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生病

  從養心殿回來,內務府正在清點祭祀用的香,外頭運進來,鋪滿了整個大院。頭頂是煌煌的太陽,灼熱燎烤著那些沉香餅、速香塊,剛進胡同就聞見一陣濃烈的香氣。

  述明因為頌銀能獨當一面了,漸漸放手把事都交由她辦。天太熱,自己搬著茶壺搖著摺扇,站在廊廡底下旁觀。頌銀忙進忙出,直到申正才結束,一抬頭滿臉的汗,原本白淨的皮膚也被燎得發紅了,背上一陣陣往外散熱氣,頭昏腦脹。

  她阿瑪還在說風涼話,「年輕輕的,就是要吃得了苦。老話怎麼說來著,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頌銀回值房洗臉,不想理她阿瑪了。這麼大熱的天兒,他就是幫個忙,她也不見得把自己弄得披頭散髮的。佟家沒兒子,阿瑪訓練起閨女來毫不手軟。她已經到了成人的年紀,女孩子那幾天總有些不方便,她阿瑪一點兒不懂,大事上知道給她擋駕,小事上極盡偷懶之能事。她平常是沒有任何怨言的,可不停的遇到事兒,身上又不怎麼舒稱,就覺得滿心的委屈,沒處發洩。

  她感到累,肚子疼,想休息休息。可是又惦記晚上郭貴人驗喜的事兒,弄得進退維谷。心裡像貓爪似的,她阿瑪還在邊上絮叨,她就忍不住要發火了,「您別囉嗦了,我全幹完了您還嘞嘞嘞。您怎麼不幫我一把?我都快累死了。」下面又像洩洪似的,她恨不得就地躺倒再不動彈了。

  述明愣了下,爺倆感情很好,金墨死後他把所有精力都放在銀子身上,她也是個聰明知禮的孩子,只知道悶頭學,從來不抱怨。這回是怎麼了?說他嘞嘞嘞,他又沒中風,嘞嘞什麼啊?

  「你這丫頭怎麼說話呢?」他乾瞪眼,「你阿瑪年紀大了,偷回懶,你還計較上了?」

  頌銀情緒有點不受控制,帶著哭腔說:「您不知道我怕熱?還讓我一個人幹,您是不是我親阿瑪呀?」

  述明覺得這丫頭有點無理取鬧,「我和你說過,別樣樣親力親為,底下有雜役有蘇拉,你頂個大日頭忙活什麼?」

  「讓人瞧著,佟家爺倆一個喝茶,一個打扇子,活像土地爺?」她越想越委屈,攤上這麼個活爹,她冤死了。於是哭著說,「您知道我天天要擔多少事兒?一會兒這個主兒,一會兒那個主兒,連牙疼都叫我,我成什麼了!回來您還這麼著,眼看我要淹死您也不拉我一把,等我像金墨一樣蹬腿去了,您可就消停了。」

  這下子述明真生氣了,「你再胡唚,別以為大了我就收拾不了你了!這話該說嗎?你死你安生了,我一氣兒沒了兩個,我還活不活了?」

  述明的關注點一下轉到死活上去了,金墨的早殤對他來說是傷痛,如今的銀子比她那時候更兢業,所以她口沒遮攔咒自己,比指著鼻子罵他還讓他難受呢。不過爺倆吵架本來就沒什麼章程,述明也反省,孩子可能真是太累了,天熱火氣也旺,不能全怪她。他只好讓步,「成啦,阿瑪把事兒都推給你,忘了你能不能承受了。今兒你回去,不要你上夜了,有什麼我來擋著,你踏實睡一覺,明兒火氣就沒了。」

  她自然也想走,可晚上的事怎麼料理呢?她扭脖子在肩頭蹭了眼淚,「對不住您,我剛才對您亂撒氣了。」

  她還知道自己錯,不過語氣裡聽得出,檢討得並不深刻。述明不計較,擺擺手表示算了,都過去了,「收拾收拾,早點兒下值吧。」

  頌銀給熱得心慌氣短,坐在圈椅裡休息了半天不肯挪窩。往外看了眼,就近沒人走動,便把先前發生的事告訴他了,「我怎麼走?萬一皇上問我怎麼辦?」

  述明嗐了聲,「沒事兒,我在呢。我是你阿瑪,什麼時候父女分家了?夜裡蔡和送牌子我就去,說你病了不能當值,回去歇兩天,算是避一避吧,別杵在風口浪尖上。」

  頌銀靜下來想想,阿瑪再會偷閒,到底是自己的親爹,只有他才這麼向著自己,剛才和他置氣是不應該了。她吸了吸鼻子,「您自己也留神,我這會子想起主兒們懷孩子生孩子我就怕。萬歲爺也不知是什麼想頭,我怕他存著隔山打牛的心思,您瞧能推的都推了吧,別把自己圈進去。」

  述明說知道,「別囉嗦了,趕緊走吧。」

  頌銀站起來,一陣陣發暈,重又跌坐了回去。轉頭叫來一個小蘇拉,吩咐他,「上侍衛處找容大人,問問他什麼時候下值,我邀他一塊兒走。」

  蘇拉領命去了,述明大感驚訝,「萬歲爺說什麼了?怎麼忽然改主意了?」

  如今兩邊都讓她和容實處呢,不管怎麼樣,樣子都得做一做,起碼不能不顧聖命。她說:「萬歲爺表態了,將來我和容實大婚,他要隨份子。」

  述明吸了口氣,不能說是壞事,但也絕對稱不上是好事。就像個線團,越來越大,越來越複雜。佟家在中間,一頭連著皇上,一頭連著豫親王,兩頭都想拉攏他們,也都有藉著他們牽制對方的意思。所以說亂,頌銀是個小子倒好了,可惜是個女孩兒,女孩兒弱勢了,難免要被攪合進去。

  他點了點頭,「你自己拿捏分寸,阿瑪信得過你。可要是不願意,也不能逼自己。你告訴我,咱們再想法子,不能為了他們鬥法,把你的一輩子搭進去。」

  頌銀勉強笑了笑,「阿瑪,容實沒您想的那麼壞,真跟了他,我也不虧。」

  述明覺得她是為了寬他這個老父的懷,才有意這麼說的。容實是不錯,可婚姻一旦和政治沾邊,味道就變了。現在可以聽主子的指派結親,將來就可以聽主子的指派納妾。家裡老太太和太太似乎很喜歡容實,自己對容實的印象也很好,要沒有皇上和豫親王的參與,真可說是門好親。

  他想讓頌銀好好斟酌的時候,蘇拉跑著來回話了,說:「容大人知道了,請小總管稍待,到了下值的時候他來接您。」

  頌銀人有點兒虛,抬手一摸額上儘是冷汗。她自己知道是什麼毛病,在宮裡不好意思瞧太醫,打算忍一忍,回家喝碗生薑紅糖水就好了,便打發她阿瑪,「您忙去吧,我大概要發痧了,讓我一個人坐會兒。」

  述明啊了聲,「我叫個宮女來給你刮痧。」

  「不用。」她崴身倚在案几上,闔著眼說,「我歇會兒就好了。」

  述明不放心,叫了個人來陪著她,頌銀心裡也著急,似乎是一陣比一陣厲害了。先前讓蘇拉找容實的時候以為自己沒什麼,誰知道病勢來得凶,隔了兩刻鐘,情況大不如前。

  怎麼辦呢,是不是讓人回一聲,改天再敘話?她剛想喚人來,容實已經到門上了,倚門一笑道:「怎麼著?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了?」

  頌銀是個很倔強的人,她的軟弱一般不願意在別人面前表露。就算她對著他哭過,上回被蟲子咬後又讓他幫忙查看過,一樣不能改變她要強的心。她站起來,裝作神色如常,衣裳也不換了,邊走邊道:「您上回你給我抹唾沫,我不知好歹發火了,是我不好。今天想和您陪個罪,望您不要記恨我。」

  女人耍小脾氣,那有什麼。容實溫吞笑了笑,「多大的事兒,值當你惦記這麼久?我就是委屈,前陣子你都不願意搭理我,這是為什麼?」

  頌銀走出值房,看晚霞如血,不痛不癢地說了句,「不想讓你為難。」

  有她這句話,反而比那些客套的解釋更讓人舒心。誰都不是傻子,原本他對她很有好感,卻因豫親王的參與陷入了僵局。好好的,做什麼媒?宣告佟佳氏是他的包衣,他要想和頌銀有點什麼進展,立刻就歸順到他門下了麼?愛情固然重要,信仰卻是不容褻瀆的。何況以目前的情況來說還稱不上愛情,充其量是朦朧的一點心動罷了。他們四年之中沒什麼交集,但他經常會看見她目不斜視地走過乾清宮,走過隆宗門。女人穿曳撒,要的就是那股勁兒。他出生在書香門第,雖然嚮往詩情畫意的溫婉,但相對於頌銀的昂揚大氣,還是後者更令他愛慕和賓服。

  十四歲的時候牙尖嘴利,十八歲的時候一肩挑起半個內務府,這種事不是人人能做到的。原先他是不待見她阿瑪類似於下套的手段,現在反而有些感激他了,要不是如此,他和她大概沒什麼機會扯上關係。家裡催娶親催得急,他想來想去娶生不如娶熟,如果彼此合得來,把她迎回家也是不錯的交代。

  他一霎兒辰光動了這麼多想頭,頌銀完全不知道。她就是肚子疼啊,疼得眼冒金星。可一個女孩兒家說肚子疼,以容實的腦子大概會著急給她找茅房吧!這太丟人了,又沒法和他解釋,到時候弄得不上不下的,像什麼話!她只有生忍著,一步步艱難地往西華門走,脊背還得挺得直直的,唯恐被他看出什麼來。

  他在後面追著,趕上來和她並肩而行,看她的臉色似乎不大對,試探著問:「妹妹,你是不是有哪兒不舒服呀?」

  頌銀吸了口氣,「被您看出來了?是有點不舒服。」小腹牽痛最難熬,整個人像被一根線吊住了,迫使她不得不弓腰。她鼻尖上沁出汗來,咬牙硬扛,「我本想和您說兩句話的,看今兒這情形,想是不能夠了。要不您先回去吧,我明兒再找您。」

  他蹙了眉,「你肚子不舒服?」

  頌銀紅著臉說:「不是。」

  「不是怎麼成羅鍋了?」

  她實在說不出話來了,猛地一陣噁心,蹲在道旁吐起來。他在邊上乾著急,「怎麼了?」她回了回手,示意他遠離。她以前來月事偶爾也會這樣,上吐下瀉,簡直要掉一層皮。今天運氣真不好,她下半晌就有些擔憂,沒想到果然發作了。

  這回狼狽的模樣又被他瞧見了!她身上難受,腦子還是好使的。一面吐個沒完,一面哀嘆。等差不多了,想站起身,驚覺手足無力,渾身發冷。腳下一拌蒜,就朝後仰倒下去。

  容實是練家子,反應也是一等一的,見勢不妙伸手接住了她。她這模樣是大大的有恙了,他忙扣她的手腕把脈,寒濕凝滯,血海瀉溢……他訕訕問她,「信期到了?」

  頌銀嚇了一跳,這人怎麼連這個都懂?再一看自己倒在他懷裡呢,便試圖掙扎,結結巴巴說不是。

  容實覺得女人有時候就是彆扭,病了就得治,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再說這種症候靠忍什麼時候是個頭?不保暖,不喝藥,三天都好不了。

  他回頭看了眼,西華門外有佟家的小轎,兩個轎伕正探頭探腦踮足眺望。他也沒多想,打橫把她抱了起來,「錢糧胡同比補兒胡同近,去我家吧!我打發人給府上報個信兒,不管怎麼樣,先過了這關再說。」

  頌銀心裡不願意,可是中氣不足,很艱難地才吐出幾個字來,「不合規矩……」

  「什麼規矩不規矩,命都快沒了。」他抱著她健步如飛,這時候真沒空感慨什麼暖玉溫香,他被她那張白過宣紙的臉嚇著了,看她病勢洶洶,萬一耽擱了,後悔就來不及了。

  頌銀精疲力盡,連眼皮子都掀不動,任他送進了轎子。耳邊隱隱響起他的嗓音,大聲說:「上學士府,救你們二姑娘的命。要跑得快且穩,回頭爺重重有賞!」

  那兩個轎伕一聽,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小轎上下顛騰,沒過多久就進了胡同口。容實的長隨早提前一步回府通稟了,待到了門上,容中堂和太太都在外候著。其實那會兒頌銀已經感覺好些了,可容實風風火火抱起她就進二門,她連話都來不及說一句。

  容家老太太也給鬧出來了,在廂房外等著,見人進門就招大夫,「趕緊的,看看這是怎麼了。」

  容實一口氣把人送到炕上,安置她躺下,又叫人拿痰盂來,防著她要吐。頌銀怪不好意思的,看看跟前一堆的容家人,自己生病麻煩別人滿門,這算怎麼回事呢!她勉強撐了身子,「我失禮了……」

  容太太說:「自己家裡人,客氣什麼的!容實打發人回來報信兒,可嚇著我了。到家了踏踏實實的,先瞧了大夫再說。我著人燉薑茶去了,一會兒就來。」

  頌銀紅了臉,容實會把脈,病症全瞭解。叫人傳話也傳得一清二楚的,弄得人人皆知。她實在覺得很沒臉,這麼大的動靜,不知情的人以為她和他怎麼親近法兒,連這種事都不避諱。可天曉得,他們交情平平,連朋友都算不上。

  大夫上前又請一回脈,橫豎就是那麼回事,開兩劑藥,吩咐保暖,就再沒別的了。容大學士聽了半天,知道不礙的,在兒子胳膊上敲了下,悄沒聲地帶容實退了出去,屋裡只餘女眷留下照應。

  一會兒廚裡送了薑茶來,僕婦伺候頌銀喝了,她略能緩上一口氣,忙不迭向她們致歉,「為我一個人,驚動一大家子,我可怎麼好意思呢!我年輕沒盤算,吵得老太太、太太和容中堂都不得安生,慚愧得緊。」

  老太太和容太太相視一笑,「這孩子就是多禮,人吃五穀雜糧,哪有不生病的道理。到這裉節上還計較那些個?眼下時候還早,談不上打攪。這毛病女人都知道,發作起來任是個神仙也受不住。我們做姑娘的時候也是這麼過來的,信期裡要留神,平時生冷忌口,等成了家,慢慢就好啦。」

  頌銀很尷尬,「沒想到今兒這麼厲害,原本找二爺說事兒的,結果鬧了這麼一出,怕是嚇著他了。」

  容太太道:「他一個爺們兒,哪能被這個嚇著。你別惦記,先養養身子。已經打發人給佟府送消息了,說二姑娘在咱們這兒,你身上不適,晚間還是別挪地方了,等明兒好些了再回去。前頭進來臉煞白,我瞧著都心疼了。」

  頌銀真有些感動,容家人都挺和善的,這麼待她,叫她覺得無以為報。可是留不留宿不是自己說了算的,既然已經讓人傳話了,看家裡的意思吧!沒出閣的姑娘住在別人家,這話傳出去不好聽,會損害姑娘的名譽。她笑了笑,「謝謝老太太和太太的盛情,我這會兒好多了,也不是不能動。早前說定了要回去的,怕家裡人留門。」

  「是怕你阿奶怪你吧?事情也分輕重緩急,這不是身上不好麼!」容家老太太對佟家老太太一肚子的意見,覺得做人不能這麼死板,他們容家又不是虎狼窩,孩子病了不能走,住上一宿又怎麼樣呢!

  容太太是很會打圓場的,「我要有這麼個閨女,我也不放心她在外頭過夜。世上父母心都一樣的。這麼著,你先歇著,回頭瞧府上來人怎麼說。」對老太太道,「二姑娘人虛著呢,咱們上外頭去吧,讓她好好養養神。」

  老太太方點頭,「光顧著說話,難為孩子了。」言罷笑著在她臉上撫了撫,「睡會子吧,家裡有話,我來替你抵擋。」

  頌銀也不怎麼好回答,看老太太一心要留她,只有頷首道謝。

  容家婆媳兩個出了廂房,正是晨昏交接的當口,落日的半縷餘暉落在院子的一角,暮色漸漸湧上來了。老太太抬眼一看,院裡有人背著兩手在踱步,她招了招手,「哥兒過來。」

  容實過去,彎著眉眼一笑,「老太太叫我?」

  「你在這兒幹什麼呢?」老太太有意調侃他,「丟了東西了?滿世界找呢?」

  他咧了咧嘴,「是啊,我扇墜子丟了,就是白玉如意扣的那個。」

  老太太嗤了一聲,「不是扇墜子丟了,是魂兒丟了吧!」說著往裡面指了指,「二姑娘先頭不是吐了嗎,肚子空著呢。讓廚子做兩個好菜,你送進去,招呼人吃,是咱們的待客之道。」

  容實正愁找不著藉口,經祖母這麼一提點,頓時醒過神來。老太太和媳婦交換了下眼色,挺放心地出了院子,剛過跨院就看見門房領著佟府的嬤兒進來,到跟前納福,說:「謝謝二爺和老太太、太太照應我們姐兒。姐兒還好?我們太太聽見,嚇得六神無主,打發我們接姐兒回家,另給老太太、太太道謝。」

  容老太太說不值一提的,「都是自己家親戚。先頭二姑娘進門,臉色都變了,我們也捏著一把汗呢。後來看了大夫,吃了藥,已經緩和下來了。可我瞧她懨懨的,說話也沒力氣,你們這就接她回去,我怕她顛簸不起。她眼下在客房,剛睡下,別鬧她,讓她歇著。今兒要沒力氣就不回去了,你們也別走,留下陪你們姑娘吧。」

  嬤兒們拿不定主意,面面相覷著,「這可怎麼好,太麻煩貴府上了。況且咱們沒得太太的允許,不敢自作主張。」

  「再著人回一聲就是了,說二姑娘剛好些,夜裡走怕又染上寒氣。」容老太太四兩撥千斤地一揮手,「就這麼定了,讓門房上安排人回話。請兩位嬤嬤到前邊喝茶,飯菜張羅起來,不拘怎麼,等吃了飯再說。」

  於是佟家派來的僕婦就這麼給敷衍了,容老太太一心為孫子創造條件,佟家老婆子就算有怨言,反正自己聽不見。再說什麼名聲不名聲的,怕人外頭傳,說「佟家二姐兒宿在容家啦,九成兩家要攀親」,又怎麼的?她不覺得這閒話難聽,反而能助實哥兒一臂之力。相當於傳聞上生米煮成了熟飯,頌銀不好給人家了,正好給容實。

  老太太疼孫子,天經地義的。上回他捏著那鼻煙壺愣神的時候她就知道,容實對頌銀上心。雖說頭回見面就結下樑子了,但不打不相識,越鬧記憶越鮮明。容實在感情方面似乎缺根筋,親戚朋友往來,愛慕他的姑娘真不少,他從不好好待人家,不是嚇唬人家,就是拿話噎人家。人家姑娘又不傻,看他沒這個意思,漸漸都淡了,於是二十二歲的容實直到今天還打著光棍。老太太忽然意識到,也許他從很早以前就中意頌銀了吧,雖然每回見面都烏眼雞似的鬥上一鬥,但那種鬥是有用意的,往心裡去。小時候冤家路窄,大了不那麼調皮了,知道換種方式相處了,這很好,說明有長進。

  老太太心滿意足地攜容太太去了,府門裡自有一套規矩,什麼點幹什麼事。到了飯點,各處忙著找筷子,老太太的小灶上特特兒給頌銀做了清淡可口的飯菜,讓容實親自給送進去。

  頌銀躺在那裡,隔窗看四處亮起來,容家主子雖少,人口並不少,閤府熱熱鬧鬧的,偶爾也傳來家生子兒嘻嘻哈哈的笑聲。

  起先撂在這裡了很急,但知道急也無用,就一里一里懶下來,學會了自己寬慰自己。她是個俗事纏身的人,就算下值,心還記掛著,到家也怕宮裡忽然傳什麼令出來,永遠處在那種緊張匆忙的氛圍裡。到了容府上,卻有種偷得浮生的感覺,就像她在慈寧宮花園避世一樣,沒人能找到她。她看著這裡的房簷屋頂,身邊沒人,靜悄悄的,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恍惚又回到了十四歲以前平穩安逸的童年時光。

  且在感慨,有人篤篤敲門。她應了聲坐起來,料想是家裡來人接她了。但進門的卻是容實,後面帶著兩個僕婦,提著食盒,端著炕幾,瞧了她一眼,問:「好些沒有?」

  頌銀嗯了聲,「謝謝您,救了我的命。」

  容實輕而緩地一笑,「謝什麼,看著你在那兒翻江倒海不管你嗎?別客套了,老太太讓我給你送飯來,吃了好睡下。」

  她朝門外探看,「我家裡來人沒有?」

  他說來了,「在倒座房裡用飯呢。」

  她訝然問:「不是來接我的?」

  他站在一旁看僕婦布菜,隨口應道:「老太太怕晚上出門邪風入骨,留你在寒舍小住。等明兒天亮再回去吧,身上不好就別忙上值,我明天帶話給你阿瑪,你在家歇兩天再說。你當著這樣的值也怪難為的,畢竟是個女的。」

  頌銀頰上隱隱泛紅,自己這病症多羞於啟齒啊,讓他知道了。她囁嚅著:「平時挺好的,難得發作一回……您怎麼還會把脈呢,學的是哪科啊?女科?」

  容實噎了一下,「誰學女科了?我哪兒都沾點邊,是全科。」

  她笑得愁眉苦臉,「這倒挺好,等學精了,將來府上還能省了請郎中的開銷呢。」

  他捋了捋自己的頭髮,「那倒不會,好歹是位爺,得給人留口飯吃。」說著指指她面前的菜品,「吃呀,瞧瞧合不合胃口。」

  她低頭看,都是乾乾淨淨的小菜,玲瓏精緻地碼了五六個盤兒。一碗江米白粥,想是老太太周到,怕她克化不了有意安排的。她抬起眼抿唇微笑,燈下皮膚有種瑩瑩的光潔感,輕聲細語說:「謝謝老太太了,我這一鬧,叫老太太和太太操心。」

  容實只說別見外,「街坊摔了還扶一把呢,何況是你。」

  頌銀心頭莫名跳了下,再看他,瞧著比平時又順眼不少。

  她捏著銀匙舀了口粥,因為家教良好,吃起東西來十分的斯文。然後擱下了,問他用了沒有。他覺得看她吃就很賞心悅目,自己也全然不覺得餓。不過眼巴巴盯著她不太好,裝模作樣地背著手,在落地罩下佯佯踱步,一面應著,「我申時換值才用過,現在不餓,你吃。」

  頌銀搖了搖頭,「先擱著,我有話和你說。」

  他聽了踱過來,在窗下的圈椅裡坐定,邊上一駕燭台照亮他的臉,俊朗明晰的輪廓,既溫雅又堅毅,點頭道:「你說,我聽著。」

  頌銀細想想,有些不知從何說起,其實以他的聰明,應該早就料到豫親王的心思了吧!只是她不太好開口,旗奴違背旗主子的令兒,不知他會怎麼看待她。她斟酌了下才道:「太后千秋那晚,六王爺的話您還記得嗎?」

  他的臉上沒有波瀾,平靜地頷首,「做大媒的那番話。」

  她嗯了聲,「您明白他的意思嗎?」

  容實冷冷一哂,「光你給他賣命不夠,他還想饒上一個,對不對?」

  頌銀長出一口氣,和這樣的人說話不必兜圈子,甚至用不著你點明,他就已經會意了。

  他看過來,深邃的一雙眼,沉寂下來寒潭一樣,「既然如此,你連著幾天不理睬我,不怕他責難?」

  頌銀說:「我之前告訴過你,不想讓你攪這趟渾水。佟家現在的處境其實挺艱難的,兩頭都不能得罪,我得使勁巴結著。可我畢竟不是傀儡,也有自己的主張。我原想矇混矇混就過去了,可今兒萬歲爺和我說了一席話,弄得我心裡亂糟糟的。」

  他輕輕擰了眉,「皇上說什麼了?」

  頌銀猶豫了下,「皇上覺得咱們倆合適,話裡話外有樂見其成的意思。」

  談起豫親王的時候他也有重壓,臉上神情很凝重,可聽見皇帝表了這樣的態,他馬上就釋懷了,樂呵呵說:「萬歲爺心裡明鏡兒似的,我也覺得咱們倆合適。」

  頌銀腦子都疼了,低聲抱怨道:「你正經點兒吧,難道他只是瞧咱們般配嗎?我不忍心讓你入豫親王的套,你忍心讓我入皇上的套?」

  都是極其清醒的人,看事情並不浮於表面,要深挖進肌理中去。他果然正了臉色,「那依你的看法呢?」

  她沉吟了半晌方道:「我一直在考慮,沒有萬全之策。為今之計只有唱雙簧了,哪怕是做做樣子,也顯得咱們在處似的。過陣子你找見喜歡了人了,頂多你吃點虧,扮一扮陳世美,讓人罵兩句,這事兒就過去了。畢竟強扭的瓜不甜嘛,皇上也明白這個道理。」

  容實有點不平衡,「為什麼我得扮演負心漢呢?我可以不負心嗎?就這麼處下去,我覺得也很好。」

  頌銀皺眉說:「你願意受制於豫親王?」

  「不願意。」他說,「可他的籌碼是你,可以重新考慮一下。」

  她吃了一驚,「你在說什麼?」

  他一臉無辜的樣子,「我的意思是,既然兩邊都想促成咱們,乾脆在一起得了,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我是皇帝的侍衛,換句話說誰當皇帝我就對誰忠心,這麼一想,好些事都迎刃而解了。」

  頌銀感覺大開眼界,這人真是個奇葩,簡單、直接、非黑即白。皇帝在位他忠於皇帝,如果有朝一日江山易主,他也可以忠於新主,看似隨波逐流,卻又相當大義凜然。

  頌銀很為難,「可是六爺給了示下,只要我拉攏你,將來還讓我做他的妃嬪。」

  這下容二爺炸了毛,「他長得醜,想得倒美!」

  頌銀的嘴裡能塞下一個雞蛋了,這人果然是個不靠譜的,豫親王要是聽見他這番話,八成會氣得當場吐血吧!

  她也覺得可樂,掩著嘴嘰嘰咯咯笑開了,「他不醜,看被你說的!他們哥兒倆都生得好,我就是不明白,太后為什麼這麼偏心,豫親王是自己生的,皇上就不是嗎?」

  容實卻沒笑,斜著眼睛打量她,「何出此言呢?哪兒看得出太后不待見皇上了?是不是有什麼短板落在你手上,你才這麼說的?」

  她噎了一下,畢竟沒到交心的時候,官場上混跡,首要一條就是嘴嚴。什麼事都胡亂往外宣揚,知人知面不知心的,誰知道一轉頭傳到誰跟前去了。

  她垂下眼,淡然說沒有,「好賴我還分得出,誰對誰好,對誰不好,非得出了什麼事才能瞧明白嗎?我只是覺得,豫親王既然已經開衙建府了,就不該老往宮裡鑽。在軍機處當值是沒法兒,太后那裡每天請個安就是了,老窩在慈寧宮,畢竟是皇上當家了,也沒有這麼不見外的。」

  容實笑了笑,「這話在理,我也這麼想的。可皇上重手足,不能讓人詬病,只有睜隻眼閉隻眼。」

  所以慈寧宮成了後宮消息的中轉站,內廷有點什麼,豫親王立刻就知道了。不過容實糾結的是另一點,「你先前說他要把你收房?」

  頌銀嗯了聲,「收房,做小老婆。」

  這真是奇聞,既然瞧上了,還讓自己喜歡的女人勾引別的男人,他也不怕戴綠頭巾?他撐著腰哼哼了兩聲,「就沖這個,我也看不上他。有能耐各憑本事,把女人頂在槍頭上算什麼英雄。利誘不成改色誘,虧他想得出來!」說完了緊張地盯著她,說,「你可不能上他的套,別因為他將來說不定有出息,就甘願為他作踐自己。他這算什麼?要拉攏我,給我點兒甜頭,再把人收回去,讓我惦記著,看得見吃不著,好一輩子給他賣命?」

  頌銀火冒三丈,覺得他嘴太欠了,他恰好站在炕前,她伸腿踹了他一腳,「什麼叫看得見吃不著?你是外頭的混混,說這種話?」

  他嘶地吸了口氣,發現她臉色沉鬱,忙點頭哈腰過來賠禮,纏綿地叫了好幾聲妹妹,「我失言了,您別生氣。這麼著,聽你的安排,你拿主意我照做,成不成?」

  頌銀看了他一眼,「我說過了,兩個人先裝著往來,你趕緊找個人,然後不理我了,來一回始亂終棄,怎麼樣?」

  「不怎麼樣。」他感覺買賣不太合算,「我不是那樣的人啊,再說一時半刻的,你讓我上哪兒找人去?你不能將就,我也不能,讓家裡老太太知道,不扒我一層皮才怪。」

  頌銀鬱結地看著他,「不是你讓我拿主意的嗎,這會兒又不對了?那你說,怎麼辦?」

  他的想法很明確,「處著,好就成親。」

  頌銀紅了臉,沒見過這麼不懂拐彎的人!仔細看看他,溫潤、漂亮,不張嘴像塊美玉,說實話沒見過他以前,她從來不知道世上有這麼耐人尋味的長相。可是他一張嘴就糟了,太接地氣兒,比旗人大爺還不靠譜。

  她別過了臉,「咱們不合適。」

  「為什麼呀?」他疑惑不解,「你別不是真喜歡豫親王吧,他那人滿肚子壞水,最後會坑了你的。」見她不表態,只錯牙看著他,他更著急了,立刻拿自己當標竿對比起來,「你瞧瞧我,出身清白,品正貌高。容家是簪纓世家,頗有政聲,祖輩打前朝起就為官,到我這輩傳了一百二十多年了,蒸蒸日上,毫無頹勢。我和他比,不過少根黃帶子罷了,我為人比他正直,長得比他好看,最重要的一點,我沒有女人——通房、小妾、寵婢,一個沒有!我清清白白的,我頂天立地。」

  頌銀不知道說什麼好,女人才講究清白呢,這詞用在男人身上,聽著有點彆扭。可經他這麼自吹自擂一番,竟真覺得他比那位王爺強多了,至少他沒害過她,沒把她逼進死胡同裡。然而嫁人,單看這些就能定奪嗎?她的初衷沒有變過,不去投靠任何人,中立。不管誰當皇帝,她安安生生經營著內務府,把祖宗給的飯碗傳下去就夠了。所以豫親王也好,萬歲爺也好,容實也好,她都不想招惹,因為實在惹不起。

  她含蓄地笑了笑,「您越好,我越不敢高攀。我知道眼下家裡逼你娶親呢,你著急,是不是?想來想去沒有中意的,瞧我還行,也願意將就。做人不能這樣,你將就了,我一輩子就毀了,這不行。我要找個我喜歡的,不能光讓你交差,我也得對得起自己。所以我還是那句話,先敷衍著,等時候一到,說合不來就成了。捆綁不成夫妻,誰也不能押你進洞房不是。」

  容實困頓地看她,說了半天,她的意見就是和他相左,壓根兒沒打算好好來往。最後還要讓他犧牲,背負陳世美的罵名,她自己倒是輕鬆了,大不了流兩滴眼淚,所有的同情心都歸她。他感覺自己吃虧,不願意答應,可是不答應,連和她相處的機會都沒有,還怎麼發展感情?他也有自己的小算盤,先上了正軌再說,反正自己不準備玩什麼移情別戀,她要想抽身,除非她那頭出幺蛾子,可她會嗎?

  他笑起來,帶著三分遺憾,七分得意,「你都這麼說了,我還較勁,顯得我沒眼力勁兒似的。那就照你的意思辦吧,先蒙著,等時機到了再一拍兩散,兩邊都不得罪。」

  頌銀很高興,終於把話說明白了,接下來請他配合配合,人前裝裝樣子,事情就過去了。

  她有了胃口,重新舀了兩口粥,踏踏實實喝了,一面打發著他,「您回去吧,多少也吃點兒,要不半夜該餓了。」

  他靦著臉沒走,搓手問她,「我們家廚子怎麼樣?做的菜色還合脾胃?」

  她點了點頭,「老太太的小廚房真不錯,比我們家的還好。」

  他微微一笑,「那下回我給您露兩手,保管做得比他們更好。」

  頌銀詫然抬起眼來,「對了,我上回聽說你會做菜,這個本事好,上哪兒都餓不著。」

  他做菜,當然只給自己家裡人吃。等餵熟了她,不怕她跟人跑了。回頭想想也是可憐,有些男人愛吃,女人會一手好廚藝,能勾住人心,不讓他外頭瞎混。到了他這裡,這位小佟總管是女中豪傑,兩口子過日子必定一個主外一個主內,她主內怕是欠缺點兒。沒關係,他敬她是條漢子,往後他得閒,操持些家務事兒,也不是不可以。

  做小伏低得這個樣子,真為自己感動,佟頌銀卻一點兒沒察覺,她說好啊好啊,「我賞臉嘗嘗,別給我下藥就行了。」

  容實憋了一口氣,「我好歹也是個禁軍統領吧,是那種往菜裡下藥的人嗎?何況禍害誰也不能禍害你,你見過自己坑自己的嗎?」

  頌銀面酣耳熱的,扭捏了下說:「咱們也得約法三章,頭一條就是守禮,說話也好,行動也好,要有分寸。必要的時候我可以調侃你,但你不能調侃我。」

  他傻了眼,「為什麼呀?」

  她說:「兩個人在一塊兒,你敬我我敬你,可能看著不像那麼回事,得營造點氣氛出來。我是女人,對你怎麼樣你都不吃虧,反過來就不成了,我還得嫁人呢。」

  容實明白了,原來她說的調侃是調戲的意思。真不愧是內務府出身,精到骨子裡了,占人便宜還能這麼理直氣壯,他到底圖她什麼呢!她主動,顯得她遵從主子的吩咐了,他得像個木頭似的,心裡暗暗爽快,不能回敬?

  「那你多調戲調戲我,尤其在豫親王面前。」他轉念再一想,似乎也不壞,於是咧著大嘴笑,「讓他看看,什麼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不過咱們得說好,你跟誰也不能跟他。即便他這輩子只能當王爺,也少不了左一個福晉又一個側福晉。你和那些女人不同,你不能受這個委屈。」

  頌銀不說話了,鼻子有點發酸。容實雖不著調,卻很懂她,她想光宗耀祖,但絕不是靠這種手段。她不像惠妃似的,只要位分高點兒,在她那繼母跟前有臉就行。她的追求更複雜,掙個功勛,有點建樹,不一定死守內務府。前邊的大總管有兼織造的,有兼三關稅務的,她是個女孩兒,如果能夠開闢這條道兒,後邊再有女總管繼任,就不用發愁了。

  當然她心裡所想不會告訴他,垂首隨意道:「有什麼不同的,還不是人家的包衣!萬一他打定了主意,我還能跳出人家的五指山嗎?」

  「所以說你應該跟我呀,跟我不比跟他強嗎。」他十分悵惘的模樣,「我就不信咱們結了親,他好意思橫刀奪愛。」

  她皺了眉頭,「敢情我除了你們就不能相上別人了,非在你們倆中間選?」

  他摸了摸鼻子,沒吭氣。她的確有選擇,能幹的姑娘誰不喜歡啊。當然也有人只愛會撒嬌能折騰的,但那樣的男人不適合她,會辱沒了她,也就他這種帶著仰慕意味的配她,最合適。

  相談了半天,天都黑透了,他再賴著不成體統,她的嬤兒用完了飯,也跟家裡下人過來了。他背著手,對她和氣一笑,「我這麼說,能讓你感覺到我稀罕你,就是這麼個意思罷了。」他退了兩步,沒等她轟人忙轉身吩咐,「二姑娘剛進了一碗江米粥,胃口還成。夜裡缺什麼要什麼,和上夜的人說,命她們去辦。」

  頌銀的兩個嬤兒福身,「謝謝二爺了,我們姑娘給您添麻煩了。」

  他說不麻煩,回頭瞧了她一眼,她背靠大引枕坐著,視線調到了房樑上。

  他走了,嬤兒們請他走好,方放下簾子關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