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做戲

  這兩個嬤兒都是自小照顧她的,一個是奶媽子,姓定。一個是看媽,姓金。大戶人家是這樣的,孩子多,並不是太太自己帶著,人人都有自己的嬤兒。這些嬤兒會跟你一輩子,甚至姑娘嫁人後,她們也在你身邊,就是俗稱的陪房。頌銀和她們感情很好,有時候自己的親媽反倒不如她們體貼,會心疼人。嬤兒們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但在主人家年代久了,又是自己看大的孩子,其母愛沒有階級之分。有時候為了自己的小主子,能和太太、老太太較勁,是一幫可親又可愛的人。

  「我心裡急得火燒似的,把人關在院子裡,支我們吃飯去,我真怕出事兒。這容家也有意思,老太太看著也不靠譜。」定嬤兒一邊抱怨,一邊上來照看她,「怎麼樣了?哪兒疼啊?這會子還對付?」

  她說:「都好了,不疼了。」

  金嬤兒打手巾給她擦臉,嘆著氣說:「大熱的天兒,人家小姐都在月洞窗前看書呢,只我們家的在外頭奔波。大老爺也是的,自己的閨女不看顧些兒,實在熱了就不讓上值了,哪怕時候短點兒也成呀。偏弄得一板一眼,我瞧他就是懶,什麼都讓閨女幹,自己可清閒了。」

  頌銀只是笑,當初她接替金墨的時候她們可不是這麼說的,自己的小主子接掌了家業,頓時腰桿子粗如水桶,「風水輪流轉了,這回可輪著咱們喘粗氣兒啦。你好好的,跟著老爺學本事,不說賽過大姑娘,橫豎不能比她差。老爺才沒了膀臂,難過著呢,你要聽話,要勤懇,不能惹他生氣。如今佟家就靠你啦,你往後是當家的,再沒人敢給你臉色看了。」

  她們說的是實話,父母雖不偏頗,但總有照顧不及的時候。比如原先金墨是全家的中心,因為她是長房長女,受的眷顧比她多。她行二,不上不下的最不受重視。要不是金墨沒了,她應該也像讓玉似的,年紀到了,籌備籌備就嫁人了。

  這回病,其實來得快去得也快,但為了迴避郭貴人的事,還是告了假。她阿瑪也傳話回來,說那位小主的確是有了,萬歲爺吩咐不許宣揚出去。郭主兒頭回不肯侍寢的消息,滿紫禁城都知道了,這回就藉著這個由頭,說她又沖撞了萬歲爺,萬歲爺龍顏大怒,把她扔進景祺閣禁足了。

  既然打入冷宮,就用不著特意照看了。明面是這樣的,暗地裡呢,閣內看守的太監和一個隨身的精奇身上都有功夫。和外面隔斷了,廚司送去的東西一概不用,她有自己的小灶。侍衛每天宮門一開,趁巡視的便利往裡頭順東西,確保吃喝上安全,剩下就沒什麼要緊的了。頌銀上值後經過那裡時看一看,郭主兒氣色更好了。一個人精神上摺磨著,好比生活在煉獄裡。她不喜歡皇帝,從一開始就排斥,聽見翻牌兒簡直要了她的命。現在有了身子,搬到景祺閣來,忽然覺得世界清靜了,還像做姑娘那會兒一樣,太陽沒照到腳尖的時候坐在花樹下喝茶、下棋。等日頭高了挪回屋子裡,睡覺、繡花,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

  「我要是個爺們兒,這輩子肯定打光棍。」她拉著頌銀說,「一個人多好呀,用不著察言觀色,也不用委屈自己。」

  頌銀閒在地和她聊著,「萬歲爺對您不好嗎?也關心著您吶。」

  郭貴人撇唇一笑,「關心我?關心皇嗣才對。」說著調整一下坐姿,掩著嘴竊竊說,「您知道我為什麼怕侍寢?」

  頌銀尷尬地搖搖頭,已經做好了準備聽她說內幕消息了,結果她一開口還是嚇著了她。

  「皇上不正常,他心裡有病。我原本不懂那些個,是我的嬤兒告訴我的。男人和女人行房,進的是生孩子的那個地方,可萬歲爺他不是。」口沒遮攔的郭貴人也臊紅了臉,往身後指了指,「他跑偏了,喜歡後頭。」

  頌銀大驚失色,臉紅心慌忙摀住了她的嘴,「我的好主兒,千萬不敢亂說,這是妄議,要掉腦袋的!」

  郭貴人眨著一雙大眼睛說:「我就告訴您一個人了,連我嬤兒都不知道,您別怕。」

  頌銀情願從來沒有聽過這話,要是能像掃地似的全清掃了多好,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她一個姑娘家,實在不願意管這些個。可既然知道了,難免又要猜想,皇帝這麼多年來子嗣稀疏,難道就是這原因?他和陸潤是否確有其事?無論如何,郭貴人這裡是要叮囑好的,「事關皇上的臉面,如果想安安穩穩活著,就把它爛在肚子裡,夢話都要繞開了說,小主兒記好麼?」

  郭貴人見她神色凝重,發現自己這回真的不知死活了,頓時有些害怕,抓著她的胳膊說:「小佟總管,你能替我守住嗎?」

  頌銀嘆了口氣,「您放心,我還想多活兩年呢!」

  從景祺閣辭出來,趕緊強迫自己忘了,秘密知道得越多越危險,她也怕自己一個閃失說漏了嘴,到時候小命難保。

  站住了定定神,放眼眺望,夾道狹長,兩面紅牆筆直地分割開了天幕,只看見窄窄的一溜蔚藍。還有好些事兒要等著她幹呢,她晃晃腦袋,提袍過了景運門。剛上乾清宮天街,正碰上容實從後左門出來,看見她就笑了。宮裡不得喧嘩,他抬手揮了揮,舉止熱絡,像多年沒見的老友乍然相逢。

  他的笑容能感染人,帶著點兒痞氣,但是純真自然,不像豫親王似的,讓人不得不心存提防。兩個人商議定了要在人前裝樣子,於是沒有半點牴觸的情緒,頌銀上前和他打招呼,「忙什麼呢?」

  他說:「過兩天萬歲爺要巡視西山,沿路的警蹕要提前籌備起來,光忙這個了。你打哪兒來?」

  她往東六宮方向指了指,「上四執庫去了,皇后的朝珠要重串一盤,我去看看籌備妥當沒有。」見他的烏紗下汗水氤氳,從袖裡抽了帕子給他掖掖,「洗把臉再忙吧,大中午的,略歇一歇。」

  容實卻呆住了,他沒想到她溫柔起來是這樣的,彷彿一隻手在他心上撓了一下,他連喘氣都快忘了,結結巴巴說:「妹……妹妹啊……」

  她抬眼看他,居然含情脈脈。容實有點慌,心裡突突跳起來。身後傳來侍衛們的笑聲,因值房就在後左門裡,一探頭就能看見他們。一大群光棍漢,發現上司有了豔遇,比他們自己娶媳婦還高興,壓著嗓子瞎起鬨。容實暈陶陶的,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這就說明他也是有主的人了,終於和那幫混小子不一樣了。

  他剛想發表點諸如「你真好」、「真關心我」之類的看法,眼梢一瞥,隆宗門上閃過一個身影。他頓時又感到灰心了,原來她的體貼全是做給豫親王看的。

  「好了,走了。」他喪氣地說。

  她轉頭看一眼,輕輕嗯了聲。

  「你早看見他在那兒了?」

  她點點頭,「我出景運門就看見了,正愁找不著機會表現,這下可好,起碼消停三五天。」

  容實很不高興,「今兒老太太想請你家去,一塊兒吃頓飯。」

  頌銀思忖了下,「今兒沒空,廣儲司盤庫呢,夜裡要值夜。」

  「怎麼老值夜啊?」他居然有了點哀怨的味道,「我找你,你總沒空,那怎麼處呢。」

  頌銀看他委委屈屈的樣子覺得好笑,「處什麼處,說好了裝樣子的,你別當真,回頭著了人家的道兒,我可不管你。」

  他愈發難過了,「你別這樣,要裝就裝得像樣,老把實話掛在嘴邊上,人家可不傻,看得出來。」

  煌煌的日頭照得人眼暈,頌銀手搭涼棚眯眼瞧他,人高馬大的,有時候脾氣還像個孩子。她嘆了口氣,「怎麼辦呢,我一直都這麼忙。越是逢年過節,我越是腳不著地。你還和我處?將來獨守空房也願意?」

  他說願意,「沒娶親不也這麼過嗎。」

  頌銀斜了眼兒,說什麼想和她發展,其實就是為了向家裡交差,她心知肚明。也不和他打趣了,站在外頭沒遮沒擋的,熱得厲害。她拿手當扇子搧風,說了句「回見」,打算就此別過。

  容實噯了聲,「過兩天是你十九大壽啊,你做是不做?」

  她有點不好意思,回身說:「別瞎喊,什麼大壽啊,我忙著呢,沒空過生日。」

  「既然不大辦,那我陪你過吧,我給你做好吃的。」他笑著說,「我會十八種長壽麵,給你來一大碗。」

  頌銀倒覺得心裡暖暖的了,也不忍心打擊他,只說:「看吧,那天不知道得不得閒呢。」後左門裡傳出聲音來,吵吵鬧鬧說得閒,「我們頂他的班兒。」頌銀抿唇一笑,沒再說什麼,朝隆宗門上去了。

  也許是頭回和男的走得這麼近吧,這男的又不加掩飾地表示想和你處,女孩子家,面上矜持著,心裡還是有些小歡喜的。容實就跟他的名字似的,很實在的一個人,彼此說過幾次話,就能判斷他的性格,該直爽的時候直爽,該圓融的時候圓融。他在皇帝和豫親王面前還有另一副練達的面孔,難怪老太太對他最大的評價就是聰明,說:「別看這二爺有時候神神叨叨的,他的腦子轉得比別人快。老話說了,三歲看八十,小時候越頑劣,長大了越有出息。上回他做的燈台,手藝可太好了!看著是盞香爐,裡頭有個機簧,一摁蠟燭就蹦出來了。他那手木匠活兒,都趕上明熹宗啦。」能做木匠活也是優點,人要找些東西消遣就不會到處亂跑。京城裡誘惑多,居家的爺們兒難得,漢人這點就比旗人強。

  頌銀回到內務府,坐在案前翻賬冊子,心情不錯,笑容從嘴角洩漏出來,自己還沒察覺。她阿瑪在邊上看了半天,「遇見什麼好事兒了?」

  她說沒有,「我忙著呢,沒好事兒。」

  「沒好事兒你傻樂什麼?」

  她愕然說:「我樂了嗎?我天生就是這笑模樣。」

  她說得臉不紅心不跳,述明咳嗽了一聲,「我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你。」突然想起來,哦了聲說:「先前六爺打發人傳話,說明兒他府裡要唱堂會,讓你過去支應。」

  她一聽就不樂意了,「我當著差呢,上他府裡支應什麼?又沒有婚喪大事,堂會也要用上我,他們家沒管事的?沒長史?」

  述明咂了砸嘴,「讓你去你就去吧,哪兒那麼多話呢!你和我抱怨有什麼用,我也不願意你去。可人家是旗主子,別說你現在是從四品的銜兒,就說成親王旗下的茂祥,察哈爾總督,一品的大章京,成親王薨了,他還不是披麻戴孝做吹鼓手!」

  旗人就是這點和漢人不一樣,等級非常嚴明。哪怕是旗主子家沒落了,官銜沒你高了,你在路上見了人家還得打千兒,恭恭敬敬叫人一聲主子;上親戚朋友家吃席遇上了,你不能坐下,得搭著手巾在旁邊伺候著,這是規矩,一不小心觸犯了,就等著被千萬人唾罵吧。因此豫親王真有傳喚,她哪怕再不情願也得去,主子發話誰敢不從?

  她低頭盯著帳面,嘴角往下耷拉,「那得回皇上一聲,就這麼不聲不響去了,萬一皇上怪罪,到時候擔待不起。」

  述明點頭,背著手嘆氣,「咱們家上回不是收了一幫小戲兒嗎,你帶上,就說給主子助興的。要是能夠,最好把人留下。裡頭有兩個長得好的,十五六了,擱在家裡也要放出去的,不如送給豫親王,好歹是個人情。」

  頌銀無可奈何,「這種事兒也要我辦嗎?這和拉皮條的什麼差別?」

  述明瞪她一眼,「你就和你阿瑪唱反調吧,不知好歹的東西!是把自己填進去,還是送兩個戲子把自己換出來,你琢磨去吧!」

  這下子頌銀不吭聲了,原來阿瑪什麼都知道,他這是在想法子撈人。但凡真正疼愛閨女的人家,都不怎麼願意和宗室攀親。這幫人權力太大,別說是個偏房了,就是個正室又怎麼樣?哪天瞧你不順眼了,可能就讓你無聲無息地「病死」了,連冤都沒處申。

  她垂頭喪氣說知道了,「就照您說的辦還不成嗎。」

  「你這個犟脾氣,早晚要吃大虧!」她阿瑪像算命先生似的給她斷好了命格,見她翻著眼睛看他,又一喝,「你眼巴巴瞧我幹什麼?還不是為你好!」

  她摀住了耳朵,「成了,我知道是為我好。那我明兒不來了,您自己盤庫吧。」

  述明嘀嘀咕咕說:「盤庫有什麼了不起,沒你的時候我還不幹了?」可是細一想,打從她進內務府,這兩年的庫都是交由她盤的,自己閒久了還真有點摸不著頭腦。

  反正老父的威嚴不能掃地,他趾高氣揚地抬抬下巴,背著手溜躂開了。頌銀坐在案後長嘆,又得上養心殿去,又是有關豫親王的事兒。她覺得挺煩悶的,整天來來回回這麼跑,整個內務府最忙的就是她。也許等她阿瑪致仕,自己當上大總管吧,底下有了員外郎,她就可以像阿瑪一樣了。誰見過衙門一把手累死累活的,最辛苦的從來都是二把手。

  好在萬歲爺沒有像豫親王似的,給她佈置什麼艱巨的任務。他聽了十分稀鬆平常,囑咐她好好辦差,就把她打發出去了。

  陸潤送她到養心門上,她有點納悶,「萬歲爺不叫我留心聽堂會的都有誰?」

  陸潤還是那樣,笑的時候溫暖深達眼底,「堂會不就是做給大家瞧的嗎,要緊人不會公然出席。」

  頌銀哦了聲,想起郭貴人先前說的話,再看他,頓感難以言表的彆扭。

  陸潤因為自身的原因,太監總比尋常人更敏感。她略有異像他就察覺了,謹慎地低頭看看自己,「佟大人怎麼了?不認得我了?」

  頌銀很自然地微笑,「抬頭不見低頭見,怎麼能不認識。話說回來,每回我來陸總管都在,天天當值,比我辛苦。」

  他臉上淡淡的,「咱們只伺候萬歲爺,您要管著整個紫禁城上萬口人,咱們的辛苦能和您比?」言罷一笑,「我聽說您和容大人走得近,想是那天主子的話起了效果。」

  她說是啊,「要單是六爺牽線,我還真沒打算往心裡去。可萬歲爺有了示下,我還這麼裝聾作啞,主子跟前不好交代。眼下先和容實走動走動,至於成不成的,看緣分吧!」

  他點了點頭,「人心最重要,佟大人機敏,不會看走眼的。」

  頌銀又和他寒暄兩句,見天色不早了,回去換了身衣裳準備出宮。

  容實今晚當值,她臨走往東看了眼,那麼大的一片區域都要他負責,他並不是一直在乾清宮,所以看不見也正常。她有時候想,兩口子都在宮裡當值,其實真不好。縱然相距不遠,也是聚少離多,這地方不是想見就能見的。回家碰頭,萬一休沐錯開了,一個下值一個上夜,那整年恐怕也見不上幾回。所以她還是應該找個作息正常的,起碼不需要整宿值夜。她回家的時候男人在,自己忙,指著另一個人有空閒,照顧家裡,帶帶孩子什麼的,容實顯然不合適。

  不合適……她抬起頭眺望遠處,在暮色裡輕輕吁了口氣,合適的人又在哪裡呢?

  小轎停在筒子河旁,她坐進去,天將黑不黑的時候蚊蟲嗡嗡在耳邊迴旋,她拿扇子扇著,揮之不去。索性把簾子捲上,跑動起來轎廂裡有風穿過,反倒不用餵蚊子了。

  到了家,嬤兒們在門上迎她,進垂花門以為要開飯了,結果這麼晚了,花廳裡空無一人,一家子都在老太太房裡,聽二太太搖山振岳般的哭訴。

  頌銀進去先見過長輩,納福說我下值啦。老太太示意二太太住嘴,先要同孫女說兩句話,問:「今兒順不順利?主子一切都好?」

  頌銀道是,「都好著呢!」一面說著,轉過頭看二太太,「二嬸子怎麼了?常格媳婦又鬧了?」

  二太太不經問,提起傷心事,又掖著帕子嗚嗚哭起來,「二嬸子命不好,遇見這麼個魔星……」

  頌銀看老太太,老太太皺著眉頭說:「常格媳婦愈發的不成話了,回娘家的時候非把孩子帶走,見這裡人不理會了,心裡不自在,把孩子送到常格衙門去了。吃奶的娃娃,一件換洗衣裳沒有,也沒個奶媽子,扔下就走了,心真夠硬的。孩子哭得嗓子都啞了,常格一個爺們兒不會看顧,急得和孩子一塊兒哭。哪家娶的媳婦這麼大主意,只有我們佟家!傳出去是個笑柄,叫別人怎麼看?」真是給氣著了,老太太撫著胸口直喘氣。頌銀忙幫著順氣,才聽她又說,「不要了,就說我的意思,叫常格寫休書,請她娘家來人,把她的嫁妝全拉回去。著人看著,多一根線也不許帶走,要是再撒潑就告官,請順天府來斷案。」

  把孩子送給常格,這事確實是過了。常格在懷來,距離北京兩三百里路,不送佟府偏要捨近求遠,可見是有意刁難常格。頌銀聽得來氣,心疼孩子也心疼常格。這麼遠的路,又是大熱的天,難為誰也不能難為奶娃娃。做娘的真有這麼狠心的,那麼皇太后的所作所為就不足為奇了。

  二太太這時候反倒不哭了,抽抽搭搭說:「這麼丟人的事兒,鬧出來怕不好看。」

  老太太一聽把炕桌拍得通通響,「都到這份上了,還要好看,早幹嘛去了?就是你窩囊,半點婆婆的威儀都沒有,才慣得她爬到頭頂上來。這麼一大家子,哪一房像你們似的雞犬不寧?婆婆不像個婆婆,媳婦又是個上眼藥、穿小鞋的積年,怎麼不鬧笑話讓人瞧?這會子還不一氣兒辦了,等弄出人命官司來才踏實?你是要叫人笑一時,還是要叫人笑一世?」

  二太太像淋了雨的泥胎,期期艾艾說:「我是心疼那些錢吶,娶這個媳婦兒真耗費了不老少,如今人財兩空,怎麼甘願。」

  「捨不得錢財,叫她套一輩子不成?是錢要緊,是命要緊?她年輕輕兒的有這份心力,我單是聽著就受不住。」老太太揮了揮手,「你們兩口子要忍得了,且在你們門子裡解決,別鬧到我這兒來,我煩聽!瞧瞧這滿屋子女孩兒,都沒出閣,叫你媳婦弄得惶惶的,給她臉了!」

  二太太被一頓數落,心裡也憋著氣,橫下心道:「就依老太太的意思辦。我也看開了,橫豎落了個孫子,不算虧。」

  一場婚姻,一拍兩散,誰也不是贏家。老太太抱怨著:「賽家那姑奶奶是泥鰍托生的,這麼愛攪渾水。咱們佟家的日子她過不慣,請她上別家受用。」轉頭吩咐三老爺,「你再給踅摸個好親家,咱們常格人才好,又有出息,回頭另續一房,叫她哭去吧!」

  三老爺是玩家,遛鳥、養金魚,四九城的名門遍佈他的足跡。他朋友多,路子也野,要找個把親家不在話下,現說現就有,豎著大拇哥搖了搖,「二嫂子,你門兒裡能清理乾淨,我立馬給常格說一家。正紅旗他他拉氏,山西布政使善泰家的小姐,識文斷墨,長得比賽家姑奶奶漂亮多了。」

  二太太來勁了,前頭怕常格婚姻失敗,走上邪路子。既然馬上能有人填補,那再好不過了。

  老太太深深嘆了口氣,「兒孫自有兒孫福,這話也就是唱高調,哪個當爹媽的能撒手不管?好了,既然事兒都說定了,吃飯吧,不能為個外人虧待了自己的肚子。」

  一行人往花廳去,老太太攜著頌銀問:「原說今兒要上夜的,怎麼又回來了?」

  頌銀伺候她坐下,應道:「豫親王傳話給阿瑪,說明兒他府上有堂會,要我過去幫著料理。」

  老太太嗯了一聲,「怎麼個意思?堂會怎麼還要你幫襯,他王府沒人了?」

  頌銀心說自己也納悶呢,只是不敢在老太太跟前提起宮裡發生的事,怕她擔心。橫豎這回叫上她,應該沒什麼好事兒,她自己要警醒。再不濟帶上什麼防防身,應該不要緊的。

  她寬慰老太太,「人家是旗主子,叫了就得去。想是豫親王府沒有當家福晉,來了客人侍妾不方便出面。我既然在內務府,幫著料理也沒什麼。我自己會留神的,老太太放心。」

  「去是應當的,可你到底是個女孩兒,隨意登別人的門不方便。」說起這個又想到容家,嘟嘟囔囔抱怨著,「上回錢糧胡同偏讓你留宿我就不高興,我雖喜歡容實,奈何他家老太太是個鬼見愁。一大把年紀了,也沒個成算。你住在他們家,他們是沒什麼,兒子不怕壞名聲。你呢,姑娘家的多吃虧呀。」

  頌銀笑了笑,「那回真是病得不成,不怪容老太太,人家是好心。」

  既然她不計較,老太太也就不說什麼了,轉而問:「你和容實是不是有什麼說頭了?」

  旁邊的讓玉聽見了,橫插一嘴說:「瞧好了,別讓人騙了。那人是個什麼德行,你還不知道!」

  她說完就被老太太一頓呵斥,「小孩兒家的,懂個什麼?管好你自己就是造化了。」

  頌銀很難把自己的境況說清楚,便含糊道:「也沒怎麼,就是一塊兒下值,我犯了病,他救了我一把。」

  老太太笑了,燈下的皺紋裡都裝著滿意,「這挺好,一點兒一點兒來吧,越處越親近。容家稀罕你,我看得出來,既這麼,咱們要更矜重,不能讓人看輕了。至於豫親王那裡,你阿瑪上回和我提過,說他有意讓你跟他?這個得好好想想,照我的意思是公侯王府,能不進就不進。豫親王將來不知是個什麼成就,萬一……你困在後宮,一輩子就毀了。我們佟家不指望出貴妃、出皇后,只要個個嫁得妥帖,日子受用,就成了。」

  她應個是,「我明白老太太的意思,自己心裡也有數,您別擔心我。」

  一家子又熱熱鬧鬧吃喝上了,老太太不知道她心裡的事,她也不能胡亂找人傾吐。第二天起來收拾停當,就往東角樓寬街去了。補兒胡同因和豫親王府都在鑲黃旗,因此離得並不遠,出胡同口斜插過去,兩盞茶時候就到了。

  這天下雨,一早起來就陰雨綿綿。她坐在轎子裡打簾看,巴望著堂會就此取消,可惜沒有。到了王府前,正中間三扇大門開著,太監和戈什哈絡繹往來,只不見豫親王。

  門房很快迎上來,就地打一千兒,「給佟大人請安。主子叫候著您,奴才們等您半天啦。」

  她是女官,身上有官銜,所受的待遇自然和一般旗奴不一樣。門房前面引路,她問:「王爺人呢?」

  門房說:「後邊釣魚呢,說等佟大人來了請到園子裡去。」

  她回頭看了那六個小戲兒一眼,「跟著來吧。」

  豫親王是和碩親王,宗室黃帶子中最高的一等。他的府邸是先帝在時賞賜的,地方很大,把鑲黃旗的東北角都佔完了。府後頭有個池子,原先不在王府範圍內,後來太后發話,說王府格局不好,處在火位上,該引水平衡。於是豫親王上疏奏請,皇帝礙於面子點了頭,其後池子便圈進了圍牆裡,成了王府花園的一部分。

  皇城根下的都知道,富戶可以疊假山,可以開挖魚池,但沒誰把天然小湖泊圈成自留地的。頌銀是頭一回見識王府,王府的規格之高,也令人乍舌。黑柱灰牆,上覆綠琉璃瓦,簷下是五踩斗栱、和璽彩畫。她見到的不過是後寢殿,據說正殿設寶座,更加雄偉氣派。她在宮裡遇上豫親王時,對他一直只有個大概的認識,就知道這人是他們的旗主子,身份尊貴。但到了宅邸才真正明白,他和他們是不一樣的,從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

  雨勢纏綿,奇怪夏天居然也會有這樣的天氣,沒有電閃雷鳴,就那樣不大不小地下著。她跟隨門房進花園,這裡一樹紫薇,那裡一叢扶桑,這個花園是生機勃勃的,打點得十分繁茂。沿著堤岸走,岸邊的蘭花葉子打濕了她的裙角。抬頭看,遠處有個人站著,一手打傘一手垂釣,辦堂會的當天還有空在這兒消遣,難怪用得上她。

  她回頭張望,幾個小戲兒列著隊,規規矩矩跟在她身後。她領她們上前,釣魚的人偏過頭來看,白淨的臉上眼眸深沉,沒有說話,唇角緊抿。

  釣魚忌諱邊上有動靜,會嚇得魚不肯上鉤的。頌銀小心翼翼蹲了個安,只動嘴不出聲兒,「給主子請安啦。」

  豫親王看明白了,點了點頭。

  她往後指了指,「我帶了六個小戲兒來,是我三叔上回買的,嗓子不錯,能唱。回頭讓她們唱一出,給爺助興。」

  這回說得有點長,他沒弄懂,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做口型,「什麼?」

  頌銀又重複了一遍,把六個女孩兒拉過來,比劃著說:「這個……小戲兒,給爺解悶。」

  這豫親王不知道真是耳朵不好使還是裝傻,只管搖頭。頌銀沒辦法了,站在那裡發愣。結果他把一個耳朵遞了過來,她趕緊又說:「我門家買的幾個女孩子,會唱戲,唱得可好了。我阿瑪叮囑我,主子辦堂會不能空手來,要把她們帶來,請主子過目。主子回頭聽聽,要覺得還行就留下吧!市井裡出來的孩子,能進王府是她們的福氣。」

  這回他聽全了,視線在那幾個女戲子中間遊走。一個一個地看過來,身段不錯,臉盤兒也長得標緻。再看二銀一眼,她雖卑躬屈膝著,氣度和這些人是不一樣的。女孩家貴重的就是這個,這是嬌養和賤養的區別,深入骨髓裡,然後在歲月中慢慢揮發的的一種態度,會伴隨一生。

  小家子氣不惹人喜愛,因為越無能,越愛斤斤計較。頌銀這樣的呢,什麼都不在乎,又什麼都辦得好,這才是本事。他對她確實刮目相看,反正見了她,心情會變得好一點。雖然她對他這個主子表面恭順,背地裡恨得牙有八丈長。

  他別開了臉,「用不著,我府裡不缺人伺候。」

  頌銀眨了眨眼睛,「不是伺候的,是讓她們唱戲給您聽的。」

  他輕輕一笑,戲子除了會唱戲,最重要的一點,也是女人。述明的用意他知道,古來戲子就是供人玩樂的,她畢竟是個女孩兒,對男人的瞭解還不夠深入。

  至於頌銀這裡呢,其實她什麼都懂,但必要的時候就得裝一裝。太精通世故了不好,會把自己的後路給絕了,反倒是不怎麼開竅的樣子,人家對你的容忍性也會大一點。

  她留神避諱,所以笑得很純真。他也沒有點破,含糊著,讓門房把人帶下去了。

  他繼續釣魚,頌銀看了看他身後的銀盆,盆裡裝水,養了兩尾小鯽魚,是他之前的成果。她是來支應堂會的,可他不發話,也沒人領她上戲台去,她只有在這裡乾等著。

  細雨沙沙,落在湖面上,激起萬千漣漪。天悶熱極了,魚會浮上來換氣。她踮足看,水面上出現了兩攤黑腦袋和魚嘴,為數還不少。可都光顧著喘氣了,還有興致咬鉤嗎?她覺得納悶,摸了摸鼻子,忽然打了個噴嚏,回神一看,把滿湖的魚都給嚇跑了。

  湖面上轉眼空空如也,豫親王氣惱地調過視線瞪她,她哎呀了聲,「一個沒忍住……」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他把釣魚竿扔在了一旁,「你是故意的吧?」

  她很無辜地搖頭,「奴才哪兒敢呢,好像有個蠓蟲飛到我鼻子眼兒裡去了。」

  「你鼻子眼兒真夠大的。」他接了太監遞過來的巾櫛擦擦手,不客氣地堵了她的嘴。

  頌銀是無所謂的,她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罪也賠得三心二意。很快轉過話鋒來,說:「客人應該要到了,我還不知道戲檯子在哪兒呢。請了什麼角兒啊,座次怎麼安排呀,都得先過去瞧一眼才好動手。您打發人帶我過去吧,我怕回頭調度不起來,掃了主子的臉。」

  他卻說不急,「我還有兩件事要問你。」

  她應了個嗻,「聽主子訓斥。」

  他沒有立刻說,撐著傘上了小徑,頌銀在後面跟著。他微微回頭,拿眼梢瞥了她一眼,「你和容實處得還好?」

  頌銀說是,「挺好的,很投緣,他是個爽快人。」

  他沉默下來,慢慢行至一處院落,往那垂花門上指了指,「那是安置兩位格格的地方。」

  頌銀一時沒反應過來,不記得他有了子女。再一想他所謂的格格,原來是指連名分都沒有的妾,大約只比通房好一點兒罷了。住在那精美別緻的院落裡,像豢養的金絲雀似的,想起來了去逗弄逗弄,想不起來十天半個月連面都不見一回。

  她哦了聲,實在不明白他告訴她這個幹什麼,「那我進去給兩位格格請個安?」

  他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她身上有官銜,哪裡用得著和誰都請安!

  「我帶你來這裡,不是為了看你有多知禮。」他繼續前行,邊走邊道,「佟容兩家四年前就結親了,你們也常有往來,想必容府都熟門熟路了吧?我這裡也該走走,好歹你是我旗下人,如今府裡缺個內當家人,還勞你多支應。」

  頌銀聽後心頭一跳,這是什麼意思?她掌著內務府不算,還要到王府來當管家嗎?這怎麼成,她連一點兒自己的時間都沒有了。原來他是憋著這個壞呢,因為她和容家走得近,他不痛快,決定讓她熟悉他的屋子、他的園子,這樣就不會落於容實之後了。真奇怪,他上心了不成?怎麼有股子較勁的味道?既然如此還讓她拉攏容實,可見在他的心裡皇位比什麼都重要。

  她是個清醒的人,不會因為這位王爺偶爾孩子氣的攀比就覺得他可愛可親。相反的,更要告誡自己對他敬而遠之。可是說話不能不留情面,她只能試著婉拒,「宮裡的差事太多了,天天忙得摸不著耳朵,對於主子府裡,我怕是有心無力。主子關心奴才,只管給我做媒,竟把自己給忘了。您今年二十四了吧,怎麼不成家呢?有了福晉您就沒有後顧自憂了,不比現在輕省嗎?」

  這些話對他沒什麼觸動,他溫吞一笑,「娶了福晉就該生兒子了,皇上還沒有阿哥,我怎麼敢有?」

  頌銀怔住了,他話裡的隱喻很多,究竟是不敢越過次序,還是擔心皇帝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恐怕兩者兼而有之吧!

  她不方便接這個話,也是敷衍著笑了笑,「我只知道當差,對這些都不懂。」

  他轉過眼來看她,臉上的笑意慢慢收斂起來,「我前兒聽了個傳聞,據說你在容家留宿了?」

  頌銀略窒了下,「有這事兒,」原打算解釋前因後果的,可轉念一想,又忍住了。

  他停下步子,皺起了眉頭,「佟家也算是世家,規矩這樣鬆散麼?好好的女孩兒,還沒成家就在外留宿,是什麼道理?」

  她裝出一副委屈的神情來,「是主子要我拉攏容實的,我聽主子的令兒,賣力討好容家,有錯兒麼?」

  豫親王被她回了個倒噎氣,「我讓你拉攏他,可沒讓你留宿在他家。主子的話只記得前半句,後半句早忘到後腦勺去了,這就該打!」

  頌銀心裡都知道,他所謂的後半句自然是要將她收房,可他沒問過她的意思,至少問她願不願意。雖說旗主子能決定你的生死,但對頌銀來說婚姻比性命更重要,她不能那麼輕易屈服,所以她還得抗爭。

  她斟酌了下,「主子的話我不敢忘,只是容二爺精得很,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嘛。再說主子厚愛,我也不能接著。您是要做大事的人,我是個包衣,咱們之間隔得太遠了。奴才只知道一條,盡心給主子當差。主子吩咐的話,赴湯蹈火也要辦成,請主子明鑑。」

  她拿話噎他,她一向善於應對,否則也不能在內務府混上這麼長時間了。對付這樣的人不能急進,就要軟刀子割肉。他緩緩嘆了口氣,「好得很,爺沒看錯你。今兒上我王府來,事先回稟過萬歲爺嗎?」

  頌銀道是,「我得告假,勢必要回皇上一聲的。」

  「萬歲爺有什麼說法?」

  她說沒有,「我也納悶,原以為萬歲爺會吩咐點兒什麼的,沒想到他聽了只管點頭,一句話都沒交代。」

  他蹙眉低下了頭,什麼也不交代,反倒是他的高明之處了。這位皇兄的皇位得來是靠運氣,但十年來穩坐釣魚台,不能說他沒有四兩撥千斤的手段。不過自己眼下倒真是一點不著急,江山傳承得靠子孫,皇帝無子,急的恐怕是眾臣工。滿朝文武盼皇嗣盼得兩眼發綠,看來他是時候該娶一房福晉了,一旦他有了兒子,討得太后歡心不說,人心自然向他這裡靠攏。到時候太和殿上的孤家寡人空佔著一把龍椅,又有什麼意義!

  他的手指輕撫扇柄上的葫蘆紋雕花,眼波流光似的轉過來,「二銀……」

  頌銀啊了聲,雖然對他稀奇古怪的稱呼不太滿意,但作為一個俯首聽命的好奴才,絕不會對此表示任何疑議。她腳後跟一併,垂手道:「主子吩咐。」

  「今年二月才剛選秀,你掌著內務府,知道還有哪幾家的沒有充皇上後宮。」他無情無緒地問她,「你瞧哪家的適合當福晉?」

  頌銀立刻搜腸刮肚想起來,「今年留牌的有六十五人,二十人晉了位分,另有三十五人派在各處做女官。就奴才所知,兵部侍郎恭泰之女富察氏、熱河總管尚琇之女董氏,都是人才樣貌一等一的好人選。主子也可問問老佛爺,請老佛爺差馮壽山打聽,畢竟司禮監的和宮女走得近些,像平時為人等等,還是要就近問明了才能知道。」

  他靜靜聽著,觀她神色,有點失望,「我要娶福晉,你一點沒什麼感覺?」

  頌銀心裡歡呼,我都快樂死了!臉上還得裝矜持,抿唇笑道:「奴才自然是替主子高興,這是好事兒呀,太后老佛爺必定也慰心的。」

  她嘴裡說得含蓄,眼裡跳躍的光卻把她的內心展露無遺。他陰惻惻撩起唇角,「別高興得太早,你的位分我先給你記著,咱們定個兩年之約,兩年之內不許你婚嫁,待你年滿二十,我請旨迎你進門。」

  頌銀的心都沉進滷水裡了,他這是什麼意思?一邊準備取福晉,一邊還想著抓她進門當小老婆?她明明可以有大好的人生,為什麼要毀在他手裡?

  她支吾了下,「主子,我和容實……」

  「不算數。」他斬釘截鐵道,「別忘了自己的初衷就好。」

  她有什麼初衷?她的初衷是蒙事兒,糊弄他也糊弄皇上。可他都打算娶妻生子了還在算計她,難道她長得像個妾嗎?她苦了臉,「主子,我原想多替您辦幾件事兒,您讓我做嫡福晉的。現在您要討別人了,還是別拿我當回事了,讓我一個人飛吧!」

  他嗤地一笑,「你想飛到哪兒去?就算任你撒歡,你能飛出爺的手掌心?還想當嫡福晉,野心倒不小。」

  她早就料準了,以她的包衣出身當不了正房,正好可以拿那個說事兒,既不得罪他,又是個以退為進的手段。

  她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我們佟家有祖訓,姑奶奶不給人當妾,我不敢違背。這事太祖爺也是首肯的,所以才有佟家閨女不參選的恩旨。因為參選必當不了皇后,必要當妃嬪,還是小老婆……」她怯怯看他,「其實我給主子賣力也是一樣的,有句話怎麼說來著,紅顏易得,帳房難選。我情願做帳房,為主子排憂解難,比躲在屋裡給您暖被窩強。」

  豫親王直皺眉,「這句老話從來沒聽過,又是你瞎編的吧?」

  她囁嚅了下,「甭管是不是編的,總之話糙理不糙吧,主子說呢?」

  他驀然冷了眉眼,「怎麼決定我心裡有數,用不著你多嘴,辦好你份內的活兒就是了,別的不要你管。」說罷抬手一拍,不遠處的太監緊走幾步上前來,垂著袖子聽示下。他抬了抬下巴,「送小佟大人上戲園子,瞧時候賓客該來了。」

  頌銀沒計奈何,唯有蹲福告退。一面跟著往跨院去,一面暗裡腹誹,這種人是有君臨天下的氣度,不講理的勁頭比皇帝還足,他日要是龍飛御極,她肯定是沒日子過了。

  不管怎麼樣,目下得先打起精神來辦差事。北京人愛辦堂會,有大院子能搭戲台的,都在自己家裡辦。主家出資請名旦、名角兒來唱一場,未必要逢喜事,平常圖個熱鬧也愛召集。當然不僅僅是京戲,還有崑曲、雜耍等,反正怎麼高興怎麼來。並且光聽戲是遠遠不夠的,得辦宴,辦茶座,頌銀一上午盡忙這個了。

  等到近晌午時客人陸續來了,有朝中的官員,也有城裡叫得上號的人物,比方說琉璃廠內畫的高手,還有古玩界給人鑑定真假的行家。

  官員們見了她都認識,咋咋呼呼拱手,「喲,小佟總管在呢。」

  她欠身回禮,「王爺差遣,給府裡搭把手。」

  旗人的住地是這樣劃分的,整個皇城,非常平均地切割成八份,八旗各佔一塊地,地面上住的都在一個旗。佟佳氏是鑲黃旗的,所有人都知道她在豫親王旗下,給主子效命不可推辭,因此也沒人和她打趣。在王府辦差比在宮裡輕鬆,因為沒有那麼多的繁文縟節,家常過日子是什麼樣的,堂會上就是什麼樣。客人裡也有喜歡票戲的,聽到喜歡處技癢難耐,上台獻一嗓子,通常能換來台下叫好聲一片。豫親王是東道,那些愛起鬨的都攛掇他,起先他還推諉,後來抵擋不過,去後台扮上了。隔了一刻亮相,竟然是《長生殿》裡的太真妃,銅錢頭下五官美豔,水袖舞得簌簌生風。戲裡最難就是反串,頌銀在台下看著,忍不住跟眾人叫了聲好。

  這時天色已近黃昏了,那聲好被迴廊上走來的人聽見了,十分不服氣地嘀咕:「先天不足,後天湊數。裝女人不嫌磕磣,有能耐扮鍾馗呀,看不把你打成屎殼郎!」

  戲台上的人生和現實不一樣,頌銀可以不帶任何成見地去解讀那位多情又多舛的貴妃。

  豫親王的姿容可以很輕鬆地駕馭這類絕色女子,他本身就長得好,敷上粉,擦上胭脂,眼波裊裊、身姿楚楚,除了這貴妃個兒太高以外,基本沒什麼可詬病的。頌銀在台下一角有自己單人的座兒,她兩眼望著台上,一手支下巴,開始胡思亂想。要是容實扮上不知是個什麼樣,應該會很驚豔。他的長相有男人的爽朗,兼具女人的秀致,還有那長而纖細的手指,挽出個「鬥芳」來,大概真會迷煞人。

  奇怪現在每每會想起他,以前那麼討厭他,鬼打牆後他還拿掛鞭栓在狗尾巴上嚇唬過他,她對他的印象一度糟糕到極點。後來他救了她,在她危難中幫她求了情,她對他的感覺就不像以前那麼壞了。做人嘛,不要太過睚眥必報,世仇都能化解呢,何況這點小小的過結!他待你和善,你要好好回敬人家,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好。其實他人真不錯,她撫了撫自己的臉,眼前浮起他賊兮兮的笑,自己也傻傻跟著笑起來。

  忽然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把,然後一個身影挨過來,在她的條凳上落了座兒。她轉頭一看,正是他,一下子紅了臉,「你怎麼來了?帖子上沒邀你。」

  「沒邀就不能來?我下值去找你,你阿瑪說你在豫王府幫忙,我瞧天色不早了,等這裡散了好接你回家。」他一面說著,一面從桌上盒子裡撿了瓜子兒磕著,兩隻眼睛盯著天棚底下,別彆扭扭地嘆氣,「六王爺太想不開了,這是何苦啊!」

  頌銀看了台上一眼,「怎麼了?唱得挺好的。」

  「好賴是位王爺嘛,扮女人不成個體統。他要是有這癖好,玩兒精了倒也湊合,可他這個不成。」他無比挑剔地搖頭,「你瞧那兩步走,僵蟲兒似的。再瞧那粉,一張嘴直往下掉,隔這麼老遠我都聞著餿味兒了!沒見過這麼難看的反串!」

  頌銀覺得好笑,原以為這天字第一號不拘小節的人忽然守規矩了,誰知不過是為埋汰豫親王。她沒想和他辯駁,把注意力放在他的後半句話上了。他說來接她回家,有種平實家常的親切感。自打她不用芽兒扶轎起,天天見到的只有那兩個黝黑的轎伕,剛才猛看見他,竟還有點高興。她周旋了一整天的大宅子,對她來說依舊陌生。在這種疏離的環境裡見到熟人,心裡那份踏實的感覺,很難用語言來形容。

  她不太喜歡豫親王,害怕堂會散後他還要尋她晦氣,正愁沒法脫身,容實的出現救她於水火了。這個看似靠不住的人,緊要關頭一點兒不含糊。他擔心天黑她一個人不安全,下了值不回家,拐到這裡來接她,真是花心思了。她很覺得心安,叫了聲二哥,「還沒用飯吧?」

  他唔了聲,「回頭咱們一塊兒去吃炒肝。」

  她聽了,把一疊豌豆黃送到他面前,給他沏了杯茉莉茶,小聲說:「先墊一墊,怕是還有陣子呢,別餓著了。」

  容實抬起眼,一雙琉璃般的眸子,也不笑,只專注地看著她,「妹妹,你真好。」

  頌銀立刻抖落了一身雞皮疙瘩,捂著嘴說:「你別這樣成嗎,好好說話。你叫我的名字吧,叫頌銀、銀子,哪怕二銀也可以,就是別叫妹妹了。老是哥哥妹妹,像唱戲似的。」

  他卻倔強得很,「我覺得哥哥妹妹挺好,顯得親近。」

  「可我覺得不好,叫人誤會咱們是兄妹。」

  容實正打算惆悵,突然醍醐灌頂。不願意讓人誤會是兄妹,這個就有深意了。如果是心無旁騖的,管別人怎麼個看法呢!可見她是想遠了,不願意旁觀者弄不清楚他們的關係,誤會他們一家子亂章程。

  他心裡撲騰起來,又得按捺住,憋得不知道多辛苦。還好這些年在宮裡喜怒不形於色,也算練出來了,越是高興越不能笑。他正著容色說:「我喜歡你叫我二哥,我花了大力氣才讓你改口的,比一句冷冰冰的容實強多了。或者這樣,你也像我奶奶似的,叫我實哥兒,我叫你二丫頭。」

  她皺了眉,「這成什麼體統,混叫一氣,讓大人聽見了多不好。」

  「那就不改,還這麼叫。你也別怕人家看不明白,世上沒我們這樣的兄妹。」

  頌銀沒辦法,他是沉浸在哥哥妹妹的趣致裡沒法自拔了,既然他願意,她也不勉強,就這樣吧!

  台上的太真妃拖腔走板地吟唱著:「三郎他道出了悔改之意,君王的率真令人著迷……」頌銀還托腮看戲,但是兩眼瞧著,腦子卻沒用在這上頭,早飛遠了。

  一套「長生殿前七月七」唱下來,豫親王換了行頭下台,徑直朝他們這裡走過去。他在台上就看見容實了,沒想到他這麼急吼吼地過來,看得出他這個大媒做得很合他的心意。

  人還未至,笑聲先到,「大忙人,今兒怎麼得閒上我府裡來了?」

  容實掃袖打了個千兒,換上了個恭恭敬敬的態度,「王爺辦堂會也不請我,枉費咱們的交情。」

  豫親王熱絡地在他肩上一拍,「我打聽過,知道你今兒當值,沒好打擾你。沒想到下值就來了……」說著含笑掃了頌銀一眼,「還是咱們小佟大人的面子大。」

  容實笑了笑,「天兒不好,黑燈瞎火的,她一個姑娘家我不放心。恰巧今晚不上夜,乾脆來接她一程。」

  這是相催了,再留著不放似乎說不過去。豫親王回身瞧了天棚一眼,十分大度地說:「這次確實耽擱了,後面也沒什麼要緊事,頌銀就跟著回去吧。」

  容實四下看了一圈,高朋滿座的,慢吞吞道:「這合適嗎?您這兒還沒完呢。」

  豫親王笑道:「沒什麼,你要不來,我也得打發老媽子送她回去的。畢竟是個女孩兒,走夜路難叫人放心。既然你來了,那正好,有你容統領在,還有什麼可愁的?」

  這話說得,他倒成了老媽子了。不過他也不計較,情場失意的人有點小脾氣,可以理解。他拱了拱手,「既這麼,我就帶她先回去了,王爺接著高樂。」

  臉上含著笑,暗地裡都在較勁。頌銀兩邊看看,一縮脖子沒言聲。等到要告辭的時候對豫親王行了個禮,獻媚地說:「主子前頭提起的那件事,我明兒上值後好好查訪查訪,等有了信兒再來回主子。」

  豫親王一時沒反應過來,有點怔怔的。她沒再逗留,蹲了個安便隨容實往門上去了。