
天爺,這時候替她解圍,頌銀對他真是感激不盡。如果把郭貴人交到她手上,這個燙手山芋就算把她燙個皮開肉綻她也得接著。接住的後果是什麼?孩子平安落地算她命大,萬一有個好歹,那就是死無葬身之地的罪責,實在叫她負擔不起。
好在皇帝很聽陸潤的話,蹙眉思量半晌終於鬆動了,緩緩嘆了口氣道:「罷了,這麼說來的確難為你。你得了消息沒有聲張,這點做得好,朕知道你的忠心。你還年輕,要學的多,朕也不忍太苛刻你。那就照陸潤說的辦,待事情定準了,一切從長計議。」
頌銀欠身應了個嗻,心裡的石頭才慢慢放下來。可是略頓片刻,皇帝忽而轉過頭來打量她,「朕前兒聽了個傳聞,說六爺給你和容實做媒了,有這事?」
頌銀怔忡抬了抬眼,「有的,說我和容實都老大不小了,給我們牽線搭橋,讓我們處處看。」
皇帝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來,「處得怎麼樣了呢?」
這時候她沒照豫親王的吩咐辦,最起碼在皇帝看來是值得慰心的。她抿唇笑了笑,「我和容實交情平平,忽然說起這個來,彼此都有些尷尬。奴才沒往那方面想過,所以也不敢立時答應六爺。」
皇帝卻道:「朕瞧著也覺得般配,容實在朕身邊多年,為人品行朕都看在眼裡。若你們成了,也算天作之合,將來大婚,朕必要隨一份大禮。」
頌銀沒想到皇帝也會這麼說,看來她和容實是要硬生生湊作堆了。
她十分尷尬地揖手,「奴才只想為萬歲爺效命,自己的事暫且還沒考慮過。這個時候孑然一身是最好的,等到有了家累,要操心的實在太多了,怕有負皇恩。」
皇帝輕輕一笑,「這話倒和容實說的一樣。」他轉頭看陸潤,「上回容實進來說話,念叨的好像也是這幾句。」
陸潤眉尖微蹙,臉上卻笑著,「容大人和佟大人一心為主子效命,忠心天地可鑑。」
皇帝垂手輕撫腰上玉帶,緩聲道:「話雖如此,終身大事也不能耽擱。朕盼著身邊的人都好,後顧無憂了,方能辦成大事。」
頌銀明白他話裡的意思了,只得諾諾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